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穿着很像十八世纪教堂修女的沈二夫人面上难掩骄矜之色，看得出她对“在这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压过自家大嫂”的状况十分满意。
“不过也难怪，大嫂您平时就画些死板的图，哪懂这些需要研究和思考的东西。”
说完这话，沈二夫人捂嘴做作惊呼，“诶，瞧我这话。”
她打了下自己的脸，看似道歉实则幸灾乐祸道，“我这人就是心直口快，大嫂你也知道，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不过这光懂些技术也没什么用，毕竟我们家需要的是出得厅堂落落大方的主母，而不是穿着格子衫的技术工～”
“这位也是……”沈二夫人看了一眼没说话的洛南烛，对她的脸没有任何印象，便只以为这是圈子里哪个说不出名的小家族的女儿故意来讨好她这位“地位显赫”的大嫂，于是假惺惺地告诫道，“不懂就别装，来这种地方也不嫌不适应。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多好，小心贪心不足～”
她嘲讽地睨了一眼气质卓然的年轻女人，面上隐约闪过一抹妒意。
“大嫂你也该多学一点，大哥他学识渊博，你如此不解风情不仅会让他尴尬，可能……还没什么共同话题呢。”
这人深谙“借题发挥”四字。
只是一个不了解，就被她牵扯着说上了性格死板，没有风情，还有夫妻感情。
不过，原来她这位亲生母亲竟然是位理工科人才吗？
一直浸在人文学科中的洛南烛有些讶异。
唔，看来她没有遗传母亲这一点。
一边漫不经心地归纳着沈二夫人话中透露出的各种信息，洛南烛一边扫了她一眼，黑色眼瞳中闪过一抹银白，眼底浮现出一抹了然。
秉着看小丑的态度，文沅如对这位弟妹素来宽容，毕竟她身边实在难找到连“burberry”和“barberry”的“人才”。
但这人如今竟然敢在她女儿面前说这些……
文沅如冷笑了一声，直言不讳道，“这点就麻烦弟妹你操心了，有研究这些的时间，你还不如去替我那不成器的二弟多见些人拉点客，听说他前不久的投资又失败了，这一把年纪了，还在爸面前耍宝讨钱，说出去……弟妹你也不嫌丢脸。”
嫁给一个拿不出手的男人是什么后果——看沈二夫人就知道了。
只要一提到沈鸿飞，沈二夫人就觉得自己抬不起头。
“你……”刚刚那番话显然扎在了她的薄弱点上，沈二夫人的面容扭曲了一瞬，但很快，不知想到什么，她又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
“多谢大嫂操心～”沈二夫人招了招手，不远处一位戴着黑眼镜、穿着黑色职业装包臀裙的女士踩着高跟鞋“咔哒咔哒”走来。
“但这次可就不劳您多管了。”
文沅如眼神落在走来的女人身上，扫了一眼，似笑非笑答道，“是吗？”
听出她的不信任，沈二夫人也不气，挺了挺胸，拉过这位陌生的女人，介绍道，“当然！我给大嫂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全小姐，风行投资的高层。全小姐很看好鸿飞这次的项目，所以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风行投资。
提到这个名字，文沅如有些讶然。
这家投资公司在业内很有名，听说风行投资选择的项目……一定会大赚。
难道这次沈鸿飞真的歪打正着了？
“那就祝弟妹你好运了。”文沅如无所谓地说道。
而相比她那位看不清形势的弟妹，这位全小姐就对沈家真正说话有用的是哪些人清楚得多。
三十岁左右的成熟女性递上一张名片，礼貌介绍道，“沈夫人您好，我是全媛莹，很高兴认识您。”
文沅如接过，快速扫了一眼，客气地点点头。
话说到这里，几人似乎就没什么话题可以聊了，而眼见气氛即将拐向不知名的地方时，沈二夫人又不甘寂寞道，“全小姐对哲学也很有研究，今天这画展正是她邀我来的，大嫂若是感兴趣，不如一起听听？”
这打蛇还上棍起劲了是吧？
文沅如面色一肃，正要发火，却感觉衣摆被轻轻摇了摇。
她顺势向旁侧看去，见洛南烛向他微微摇了摇头。
嗯？
小九这是什么意思？
还不等疑惑冒上，便听洛南烛不疾不徐地问道，“这位夫人刚刚所讲的哲学家也是全小姐介绍的吗？”
沈二夫人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洛南烛笑意不减，“是吗？那全小姐的确颇有见识，不知可否详细给我们说一说？”
