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情:难以抗拒的精神和写作动力
张黎明2025-11-03 15:224,565

  进入新世纪,马宇龙先后出版了长篇小说《天倾残塬》《秋风掠过山岗》;2013年初,又出版了他的长篇力作《山河碎》。至此,马宇龙写作可谓渐入佳境,《山河碎》这部36万字的长篇新作,达到了他当时最好的写作状态和最高的创作水平。总体感觉,这部作品内涵丰富,手法娴熟,在时下长篇泛滥而又质量参差不齐的情况下,具有一种独特的气质。细细体味,我以为《山河碎》有以下四个方面的优点和特点。

  一、一幅乡情浓郁、恢宏壮观的风俗画卷。作者在后记中写道:“这是一部献给故乡的书”。毋庸讳言,在一个从事写作的人一生中,故乡对他的心灵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和作用,故土以及与其相关的历史、文化、风俗等等物质和意识的积淀,是他的精神源头或者背景,也是一个人之所以选择写作的最深层次的原因。马宇龙的童年、少年、青年是在陇东的崇信县度过的,如他所说,“这是一个渺小得几乎不能在地图上找到的”偏僻小县,但它的“历史文化遗迹和美丽传说却让我对这片土地产生了深深的敬畏和深沉的爱”。正是由于对故乡的挚爱,才使马宇龙不由自主地拿起笔,为故乡画像,为故乡作传,为故乡放声高歌。虽然他如今已经离开崇信了,但他仍然怀念故乡,怀念童年或少年时的生活,他在怀念中激动,在激动中感悟,在感悟中探索,通过写作跨越时空重返故园,重返童年或少年时光,完成对故土哲学般的思考,使一颗飘泊的心得到抚慰和安宁。当一个写作者带着一种朝圣的意味接近故土的时候,他便会发现,自己的每一根神经都牵扯着故乡的一草一木,每一个念头和举动,都得到大自然的启发,每一种品质都来自于泥土深厚的赐予。

  我以为,马宇龙正是在乡情的不断浸润和推动下,去为故乡的黄土地精心写一部文学传记的。读过不少描写黄土地风情的作品,尤其是一些乡土气息十分浓厚的长篇小说,总感到大多数作者没有艺术地把自然风光、民俗民情、历史文化等等乡土元素,与故事、人物及其精神风貌等完美而有机地融合起来,而常常使两者呈现出油和水分离的状态。因而,一些所谓的乡土小说,常常是一大堆乡土资料的展示与堆积,让读者看不出这些资料与故事、人物究竟有多大的内在联系。而我觉得马宇龙却似乎达到了一个应有的水准,在他的笔下,陇东黄土地的地貌:山、塬、河、川、梁、峁、沟、涧、坡、台、坪、峡……完全是他笔下故事发生发展的独一无二的背景,是他笔下人物生存生活的不可替代的场所。还有他所讲述的陇东独特的神话传说、民间故事、风俗习惯等等,都与故事、人物水乳交融而不可拆分,成为深刻影响人物心理、思想、行为、个性、气质等方面的精神因素,读起来令人荡气回肠,别有天地。

  二、一组骇世惊俗、令人回味无穷的故事。作者在谈到写作体会时说:“我认为一篇好的文章,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不是‘写出来’的,它本身就存在于这个世上。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手,都在苦苦地寻求它。谁有一双妙手,谁将与它相映成辉!”信哉斯言!马宇龙深得写作三昧,这段话的确道出了文学创作的某些本质。根据作者提供的信息,这篇小说取材于故乡土地上发生的真实故事,故事本身有一定的传奇色彩,但要把这一系列的传奇故事演绎成小说,自然需要作者巧妙的艺术构思和文学表现。

