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或者,是对艰难捡回一条命,却只能无知觉地躺在病房里睡过一整个春夏秋冬,回神已然成年满意?
——可那后面又该怎么说呢?
大病初愈未满一年,气血还没养好,就不得不分裂意识、远赴山城解决人为制造的鬼潮,最后落得个遍体鳞伤……
得遇良人,却因为身上背负的责任不得不多次拒绝,终日挣扎……
明明喜欢踏遍山河,去那赏四时烟霞,观那雨后初荷才露尖角,但偏偏只能被锁在这寂寥的斛篱小巷,和榕树对影成三人……
没过多久安生日子,又得打起精神和诡秘区斗智斗勇……
小九。
这样的生活,是你满意的吗?
洛甫洵不是个喜欢悲秋伤春的性子,他活了很多年,走过战争,也见过和平。经历也不算寡淡,但自从五年前开始,他就陷入了思维的怪圈。
因为鬼门事关重大,在那些承担着规则一角的恶鬼们消失前,洛南烛的存在不能被知晓。
花国赌不起鬼门再一次被破坏究竟会导致怎样的惨剧,所以——她只能成为没有姓名的人。
好在洛南烛之前在玄学界并不出名,除了年少轻狂曾干过的那件大事,大部分人并不知道洛甫洵这个“第一人”还有位嫡传弟子。
所以,抹去她的存在委实简单。
只是,知道她的人无不为之叹息。
他们说
——
洛南烛的人生在十七岁那年被分成了两半。
“她本该有个更光明的未来的。”
“年轻一辈中,无人能及她。”
“……可惜了。”
在洛南烛躺在病床上无知无觉地睡过自己的十八岁生日时,洛甫洵那时心中还只有喜悦。
——他庆幸自己爱护长大的孩子活了下来。
可这份喜悦,在接受一位姓谢的老先生的邀请后,陡然化作了泡影。
谢天慈找他是为了求他这位大佬帮忙看看某一个子孙未来的祸福。
洛甫洵想着要为徒弟多攒点家底,便没有拒绝,接受了他的委托。
他们相约在宴会上。
——沈家,为了庆贺女儿沈蕴成年的,生日宴上。
洛南烛一身本事皆承自洛甫洵,所以,他又怎么不会看命算卦?
在捡到洛南烛的时候,洛甫洵就曾为她算过亲生父母在何处。但那时天机遮掩,他没得到答案,又见洛南烛天资聪颖,故而他便收养了她,以“洛”为姓,取名为南烛。
【苍天负雪,明烛天南。】
他希望这个孩子能像白雪下照亮天空与大地的月光一样,成为玄学界新一轮引领大家前行的“明月”。
洛南烛这个名字,承载着洛甫洵最深的疼爱与期望。
起初算不出生身父母的身份是因为时机不对,那后面……就是因为他们牵扯太深,算不了身边人。
但因为洛南烛从小就懂事知礼,对这些虽有好奇却也不强求,所以寻找亲生父母这事,便被两人搁下了。
直到,他抬眼瞧见了那和睦的一家子。
实话说,洛南烛和沈家人并不相像,她既没继承文沅如的杏眼,也不是和沈南舟一样的桃花眼,格格不入的,一眼看去并不会给人任何相似的感觉。
但洛甫洵在看见沈鸿云和文沅如的那一瞬间,心脏却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沈家对玄学并不如谢家那般痴迷,所以洛甫洵从没见过沈家夫妻。
可他们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不得不提起精神去探究,去追寻。
洛甫洵一开始并没有朝着他们或许和洛南烛有关这个方向去想,但偏偏,在文沅如领着沈蕴出现在众目睽睽下时,她手上那根红绳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作为师父,怎么会认不出那是属于自己徒弟的手艺。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看破真相的洛甫洵心中翻山倒海,喉间干涩,半晌说不出话。
一些事,单看很容易揭过。
——但当它和另外一件相似的事摆在一起后,其中的反差足以击溃任何一声侥幸。
沈家人对沈蕴很好。
她的生日宴会办得盛大又豪奢,素来低调的沈家为了这唯一的女儿花尽了心思。
王冠、跑车、宝石……各种珍贵的礼物数不胜数,精致优雅的小公主在众人的祝福下眼角含泪地迎来了自己的十八岁。
幸福阖乐的,刺得人眼疼。
繁复的宫廷灯旋转着,洛甫洵被晃了下眼睛。
他低头,用手不着痕迹地抹去了那滴泪。
那个时候,台上正说着感人肺腑的话。主持人称赞着沈小姐的大方美丽,歌颂着沈家对女儿的疼爱,羡慕着那位国际知名服装设计师Lucy对她的垂青,还有,仇子晔对她的深情……
