云临第一次醒的那日,把天霄楼折腾得兵荒马乱,他只睁眼了半刻钟,视线虚虚地看着顶天的床顶,任凭侍女怎么给他说话都没反应。还没等三白赶过去,他就又陷入了昏迷,差点把侍女吓出事。
不过他这样断断续续醒来次数愈发频繁,时间也愈发长久,三白说距离完全醒来的那日不远了,让其他人不必担心。
三白又一次地从长廊走过,她这些天削瘦了许多,衣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显得人更冷清沉稳了些。
丁五端着木盘掩上门,刚一回身就看到了三白,她怔了一下,俯身行了半礼。
“又醒了?”
“是的,醒了就让我去拿些吃食,”丁五笑了笑说:“按照您的吩咐,只拿了碗白粥。”
三白点点头,拉开门进屋。
云临歪歪斜斜靠在床头,手里拿着一块儿软布擦手,他看到了三白,打趣说:“能给点别的吃的吗?大病初愈只喝白粥遭不住啊。”
“过两日鸡茸人参汤,灵芝炖羔羊肉给补回来。”
三白坐在椅上,伸手去拉云临的手臂,微凉的指尖搭在了手腕内侧,云临细细打量着三白,许久之后他说:“对不起。”
“你对不起我什么了?”
“这段时间很害怕吧,”云临的声音有些轻,听着很温柔,“害怕我醒不来,害怕自己的医术不够,害怕要如何跟师父和父皇交代。夜里是不是都睡不着?每天晚上都要用安神香才能勉强睡去。”
三白颦起眉,她张口说:“我没——”
“我闻到你身上安神香的味道了,这味道我闻了许多年,错不了。”
三白沉默了,片刻后她颤着声音说:“我不是睡不着,我只是一直在做梦,各种各样的梦。比如那天师叔没有跟去,比如那天最后枭骑没有赶到,或者说你没有醒,那梦太真实了,我……”
她说不下去话了。
云临抬起手环住她的肩,给了她一个短暂且微暖的拥抱,他低声说:“热着呢,活的。”
三白一腔悲情顿时折了大半,她揉了揉额角,“既然醒了,咱们就回质子府吧,天霄楼里太冷了。”
……各种意义上的冷。
云临道了声好,从床上下去穿鞋,然后对三白说:“走吧。”
三白懵了一下,“现在?”
“有秘道在走着方便得很——你还有东西要拿?”
三白忍不住笑了,“那不然呢?药草手稿银针,我吃饭的东西,哪能随便丢了。”
云临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那你还不快去?我在这里等你。”
“很快回来!”三白脚步轻快地出门,她一路小跑过长廊,迈过一处又一处的撑柱阴影,从光明走入阴暗,再从阴暗走入光明,如此反复,轮转不休。
在她身后,云临转过身关上门,他松开方才一直压在唇畔的手,神色复杂地看向指尖粘稠暗红的血液。
他轻轻叹了一声,擦掉了手上的血。
从天霄楼搬回质子府只用了半天,当晚云临就回到了他的暖阁与烧着地龙的卧房。他坐在书桌后,摆弄着手中的棋子。
嘉山一事的前因后果他都明了,无非是小皇帝忍了他快一年终于忍不住了,想做掉他庆祝新年。应兆则是她的合作者,之前来质子府展现出的易怒暴躁小聪明应该都是伪装,不过——
“当时情况紧急,我敲应兆那一下用的力气轻了,按理说最多能让他失去片刻意识,他却一直昏迷到了最后。”
云临回想起他一次醒来后谢容跟他说的话,脸上的表情变得玩味了起来。
据谢容所说,应兆后期一直昏迷不醒只有两种原因,原因一:他被谢容扔出后第二次撞到了头;原因二:他是装的。
云临摩挲着手里的白棋,将棋子放在了棋盘中央偏左一些的位置。
除了应兆外这件事里出场的另一些人的立场也有待商榷,虞公在最后关头出现为他说话只为大局,原小姐的态度更是反复无常。
棋盘上落下的棋子越来越多,黑棋与白棋交错集中在棋盘的中央,如一张密不可拆的网。
盘根错节,云临念了一句。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离开明昭,但若是想要以后不再发生嘉山之上的事,他就必须深入到这张网里。
所谓安稳度日终究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云临按住胸口咳嗽了两声,他皱着眉脱掉沾上血的衣服,冷静地唤丁五进屋让她重新准备洗漱要用的温水。
“出去的时候把衣服带上,一并扔了。”
丁五从地上捡衣服起拿在手中,在看到上面一连串若红梅绽放般地血迹愣住了,她猛地回头看向云临,听到殿下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别告诉三白。”
“是。”
