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设的通道十分简陋,边框还有些裂痕,突兀的折线交织出波动的轨迹,洛甫洵在踏入最后一道门时,倏然停了下来,轻声道,“你很聪明,小左。”
“聪明”这个前缀可不友好,在商业交往中,往往可以看作是一顶高帽。
当这个词出口后,被冠以“聪明”的人若是无法做出相应的行为——即符合这个人所设定的“聪明”的话,那么就很容易造成令人失望与冲突频发的结局。
所以有时候,夸奖并不是一颗糖果,而是一种无形的枷锁。
左珏掀了掀眼皮,有些好笑,“您想说的并不只是这句话吧。”
洛甫洵直直与他对视,半分不让。他走过很多岁月,也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如果只从旁观者角度来看的话,他很难不对这位能力卓群的年轻人生出赞赏之意。
——野心勃勃,却又分外有分寸。
知法懂法,更是个少见的合格苗子。
但作为长辈,在同时,那无可抑制生出的——是一种悲哀。
他太聪明了。
所以,那些遮遮掩掩的,怎么可能做到万无一失呢?
小李顺从小九选择隐瞒,但不破不立……既然已经做到这个地步,那何不把一切再挑得再明显一点。
再者,小九那个孩子……承担所有的一切,实在是太久了。
他的弟子,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她不该是那副病恹恹的,时不时需要依靠一下外物才能保持身体稳定的虚弱模样。
她不该是沉静可靠、被时光和寂寞磨去了所有年少轻狂的模样。
她才二十三岁。
怎么就活得比他这个老人还要“成熟”呢?
洛甫洵知道答案,也知道他怪不了任何人。
而他更知道的是——自己毫无办法。
他相依为命的孩子在五年前就被催生成了一棵参天大树,固执地伸出枝叶想要庇护这世间的一切——也包括他,所以他们还是会像之前那样毫无保留地交流、探讨,但那个孩子……却再也不会改变主意了。
而眼下唯一能让她在做出决定前再三斟酌的……只有眼前这位年轻人。
左珏可能永远也不知道他在小九心中的地位。
正如李叔早前曾感叹的那样——左珏是洛南烛心中冰冷铁则下那朵肆意开放的花,于重重枷锁中,摇曳着躯体,不疾不徐地舒张着花瓣。
【当她从血山火海中走出,任尘埃抚摸灵魂,狂风喧嚣,她伸手小心翼翼护住了脚边那朵亭亭玉立的小花。
她并不想把它摘下,但小花却固执地用枝叶勾住了她的脚。
而后,她将花带在了身上,用玉露琼浆,认真浇灌着。】
洛南烛不能是软弱的。
也不能是好说话的。
——这无关于她的意志,而是现状决定她必须是这样的。
她必须坚不可摧。
所以十八岁后出现的洛南烛,身上再不会停留半分柔情。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伴着鬼门生活的岁月中依旧坚守,而不是……沦为那群恶鬼的同类。
可作为一个人,怎么可能完全活成那副不近人情的机器人模样呢?
所以在小九告诉他她找到了想要与之相伴一生的人时,洛甫洵心下是松了口气。
能多一个人让她对这人世还有牵绊,能叫她再体会到快乐……这再好不过了。
所以,洛甫洵才会不顾李叔的阻拦——一意孤行地将时间点定在了五年前。
诚然,恐惧的刺激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是想让这位徒婿更了解小九一点。
了解她的过去,了解她为何是现在这副任风吹雨打依旧稳重如山的模样。
“当然。”洛甫洵艰难地挤出一个笑,“我只是想说……你很聪明,所以你应该知道,之后无论看见、遇见什么,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这个幻境基于五年前的资料生成,你所看见的——无一不是过去。无力更改,无力反抗,唯一能做的,是保持冷静。”
这句忠告里里外外的,都透露着一股不祥的既视感。
左珏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嘴角扯出一抹凉薄的笑,“当然。”
“我再清楚不过了。”
清楚他妻子的过去——里里外外,都充满着血泪。
剩下的对话无需再继续,“聪明人”素来都是点到为止。
如蜻蜓点水,表面上看过去并无波澜,但实际掀起的巨浪……只有深埋于水底的石子知道。
洛甫洵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两人一前一后地跨过了那道门。
光芒闪过,两人出现在一栋荒凉的别墅前。
甫一站稳,刚刚抬头,一个满脸鲜血的女鬼直直地向他们冲了过来。
但左珏还没看清这女鬼究竟长什么样,身边洛甫洵衣摆翻飞,“噗嗤”一声,余光中白光飞闪,怨气深深的红色女鬼就消失在了眼前。
洛甫洵收回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五年前四九城可不安稳,接下来你可能得小心一点。”
“不过问题也不太大。”洛甫洵上下扫了一眼他身上的各种配饰,不得不说,他那位徒弟当真是把这小子当温室里的娇花在养。
这护身符叠的,要不是他老头子眼力好——差点都没能从那重重叠叠的金光中找到属于左珏本人的那抹了。
左珏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红绳,左手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脖颈处的吊坠,如星空般浩瀚的袖扣,还有……种种。
左·娇花·珏(摸脸):嗯,怎么不是呢?