  我是信奉“小说就是讲故事”这样的小说观的,我也从《山河碎》以及作者以往的长篇中看到,马宇龙的确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首先,他能够把从讲述者口中获取的这些真实发生的事件,经过艺术地剪裁、修补、加工和完善之后,变为真正的具有小说特质的故事。真实发生的故事,尽管本身也有吸引读者的传奇性和戏剧性,但它毕竟还有局限于客观事实本身的平淡、散乱与粗糙,不经过艺术地处理和创造性地加工,它是很难完全吸引住读者的,否则小说与报告文学或者人物传记、新闻报道就没什么两样了。马宇龙正是由于具备了点石成金的艺术功力,因而才能把故事讲得波澜起伏而又如此动人,使故事取材于真人真事但又高于真人真事。其次,他讲的不仅仅是一群人之间发生的爱情这样一个单线条的故事,而是多角度、多侧面、多层次地讲了一组活生生的故事。在爱情、婚姻和家庭这条主线之外,比较明显的次要的故事线索还有:民国时期中共地下党对敌斗争的故事,长工与地主之间的故事,土匪的故事,改革开放后客商投资的故事,等等。这些故事线索时而单独行进,时而交缠在一起,时而凸显,时而退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共同推动了小说的情节向纵深发展,反映出广阔而复杂的社会现实。就单以爱情这条主线而言,也是由多条线索组成,其中有乡绅千金与放羊娃之间的爱情,有长工与地主小老婆之间的爱情,有革命者与仇家女子之间的爱情,也有财主公子与青楼女子之间的爱情,等等。作者是描写爱情故事的高手,处理如此多的爱情线索驾轻就熟,叙述起来游刃有余,一点儿也不显得杂乱无章和顾此失彼,给读者带来丰富的阅读享受,反映出马宇龙在长篇小说创造上已经具备相当的艺术功力。

  三、一群敢爱敢恨、有血有肉的传奇人物。长篇小说是以塑造众多的人物形象为己任的,除了故事要十分好看而外,还应该有一批性格各异、伸手可触的人物,这样才能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在这方面,马宇龙显然也是下足了功夫,他毫不费力地向读者推出了三四十位有名有姓、有血有肉、有声有色的人物,形成一个以黄土地为生活背景的人物画廊。这些人物总体上可以叫农民,但是按其阶级、阶层、身份、地位、角色以及命运,又可以细分为乡绅、财主、官吏、长工、土匪、兵士、脚户、车夫、货郎、乞丐、民妇、小妾、村姑、商人、工人、革命者、变节者、学生、干部、教师、华侨……可以说,作者把新旧两个时代黄土地上生活过的所有的人几乎都写到了,让我们通过文字在与他们的交流中感受到社会的巨大变迁,体验到他们的悲欢离合与不同的命运结局。这里特别需要指出的是,马宇龙敏锐地抓住了农民这个阶层一些本质性的特征,既写出了他们勤劳、善良、朴实、忍耐的一面,也写出了他们愚昧、卑微、软弱、狡黠的一面,从而使他笔下的人物具有较强的真实性和可信度。比如,作为党的地下工作者,我们平常从《苦菜花》《红旗谱》这些经典作品中,看到的一般都是铁骨铮铮、信仰坚定的革命者形象,而在《山河碎》中却看到是另一种景象,他们当然也有坚强、勇敢、不屈不挠的一面,但也有不少人常常在关键时刻表现出动摇和退缩,与我们心目中的革命者尚有很大一段距离。细想一下,马宇龙对人物的理解也许自有他的逻辑,他首先把他们看为是传统的中国农民,其次才是革命者或不完全的革命者,有了这样一个前提,也许他笔下的这些人物更接近历史的真实。

  比如孙拉处这个人物,我以为是这部长篇中塑造得最为成功的一个形象,他的独特性以及重要性也许超过了男女主人公林中秋与舒远秋。孙拉处是一个在财主林中秋家先做长工、后做管家的农民,传统道德观念的长期熏陶,使他一时不能完全适应新社会,他在骨子里一直对东家有一种报恩、臣服的心理。因而当他当上了乡长之后,他仍然时时处处为东家着想,不仅照顾东家的日常生活,还想方设法为他安排子女,甚至利用手中的权力,减轻阶级斗争的疾风暴雨对东家的冲击。孙拉处对于林中秋的精神依附,连林中秋自己都感觉不妥,当林中秋提醒孙拉处注意自己的乡长身份时,孙拉处竟然低三下四地说:“掌柜子别这样!我还是你的管家!……我这个管家没有尽到我的本分……”,其麻木、迂腐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更让人啼笑皆非且唏嘘不已的是,作为党的干部他不是积极地向上级党组织汇报工作,而是遇事却本能地去征求林中秋的意见,这个时候的林中秋早已不是孙拉处的东家了,但孙拉处却在精神上依然受他的控制,耐人寻味的是,并非林中秋要刻意控制孙拉处,而是孙拉处主动地把自己置于林中秋的阴影之下。这种情况告诉我们,传统的中国农民所受的奴性教育实在太深,即使在锁链被打碎之后,他们仍然会自觉不自觉地把脖子套进无形的枷锁之中,以此求得心理的平衡。马宇龙对于孙拉处石破天惊般的塑造,使这位农民的形象获得了独一无二的艺术魅力,把他放到中国当代文学公认的农民群像当中,他一点也毫不逊色。

