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时，六月阳光正烈，江不遇和沈秋月罕见一起行动。
“所以说，这个丰字并不是字，是图？”
“对，那是个简笔画，是缝合的意思，最后长长的一撇也不是有人把东西抽走，而是一个类似箭头的符号，明确指向了缝合的位置。之前我们都想偏了。”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了那辆满身划痕的福特1763附近。
沈秋月非常自然地坐入了副驾驶座，显然是让江不遇充当病假中的肖莽。
江不遇倒也乐于接受这种能够把弄名贵汽车的机会，当仁不让地坐入驾驶位。
但由于从陈千帆那里抢来的西装着实不合身，他时不时就得晃动下双肩，随后费尽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沈秋月：“这就是拆了线看到的。”
沈秋月快速将其摊开，其上画了一个标识。
尽管有些潦草，但沈秋月还是认出，这是个类似机器的纹样。
“这确实是新阳棉纱厂的标志。”
新阳棉纱厂，是一家坐落在公肇家浜河工厂区的新办厂子，不过厂子虽新，厂长萧行智却是服装行里的老辈分，再加上厂子背后还有洋人出资，新阳一直做得顺风顺水，和不少服装商人也都有合作。
“没想到竟然会指向新阳厂。”沈秋月若有所思地叹了声气，或是觉得事情变得有些麻烦了，后道，“只是……如果你想调查新阳，为何非要我跟着一起？宋记并没和他们合作。”
沈秋月反复看了看手上的纸，见也没其他内容，又将纸丢还江不遇。
江不遇接回：“初次接触，若是用巡捕的身份，很容易看不清真相，所以想请沈小姐做个掩护。”
“让你那个搭档陪同不是更好？”
“两个理由。”江不遇斜过身，只手搭在车座上面对沈秋月，竖起食指，“头一个，沈小姐经营宋记衣店，有充足的借口进入棉纱厂。其次，我那搭档不太擅长说谎，容易露出马脚。”
沈秋月也微微侧过身面对江不遇，凉凉的眼里添了一分戏谑：“江组长的意思是，搭档不擅长，我擅长？”
江不遇扬起半侧唇，略有所指：“难道不擅长吗？”
沈秋月也若有似无的牵动了下半红的唇，将身子正过，不再看江不遇。
她一字一句地说了几个字：“我从不说谎。”
*
“我是和贵厂的萧厂长约好来看纱品的，萧厂长爽约，难道不该是你们的问题吗？”
不久后，一个清淡的声音忽从机器轰鸣中脱颖而出。
沈秋月站在新阳棉纱厂的接待室中，面不改色地说出了江不遇早先编好的台词。
眼睛里不见丝毫波澜，语气也稀松平常。
但负责接待沈秋月的人，却因这突然的来客慌了手脚：“主要平时萧厂长也不太负责厂里的事，您这突然……”
“是打算让我空手而归？”
沈秋月语气依然平静，调子里却透出些不愉快。
接待人员立刻挤出一抹慌张的笑：“我、我这就去给总经理打个电话，您在这里稍作休息！”
说罢，扭身就往接待室外逃，正好撞上了靠在门边上的江不遇。
沈秋月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是我的验纱专家。”
“专家好，专家好！”接待人打了个激灵，再次闪身消失了。
“沈小姐的威慑力果然不小。”待人走远了，江不遇才出声调侃了句。
“江组长让我做的事，已经做好了。希望江组长一切顺利。”沈秋月淡淡看了眼桌上放着的汽水，并没有动，转手拿起了几张新阳棉纱厂的宣传单，似乎已经做好了要等待的准备。
江不遇轻笑了声，顺手抄起桌上的汽水，边灌着，边仰头看着一幅挂在墙上的工厂平面图，还有签着字的值班表。
待汽水喝尽，这些信息也已记在心间。
舌尖润过还沾着甜意的唇，将空瓶立在沈秋月汽水的旁边。
“在这里等我。”
江不遇拽了拽发紧的外套，径自走出了接待处。
新阳棉纱厂和众多坐落在工厂区的厂子一样，有着两层的布局，囊括多个工作间。
根据从棉花变成粗布这一过程，工作间依次分为将棉花变为棉卷的“清花间”，将棉卷变成生条的“棉梳间”，将生条作为纱线的“粗纱间”，将纱锭纺成细纱并缠成纱束的“细纱间”，以及将纱变成布的“摇纱间”、“浆纱间”、“织布间”等等。
接待处正好二层，可以将各间大致收入眼底。
各种机器的轰鸣声、女工们的咳嗽声，交缠着满处飞起的棉絮，笼罩在整个工厂。
那些站在机器旁的工人，大多以十几、二十岁的年轻女工为主。
至于男工，在机器旁几乎已经看不见了。他们多以搬运为主，穿梭在各间之间。
在所有工作间里，几乎都能看到一个来回走动的人，手执长棍，大抵是负责监督的工头。
女工们都站在机器旁边，个个闷着头，就像是正在弥补罪行的犯人，谁都不敢说上一句话，谁也不敢抬头环顾一眼。
即便是有人已经累得摇摇晃晃，但仍旧硬挺着，就好像只要她离开了眼前这台机器，就会被驱逐离开，永远都无法再站回岗位一样。
江不遇在高处看过这些人，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些不堪入目的画面。
与此同时，一些明明很是遥远，却仿佛就在昨日的哀求声还有被毒打的声音，就像是某种诅咒一样，不断在江不遇的耳畔环绕。
心里腾升一股烦躁。
江不遇紧忙收回了目光，继续朝着既定的方向走。
在江不遇看到的那张图里，厂子里大部分的区域都是开放的，人员流动频繁，不易做私密之事。所以在这次调查中，江不遇的主要目标，是那些隐藏在平面图外的地方。
以他的经验，每家工厂或多或少都会有些这样的地方，终归上海由洋人当家，谁也不知道明日会怎么样，平头百姓尚且会在家中地窖里藏整箱的银元，何况是人员众多的工厂。
进入新阳厂之前，他是从外面大致看过一圈厂子的，根据规划和实际形状的差别，想要寻出这片区域，也不算难事。
而且幸运的是，得益于工厂制度的严苛，这里的人都在疲于应对工作，即便真有人从江不遇身边路过，也不会对他产生任何兴趣。
再加上江不遇走的十分光明正大，让往来路人以为江不遇是什么新来的职工，更是没生出半点疑惑。
就这样，江不遇大摇大摆地走过了办公区。
本要再往里拐，忽然从一个房间门口听到几声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