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对面的，是几名身形干瘦的年轻女工。
她们尽管皆是一脸的窘迫慌张，但还是努力将一名身怀六甲的女人护在中间。
女人倒坐在地上，紧紧捂着自己肚子，似是因这阵声讨动了胎气。
其中一高个女孩最先反击道：“新阳厂在招人的时候，是承诺过不开除孕妇的！更何况就算槿芳姐有了孩子，她也和我们干一样多的活儿！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赶她走！！你们就不怕我们去捕房和报馆告你们吗！”
闻言，孙强福终于停下了搓珠子的手，拿起旁边男工托举的茶杯，喝了口茶。
“我呸！！”
他就像吐口水一样，把嘴里的茶水都喷在了几名女工身上。
女工们接下意识闪躲，再抬头时，孙强福已经溜溜达达走到她们面前。
他一脸嘲讽道：“你们是不是没长眼睛！现在这种情况还不清楚吗？不是厂子要赶姚槿芳，是所有人想让她滚。你们这么看不下去，就跟她一起走好了！正好挪开位置，外面有的是人想进厂子呢！”
几个女孩儿顿时一慌。
叫姚槿芳的女人见状，恨恨仰头望着眼前人：“别以为我不知道，自打厂子里出了那种传闻，你就一直憋着想把我赶走……你是不是怕我知道什么说出来？要我看事情就是和你有关！”
孙强福非但没动摇半分，还撺掇着周围人大笑几声：“如果这事真跟我有关，我头一个就让你们消失！”
孙强福最后几字落了狠，从监工手上一把夺过了棍子。
“让你滚你死赖着不走，现在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站在楼上的江不遇厌恶地锁住眉心。
他向来无情，但偏是这样的场面，无论多少年过去，他都无法袖手旁观。
犬牙露出半角，准备下去掺和一下。
江不遇的反常也引起了沈秋月的注意。
她刚想说什么，就听下面传来一声大喝：“孙强福你给我住手！！”
两人同时一顿，皆朝声音源头望去。
很快就自门口看到一辆敞着后门的黑色汽车。
车子尚未停稳，便有一穿着灰色洋装的身影从里面闪出，直奔厂内而来。
此人虽算不上俊朗，但穿着体面，带着几分书生气，头发是干净整洁的三七分，脸上挂着一副精致的金丝眼镜。
围观的人不约而同让开了一条路，齐声喊道：“林经理。”
听到这三个字，江不遇心中有数了，踏出了步子也缓缓收了回来。
沈秋月也喃喃说了句：“此行不亏，除了厂主外，几个重要的人都来齐了。”
是了，这个人正是新阳厂的核心人物之一——总经理，林还道。
孙强福露出了浓浓的厌恶与烦躁，半晌才慢慢将棍子攥回手里 ，故作客情地对来人说道：“什么风把林经理刮来了？”
“我再不来恐是要出人命了！”林还道语气愤懑，直接挡在了几名女工面前。
孙强福堆起敷衍的假笑：“林经理说笑了，我也就是吓唬吓唬她们。您也是拿摩温出身，应该理解我的作为才是。”
“恕我不能理解！”林还道想也没想就回答，白皙的脸被气得通红，“当年我还在厂子里当拿摩温的时候，可没出过这种乱子！”
他又上前半步，语气更重，“当时棉纱厂在扩招时就已经承诺过会照顾怀孕女工，你现在做出这样的事，岂不是让我们新阳的信誉毁于一旦？所以刚才那句话应该我来说，如果你再继续下去，就别怪我让你滚出去了！”
孙强福被如此当面驳斥一番，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抓着棍子的手也愈发用力，终是收敛了客气，怒声反驳道：“不过就是个经理，还以为自己就是厂子里的主人了？别忘了头顶上还有个萧厂主。咱就看看到时候，是谁先从这厂子里滚蛋！”
林还道毫不退让：“萧厂主来了再说，现在我以总经理的名义，要求新阳棉纱厂的拿摩温，滚！”字字锐利到刺耳。
孙强福的脸色青到发黑，甚至现了细微的抽搐。
但终归官大一级压死人，孙强福没办法强行反驳林还道的命令。
他只能紧咬牙，用力对林还道指了两下，仿佛在无声对他说：咱们走着瞧！
然后狰狞一笑，朝林还道擦得锃亮的皮鞋狠狠啐了一口，这才转身折回，没好气地大喊道：“都他娘的看什么看！全都给我滚回去干活！”
他就像故意给身后人示威一般，抄着棍子狠狠在墙上敲击了一下！
“砰”的一声，震得所有围观工人缩了下头。
眨眼工夫，人头攒动的大门口就只剩下了寥寥几人。
好不容易安静会儿的机器声再次响起，嗡嗡嗡的，如钻头一般，拧入每个人的耳膜。
事情算是平息了，江不遇悄然松口气，随后也准备去会会这位碰巧来的朋友。
彼时林还道还在搀扶安慰那几名受惊的女工，听到有脚步声徐徐靠近，还以为是留下来的工人，很自然地朝后扬了下手：“快来搭把手，把人扶起来。”
江不遇搀住了怀孕女工的一条胳膊，顺着力道一点点将她扶起。
怀孕女工满目的委屈愧疚，起身途中不停说着：“谢谢林经理，谢谢各位姐妹，如果没有你们，我姚槿芳怕是出不去这个门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反倒是让你们看到了这么不堪的事，我有推卸不了的责……”
林还道这才注意到了江不遇。
他打量着江不遇身上发紧但体面的洋装，有些愣怔：“您不是厂子里的人？您是……”
所有人都扭过头看向江不遇。
江不遇大大方方地颔首示意，短暂地装了个绅士：“我的雇主和萧厂长约来看纱的。”
“雇主？和萧厂长约定的？”林还道狐疑，见江不遇目光朝自己身后投来，便跟着朝后看去。
沈秋月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这里。
她眉目平淡，双眼悠然，迎着众人的目光，回了一记客情且不带任何情绪的微笑。
一见沈秋月，林还道忽然向后抖缩半步，动作幅度之大足以惊动到周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