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美凤从海城职业高中出来后回头看了几次,印象中来了这个学校三次。第一次是高一开学带姜一敏来报名,当时刚走到门口,她接了个麻将馆客人的电话,把学费塞给姜一敏就跑回去凑局了;第二次只是在门口接姜一敏下晚自习没进校门;这次才是第一次正式走进学校。
自己的女儿不是读书苗子这回事姜美凤很早就接受了,毕竟她连小学都没毕业,姜一敏能上个职高她已经很满意了。
在她原本的计划里,姜一敏职高毕业后直接进厂工作,过两年找个家境相当负责任的好男人结婚,再生个孩子,等她50岁退休就帮着女儿带孩子,享受天伦之乐。她漂泊了一辈子,最终还是想靠在女儿这艘船上。
可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
也许她生来就注定不配拥有安定的生活。
姜美凤是家里的八妹,在她之前还有七个孩子。说来他们老姜家也算倒霉,或者祖坟埋错了地方,一连生了八个都是女儿,生得她妈不到三十人老珠黄,没过四十撒手人寰。
好在第九个,终于生了个儿子。
她出生的时候,改革春风已经吹满地,可家里的三亩地实在刨不出十几口人的吃食,所以大姐十三岁便出去打工,二姐三姐饿死在家里,四姐被抱养给其他人,老五到老七三四岁开始便帮家里干活,她小时候也得过腹水病,肚子胀得老高,还要忍着疼痛凌晨起来帮家里磨豆子。毕竟他们家除了三亩地,剩下就是靠卖豆腐谋生。
她老爹姜大福凌晨三点雷打不动起来做豆腐,把泡发豆子打出的豆浆倒在纱布里,过滤一次豆渣,烧开第一锅豆浆时,家里的几个孩子都睡不着了,抱着碗在热气氤氲里排队,打一碗豆浆一人喝一口。
十斤豆子能出三十斤豆腐,一块豆腐卖一毛钱,一天下来可以卖三四块钱,卖不完的回家炒着吃。
抛开成本,日子仍旧过得紧巴巴。
因为穷,上学也晚,自然也读不进去什么书,每天光忍饥挨饿就难以忍受难受,总想着搞吃的填饱肚皮,读到小学四年级姜美凤辍学了。
14岁不到,她去了广州打工。
那是1995年,广州商场林立,绿树成荫,马路整洁,车行如织,这一幕深深地震撼了姜美凤。
她意识到世界可以不仅限于一块块磨石和乡村泥巴土路。
到广州后,在老乡的介绍下,她进了一家鞋厂,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两班倒,第二个月的月末可以拿到二百八十元的工资。
在老家这是想都不敢想的。
那时候的姜美凤每个月只花五十块,剩下的都寄回家里。15岁的她觉得世界很大,充满机遇,只要昂首向前走,就一定能去到想去的地方。
只是她还不知道,命运并不一定眷顾努力勤奋的人。
零下十几度的室外,姜美凤顾不得冷,掏出手机给茉莉又打了个电话,仍旧无人接听,她发去微信:你人到底去哪里了?
往上一翻,这样的微信已经发了不下二十条。
最上面一条是:妹子,有个沙石场老板,接不?
再切换到跟龙哥的对话框,停留在11月底。
【飞龙在天】:8号,老地方。
8号是茉莉在姜美凤这里的号码牌,她有没有在别家做姜美凤不清楚,因为她小门小户单打独斗也不可能把姑娘绑在自己身边,跟开麻将馆“抽水”一样,她也只是在各取所需的男人和女人们中间牵线搭桥,抽点中介费罢了。
她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坏事,但当下的情况确实是坏事了。
她点开龙哥的微信号,在转账那一栏看到了他的名字——*军。
复制他的号码到支付宝再验证一遍姓名。
确实是江军。
龙哥就是江军。他曾说过自己不喜欢当将军,要当人中之龙,所以让大家叫他龙哥。
姜美凤慌得不行,给自己点了一根烟,打火机不出火,点了好几次,两只手一直在抖。她在海城职高门口等到中午12点,睫毛都结冰了,才等到姜一敏和邹宛有说有笑地走出来。
“阿姨,你来啦。”邹宛热情地跟她打招呼,没有意识到姜一敏和姜美凤母女之间的微妙气氛。
“嗯,阿姨来看看你们,带你们去喝羊肉汤暖暖身子。”
“不用了,我们随便应付两口就行,1点钟还要回班里。”
姜美凤看了看姜一敏,在邹宛面前不好发作,索性拿出一百块钱塞到姜一敏手里:“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你们几点下晚自习?我来接你。”
姜一敏笑了笑,却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笑:“不用了。”
姜美凤站在午后的风雪天里觉得有些无所适从,碍于邹宛在场,不便再多说,有些落寞地打车走了。
“感觉你和你妈之间的氛围不对劲。”到这里邹宛察觉出了异样。
“没什么,就是最近闹了点矛盾,母女嘛,很正常。不是有名人名言说:母女就是天生的敌人。”
“哪个名人说的?”邹宛好奇道。
“姜大名人。”姜一敏亲昵地搭上她的肩膀,“走,吃羊肉米线。”
她知道姜美凤想问什么,也看得出姜美凤的愧疚,只是此时此刻,她并不想与姜美凤交流,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她们之间的关系没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也无法达到亲密无间。
对姜一敏而言,长到18岁,姜美凤算不上合格的母亲,她对子女的教育理念趋近于无。对她来讲养女儿类似于养宠物,更准确地说是家禽,管吃饱穿暖,管生病吃药打针,其余精神层面,感情方面的需求几乎没有。
在姜美凤的认知里,姜一敏一直成绩不好,实际情况是她初三有一次月考考砸了,班主任跟姜美凤通报了成绩,从此“姜一敏 成绩不好”就跟烙印一样印在了姜美凤的脑子里。
“女孩子嘛,早点结婚生子,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就好了。”
一开始姜一敏还会争辩,“你自己都没做到的事情为什么要要求我?”
姜美凤却理直气壮地说:“正是因为我没做到,我才希望你可以这样。”
“可是我不希望我这样。”
姜一敏很早就明白,天下之大,什么样的情感模式和情感关系都有,不是说母女之间就一定有“爱”这个字的存在。
爱很奢侈,也很遥远。
母亲不爱女儿,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