亲情,事业,爱情。
这位天之骄女什么也不缺,幸福得让人嫉妒。
谢天慈看着小声感叹,说也难怪,沈家这一代就得了这么一个女孩,可不捧在手心里好生疼着爱着。
洛甫洵不记得当时自己是什么表情。
这位历经沧桑的老人只觉得那灯光委实有些过亮,照得他完全睁不开眼。
恍惚的,他又看见白炽灯下,自己那位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管线,脸色苍白的恍若没有呼吸的徒弟。
……小九。
他的心里破开一个大洞,风呼呼的灌了进去,吹得绞痛。
那一日,他木木地和谢天慈说了告别,呆在洛南烛的病房中,直到天明。
特殊部的医务室冷清得过分,和热闹的宴会形成鲜明的对比。
洛甫洵素来不觉得人多是件好事,但坐在病床前,看着一直没苏醒过的洛南烛时,他却觉得这个房间——实在是太冷清了。
那时正值夏末,窗边的树上不知何时落了两只乌鸦。
它们“哇——哇——”地叫着,惹人心烦。
洛甫洵推窗将它们挥走,转头视线落在洛南烛那瘦削得仿佛只挂了一层皮的脸上,终究是没忍住,默默哭出了声。
……他的小九,本该鲜花簇拥,本该受万千宠爱,本该,堂堂正正活在这世间啊!
为什么,如今却再也没醒过来呢?
如果当初,他不顾天机,非要强求那么一番——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或者那个时候,他能提早察觉到她的意图,比她更早地催动阵法,她是不是就不会差点连半个名字都留不住。
……
这些假设的可能,如梦魇一般,缠住了洛甫洵,它们扎进他的心脏,密不透风地遮住了呼吸的缝隙。
此后,每一次看见洛南烛若无其事地安慰他们的样子,那些深入心脏的刺就扯着血肉,像是钝刀子一样,慢慢将伤口撕得越来越大。
【“她本该有个更光明的未来的。”
“年轻一辈中,无人能及她。”
“……可惜了。”】
他的老友们说过的那些话再度闪过脑海,洛甫洵突然觉得——自己也是推着洛南烛走上这条不归路的“刽子手”。
应该是吧。
鬼门大乱,但这责任哪该她这么个未成年来担。
——那个时候,应该是他和其他几个老不死的献身,得一句“大义”才对。
哪该小辈来保护他们呢?
每每想到这里,洛甫洵就有些喘不过气。
沈蕴的生日宴和老友们的叹息,还有病床上的小九……交织成一片无垠的噩梦,将他困在了原地。
鬼门事件后,有这样症状的不止他一个。
——但他却是最严重的那个。
就连当事人的安慰,也没能拯救他分毫。
并且,见小九那副万事不上心的样子,他反而在那噩梦中越陷越深。
——是他的错。
愧疚如潮水般将他淹没,在看着小九知道自己从此只能被困在四九城,终生难出,还反过来安慰他们这些旁人后,洛甫洵再也受不住煎熬,转头离开了那座安静的院子。
此后,他流浪在花国的山南海北,不顾危险,不管天机,算出有一分能解救洛南烛的可能就拼了命的去闯。
神农架那种禁区,就算是他这个“第一人”进去也得吃够苦头。
但洛甫洵却在里面待了一年。
……最后虽然收获不算太大,但好歹是看见了希望。
所以,他才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底气去见小九,才赶在这一年的年末从荒山野岭爬了出来。
从那根红绳,洛甫洵就知道洛南烛对沈家的态度。
——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这其中是不是沾了不想将沈家人拖入危险的考量,洛甫洵不得而知。
或许,会占个九成吧。
一旦洛南烛的身份暴露,她身边的人会成为那些人明晃晃的目标。
在生死线上起舞,可不是普通人想要的生活。
但洛甫洵却有些不甘心。
明明这一切,都是小九应得的。
所以,才有了那次见面。
也有了今日的相逢。
在楼上看着沈家和小九相处时,洛甫洵是欣慰的,但另一方面,他却愈觉得对不起这个孩子。
他本想回房间好生整理一下心情,却没曾想这个孩子固执地追了上来。
——还说了这样一句“对生活满意”的话。
在面对自己人的时候,洛南烛鲜少生气,总是一副温和的模样。
她不爱显露自己的锋芒,将一切都藏在温婉的外表下。
洛甫洵对上她平和的眼神,沉重地叹了口气,“……对不起,小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