  四、一部构思缜密、结构严谨的鸿篇巨制。《山河碎》在时间跨度上历时七八十年,反映了新旧两个时代的社会生活,重点描写了民国时期陇东这片黄土地上发生的故事。在这样一个较长的时间跨度里,要把多条线索上的故事有条不紊地呈现出来谈何容易,没有对小说结构一定的掌控能力是无法完成的。一般的写作者,可能在这样长的时间跨度上很难合理地安排故事情节,特别是难以写出人物性格、思想以及心理的前后变化,马宇龙却似乎不太费力地达到了,让人从中看到作者仿佛受到了《白鹿原》在结构处理上的启发。他所讲述的故事由民国初年的海原大地震开始,到21世纪初年的汶川大地震结束,中间描写了两个时代数代人的恩怨情仇、悲欢离合与命运变迁,表现出作者在小说结构的构思和安排上驾轻就熟,读起来有一种回环往复、扣人心弦的效果。

  以上是我所感受到的这部小说的优点与特点,在对其充分肯定的同时,也应该指出它仍然存在着难以掩盖的缺陷和不足。一是虽然故事头绪繁多,主线、副线相互交织,相当多的情节、细节也十分精彩动人,但总体看来,似乎缺乏大起大落、能将故事不断推向高潮的重要情节,因而总体感觉情节的发展四平八稳,未能给人以巨大的心里冲击和精神震撼。二是对主要人物形象的塑造相对功力不足,尤其是林中秋与书眉爱情故事的发生、发展似乎缺乏内在的逻辑,给人以仓促、模糊乃至语焉不详的印象。相对来说,书眉的性格特点还比较清晰外显,而林中秋到了小说的后半部,几乎成为掩藏在其他人身后的一个影子,看不出他的心理嬗变与精神变迁的轨迹。三是小说的重心偏移在民国时期,精彩部分也在小说的前半部分,也许是由于作者写作上的懈怠,也许是由于补写的原因,总之后半部分相对缺乏应有的感染力,读起来明显与前半部分有较大落差。四是方言的运用过于繁杂、随意,这对于本地读者自然不成问题,但对于非方言区的读者则变成了阅读障碍,会让外地读者不知所云。小说可以运用方言,但不能大量地、无节制地使用,应该选取最有典型性、代表性的方言去用,少而精,有特色,否则满篇方言会降低小说的可读性。

  然而,无论怎么说,《山河碎》能达到目前这样的艺术水准已属不易,它必定会在陇东乃至整个甘肃文坛留下厚重的一笔。马宇龙之所以会取得如今这样的成就,我以为首先与他的写作态度有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写作态度甚至比技巧手法更为重要。一个真正的写作者,他必然是以普通劳动者的身份从事写作的,因而他的写作态度便像农民对待种田的态度,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投入了进去,也必然会有农民那样丰硕的成果。据我了解,马宇龙是一个写作态度十分严肃的作家,不能说他的每一篇作品都是精品,但凡我看到的作品都是催人向上、宣扬真善美的,其中也饱含了他对社会人生的认真思索。其次与他的写作理念有关。在马宇龙眼里,故乡已经远远不是一个地理概念了,也不仅仅是写作上的一个重要题材,而是一座熊熊燃烧的精神熔炉,一座博大精深的思想宝库。正由于他在精神上与故乡保持了密切的联系,因而他才能时刻接受自然的启迪和教导,他的作品才像土地一样充满感人的深情,才能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和动人的艺术力量。马宇龙的写作实践给我的启示是:一个写作者要经常向大自然学习,向终生在大地上辛勤劳作的人们学习,这样才能获得根本的写作能力和动力,才能获得永不衰竭的创作激情,作品也才能获得同大地一样永恒的艺术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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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的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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