丁五把衣服折了一下,将带血的那一面叠在了里面,她平静地处理掉衣物,给云临准备温水侍候他洗漱,其间没对云临的任何决定产生任何质疑,听话地像是个提线木偶。
然而等到丁五回到房间,她几乎是在关上门的那一霎就直奔书桌,研磨展纸提笔一气呵成。
——云临直说不能告诉三白,没说不能告诉沈谦啊。
希望国巫大人能早点回来,这霄城内都乱成什么样子了,丁五心里咕哝着,在纸上写了云临向大夫隐瞒病情的一大罪。
这封信会在明日用天霄楼的信鹰寄出,在三日内传到沈谦的手中。
到那时会发生什么,丁五便不知道了。
×××
云临回质子府的第四日,丁五寄出“状告”的第三日,质子府外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门房上下打量着眼前着一身红衣的年轻姑娘,肌肤素白,面容秀丽,唇上的胭脂颜色格外好看。
红裙姑娘身边跟着一个侍女打扮的粉衣少女,她弯下身子对门房行了一礼,柔声说:“这位小哥,我们家姑娘是原相的嫡长女,此来是有些东西要还给你家主人,不知你家主人在否?可否为我们通传一下。”
门房是天霄楼出来的,对嘉山上的事略有耳闻,听清原阮的身份后二话不说把门关上了。
粉衣侍女“呀”了一声,倒退两步下了台阶,她捂着被撞倒的鼻子,小声抱怨说:“这人怎么这样。”
原阮抬手摸了下发髻里插着的珊瑚掐丝金步摇,她有些不太适应这种繁琐复杂的发饰,总想摘下来。
“小姐?”
原阮回过神,她说:“再等等。”
门房关上了门,匆匆跑到暖阁去给云临汇报消息。
暖阁里谢容和云临正以棋论武,三白手里拿着一卷医术慢慢读者,萧木站在她身后,不知是在看人还是在看书。
门房到屋内行了一礼,恭敬说:“府外来了一位自称是原相嫡长女的姑娘,说来还主人家一些东西。”
云临听到这个名字肺有些疼,他想了想说:“你去说我大病未愈不便见客,要还什么东西直接给你便是。”
门房应了一声后出门,三白不可思议道:“她哪来的脸来?”
——从嘉山回来后,谢容和癸十四交谈过他们各自是怎么脱身的,癸十四提到了原小姐的那一句话,随后便受到围剿。谢容则告诉癸十四,萧木在后院辨别出天霄楼的信号红烟后告知他们出了事,要赶紧离开,却发现尧羽卫包围了院子,原小姐站在院门外,告诉他只要不离开院子便可无碍,最后还是虞公出来牵制了原阮,谢容才有机会带三白离开。
云临落下一枚棋子,漫不经心道:“谁知道呢,总不会是又来请大夫的。”
谢容提醒他说:“落棋无悔,你确定要下这里?”
“师叔,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你看,这样走不久赢了吗?”
质子府门外,原阮听完门房的话后颦起秀气的眉,她怔怔地看着质子府的门,好半天才道:“巧儿,去拿东西,转交给这位小哥。”
门房接过长扁的木盒,刚转过身就听到巧儿说:“你等等,还有样东西没拿。”
那是个食盒。
门房接到手里掂了掂,落上了门销。
巧儿又一次被门砸了一面的灰,她气急,“这人怎么回事?亏得小姐一大早起来到后厨忙了半天!”
原阮抬手摸着脸颊上湿漉漉的水意,低下头自言自语道:“是不是要下雪了?”
她从质子府门外往回走,没有上马车,单薄的红裙在风里飘起裙摆,发髻上的步摇叮叮咚咚地直晃。
巧儿仰头看着天空,细细的雪轻轻扬扬地落下,她快步追上原阮,忙唤道:“小姐,下雪了!我们坐马车回府,天冷您别冻着了。”
再也不会了,原阮在心里轻轻应了一句。
初雪终于来了,霄城内落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雪足下了两日才见晴,原相府的下人穿着棉衣,扫着内宅小路上的雪。
“大小姐也真是够倔的,一回府就闹绝食,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门。”
“是啊,往日相爷那么宠小姐,这次……唉!阿嚏!”洒扫捏了捏自己酸痛的鼻尖,抱怨说:“还以为今年不会下雪了,哪想一下这么大,可真够冷的。”
“瑞雪兆丰年,是个好兆头。”
“冻死个人嘞!听说北境下好久雪了,前两天我在相爷门前扫洒,听到相爷说北地冻死了不少人呢!”
“管那么多作甚,又冻不着你。”
洒扫的仆人搓这冻得发红的手,视线一转落在了冻着的湖面上,他眯起眼睛,扯了扯身边人的袖子,不确定道:“那冰下头,是谁的衣服掉进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