洛甫洵将他面上的“欣喜”收入眼底,一抹兴味浮上心头,打趣道,“可惜呐,我本来还想说如果你需要保护的话,打算介绍小九给你认识呢。”
“现在看来……应该是不需要了。”
这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眨了眨眼,好整以暇地看着左珏的反应。
被打趣的正主思考了一秒,然后从心地收起了面上的镇定,眉头轻皱,半点也不心虚地“担忧”道,“不好意思,刚刚那个女鬼,实在是太吓人了。我现在才反应过来,有点难受。”
被打进地府的女鬼,“?”
人干事?就这还能背锅是吧?
你小子什么反应!刚刚明明眼睛眨都不眨,就差直接把拳头砸我脸上了!
吓人?害怕?
……你小子,搁这讲鬼故事呢!
(指指点点.jpg)
虽然没有女鬼骂骂咧咧的吐槽,但洛甫洵听着他这番言论,内心的无语是半点也不会比这更少,“……你害怕?”
他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左珏一脸坦然,耿直地点了点头,“对。”
所以他可需要保护了。
无声的暗示通过那双蓝色的眼睛准确无误地传递到了洛甫洵那里。
打趣不成反被将了一军的老人无奈地瞪了这“不要脸”的小年轻一眼,拿出手机,熟练地拨通了一个号码。
“师父?”
五年前的科技还没有发展到能完全还原人声的地步,电磁波导致声音失真得过分,但只一下,左珏就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原因无他——这电话那一头的,赫然是他的妻子。
他的紧张肉眼可见。
洛甫洵好笑地睨了他一眼,心中升起一股“你小子还想跟我斗?这不就拿捏住了?”的成就感。
“嗯,我在柯家古宅这边。”洛甫洵答道,“有个事需要你处理一下,你现在在哪里?”
“柯家古宅吗?”那边的人顿了顿,“南城区,刚刚处理了一个鬼域。我记得他们说古宅那边养出一只厉鬼,和这个有关?”
洛甫洵想了想之前没看清面貌的女鬼,踌躇道,“……差不多。”
笑死,被女鬼吓到了所以需要未来爱人的精神安慰怎么就不叫“有关”呢?
(老实.jpg)
再次背锅的女鬼,“……”
草!
(阴阳怪气)果然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这甩锅的本领真是如出一辙!
而对面听到回答的洛南烛没有多想,以为真是那女鬼引起了其他什么严重的后果,便立刻答应了下来,“好,我马上过来,您稍等。”
洛甫洵“嗯”了一声,叮嘱道,“路上小心。”
电话挂断,洛甫洵回头看着下颔线绷得死紧的左珏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紧张?”
左珏默默看了他一眼,默默移开眼睛,又默默理了理衣摆,小声道,“这样看上去可以吗?”
阿禄和阿文不在身边,也不知道经过一番折腾后他现在看上去怎么样。
“第一次”见面,可得注意一下印象分啊!
洛甫洵,“……”
得,这哪还用问?
这小子就差把心思写脸上了。
老人敷衍地点点头,看得牙酸,眼不见心不烦地往旁边挪开了一步,表示不是很想搭理这个变脸如川剧的男人。
洛南烛来得很快,许是考虑到师父话中的急切,她没走普通的交通方式,而是直接开了鬼道。
对空间异常敏感的左珏比洛甫洵更早发现来人的接近。
一米九以上的大高个不着痕迹地挺了挺胸膛,露出自己最好的一面,等待着妻子的到来。
阴森的通道鬼哭狼嚎,吵得人头疼。
束着高马尾的少女从通道中走出,眉目依旧,但比之几年后的自己,更多了几分杀气。
“师父?”
“这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