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凤山——一个新录用的年轻乡干部,怀揣着对新生活的渴望,背着铺盖卷,跌跌撞撞地走进了大山深处的柳林乡,希望能在青山绿水的怀抱中,“慢慢冲淡南方喧嚣的都市生活留给他的记忆和伤痛”。然而,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呢?他被安排到全乡工作的老大难村——阳洼村驻村。还没到村上,就听说村支书刘生虎是当地一霸,“驻村干部去一个被他挤走一个”,他周凤山一个什么经验都没有的毛头小伙子,如何能逃脱类似的命运呢?等他忐忑不安地到了村上后,分配给他的工作,是帮助寡妇陈菊香在她家果园里覆地膜。陈菊香家的果园在路边上,覆不了地膜,领导来检查时会怪罪村上的。
“寡妇门前是非多!”让他去和陈菊香打交道,无疑是让他拿着声誉开玩笑,周凤山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和压力。从村里走过时,村民们“都老远躲着”,听到有人骂他:“又来了一只狗”;第一次和陈菊香见面,就挨了一顿骂,对方拒绝他来帮忙;村上的光棍们见他与寡妇接近,认定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并且指桑骂槐,公然耍笑他;在村上无法正常吃到饭,只好弄来方便面凑合;虽然他帮助覆了地膜的果园得到领导的表扬,但是“满村子都是一股关于他和陈菊香的流言”,等等。读这篇短短数千字的小说,我们无时不感受到乡村内部的紧张,这种紧张不光表现为村民们对于周凤山本人的敌意,也反映为群众对乡村干部的厌恶甚至诅咒,几乎来自上面或外面的任何人、任何事,无论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都会在阳洼村村民那里无一例外地得到负面的评价。作者以貌似调侃而实为冷峻的笔触,给我们展现了令人窒息的粗粝的现实,反映出转型期中国偏远乡村社会内部的紧张,我们不能不对周凤山面临的狭隘、丑陋、冷漠及扭曲感到震惊。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种触目惊心的不和谐呢?是乡村干部一直被诟病的粗暴的工作作风?还是村民们从先祖那里继承来的愚昧无知?抑或是大批有知识有技能的中青年外出打工,带走了乡村十分可贵的生气和活力?我深信作者、读者与小说中的主人公,都在自觉不自觉地探索这个难以绕开的死结一般的问题。
让读者更为惊心动魄的是,封闭、荒蛮、肮脏乃至残忍的环境,对年轻的寡妇陈菊香的挤压和迫害,已经到了让她不能顺畅地呼吸的境地,这一切都在无情地消解着生活的诗意。为了躲避乡长、村支书以及村上一干光棍的性侵扰,陈菊香不得不用“身上得了脏病”的谎言作为挡箭牌,让人感到一种深深的无以言表的悲哀。的确,命运对于陈菊香实在是不公的,她本来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媳妇,本应该像其他农村妇女一样过正常的生活,只因丈夫在煤矿遇了难,儿子又得了抑郁症,便受到上自乡长下至邻居的欺负,谁都把她看做是刁蛮克夫、性情放荡的“祸水”,能泼的脏水都一股脑儿地泼给她。生活在这样一种恶劣的环境中,她的心灵发生了极大的扭曲,由一个生活态度严肃的女人,变得玩世不恭以至破罐子破摔,她多么需要一个人去救赎她扭曲的灵魂。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她的生活一团糟,几乎要对人生绝望了的时候,老天把周凤山送到了她身边。
周凤山本来是想借助山村淳朴的生活,消解失恋与贫穷带给他的痛苦,也想靠这份还算体面的工作,来化解哥嫂对他的冷眼和怨气,没想到他却懵懵懂懂地闯进了陈菊香的心灵,在这偏僻的山村演绎了一场轰轰烈烈令人瞠目结舌的爱情剧。他同情陈菊香不幸的遭遇,不仅毫无怨言地帮她干活,还四处奔走为她疑似自闭症的儿子治病,更在内心里为她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而鸣不平。作为在这肮脏的尘世间苦苦挣扎的弱女子陈菊香,苦涩的心自然是需要爱情的甜蜜滋润的,她实在无法抗拒来自生命深处的渴望。于是,两颗都受过伤的心,经过一段时间的相互凝视和反复碰撞后,终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紧紧地融合在一起。然而,超越世俗的爱情,总是不被世俗所容忍,就在他们纵情于快乐之中,几乎要忘记这是一个闭塞、蛮荒却暗藏杀机的小山村时,他们却掉进了光棍们精心策划的捉奸的陷阱。如同曹雪芹笔下的贾府,人们能十分宽容贾赦、贾珍、贾琏们的荒淫无耻,却容不下宝黛真正纯洁的爱情,古老的悲剧仍然在这21世纪的山村上演着。不出读者所料,不识时务而又心肠柔软的周凤山,注定不会在这小山村站住脚,“他毫无悬念地重复了前一任驻村干部的故事”。
读罢这个并不复杂的故事掩卷遐思,我们不能不为作者深刻的洞察力而拍案,也不能不为他娴熟的构思技巧而惊奇,如此直面粗粝的乡村现实的佳作,在时下十分浮躁的文坛上实在不多见。作者柏夫是一位多年在政府重要部门领导岗位任职的公务员,也是一位多年来一直孜孜不倦地致力于短篇小说创作的作家,他对于时下乡村社会细致入微的观察和思考,是一般习惯于在书斋闭门造车的作者无法企及的。这篇短短数千言的小说,给我们提供的内容和感触实在太多了、太多了,我翻来覆去读了数遍,至今仍然不能准确地说出,远村——它究竟要告诉我们的是什么。也许,正是这不能让读者一口说出的多方面的寓意,才使这篇小说值得我们反复回味思绪万千,使它获得了一种难以拒绝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