全媛莹的脸色微不可见地一僵，但沈二夫人却好像没发现她的局促，二话不说替她答应了下来。
“那当然！”她像只打了胜仗的孔雀，虽然倚仗的——并不是她自己的能力。
“全小姐，你快和她们说一说，就，就从那个因果概率和这副作品的渊源说起吧。”
三双眼睛齐刷刷投在全媛莹身上，看得后背不由冒出了点冷汗。
她哪知道什么尼古拉马朗博士，这画展也不给简介，不过是顺着这沈二夫人说几句而已，早知道她刚刚那番话嘲讽的是这位沈大夫人，说什么她都不会给沈二夫人理由找上来。
心头暗自后悔的全媛莹脸上的笑差点没绷住，用词有些踟蹰，“emmm，几位想听，当然是我的荣幸。不过我对这些也不算了解，一会闹了笑话还请勿怪。”
先给自己叠个甲。
全媛莹默默打着算盘，这样过后就算被找出错，她也不至于显得尴尬。
可惜她算盘打的好，但没料到自己今天带的是个“猪队友”。
好不容易能胜过自己这大嫂，沈二夫人可不允许外援“认输”，她傲慢地扬了扬下巴，“全小姐明明是哲学专家，怎么这么谦虚，大嫂，一会你可得好好听听，前不久我听鸿飞说大哥也在搜集这方面的书籍呢。”
一点点拙劣的了解就让这位夫人自诩立在不败之地。
文沅如默默翻了个白眼，这用她来告诉她？
是什么给她的自信觉得她这个弟妹比自己这个枕边人还了解沈鸿云的？
（无语.jpg）
被蠢到了的时候说句话都嫌多余。
说来文沅如之所以能容忍沈二夫人在她面前跳得那么频繁很重要的一个的原因就是——这人实在太好懂，好懂到若是和她斤斤计较，文沅如甚至都会嫌掉价。
再加上洛南烛刚刚那番制止的举动，文沅如只偏了偏头，没再反应，而是等着身侧人的下一步动作。
“全小姐？”洛南烛没去管跳得欢的沈二夫人，只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位全小姐，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姿态。
这个年轻的女人看上去不带半点攻击性，但简直难缠得慌。
被沈二夫人拆了台阶的全媛莹嘴角绷得死紧，艰难开口道，“……好，那我就给两位介绍一下。”
“尼古拉马朗博士是一名伟大的哲学家，他的基本理念是因果定律，认为任何结果的产生必定是有原因存在，而这副油画则很好的结合了这个理念，这里画的应该是个过程，即正是因为画中的小姐不端庄，才引来了混混的骚扰，被欺负，为家族蒙羞。”
“最后她杀夫走上绞刑架，一切都是罪有应得的。”
如果说前面还有些坑坑巴巴，那后面这位全小姐显然是进入了状态。
用语锋利，顺利流畅。
——看图说话的本领不错。
确认面前这人是个半瓶水的洛南烛眼底闪过无奈，她和文沅如对视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全小姐。”
洛南烛打断这人的滔滔不绝，温和但有力地说道，“先不提这位哲学家的理念，便是你这描述的话未免也太过了。”
“我是个不怎么动艺术的，但也能瞧出这画是在讽刺几个世纪前一味强调女性贞洁的行为，还有肮脏下流的人心，以把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的老古板。这画将这位小姐的遭遇描绘得很逼真，但你难道没有发现，按照布局来说，围观绞刑中的这个人才是重点吗？”
洛南烛抬手虚指着人群中一个举着“save”牌子的人，又点了点其他几处，“按图索骥，你还会在这几处看见相关表达。”
“这画地底色是反抗，而非你所谓的罪有应得。”
“因果应该具象在——正是因为有这糟糕的环境，所以才会有了燎原的星火。”
“全小姐。”洛南烛放下手，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眼神躲闪的全媛莹，不紧不慢地又加上一句，“当然，一千个读者心中自然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所理解的也不一定是对的。只是……”
“都说什么样的人心能看见什么，画就像镜子，也是读者内心的一种折射。”
全媛莹听着这话，脸色一白，她对上洛南烛的眼睛，下意识咽了口口水。
那双眼睛里什么情绪也没有，但全媛莹却感觉自己被扒光了衣服，赤裸地把内心的肮脏也展现在了这个人面前。
而接下来洛南烛的那句话也恰好印证了她的猜测。
——她完全，被看透了。
“全小姐这么理解，难道……是因为你本身，就是这样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