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美凤在家里等到夜里11点,姜一敏才回家。
她有些坐不住,唇色掉了都不自知,这让她看上去气势比平时弱了好几分,语气里充满埋怨:“你平时都这么晚回家的?”
“我10点半下晚自习,回家基本都这个时候。倒是你,很少见你这么早回家。”姜一敏放好书包,看了一眼茶几上的牛奶,“又来?”
“这杯没事。”做贼心虚的姜美凤端起来自证喝了一口,上嘴唇留下一层白圈。
姜一敏裤腿上的泥点子很打眼,被姜美凤瞄到。
“摔了?”
姜一敏没答,直接略过她回房写作业,姜美凤紧跟不舍:“你真是要急死老娘,前天晚上把你送走后你怎么跑的?”
“王三没跟你说吗?”
今天早上姜美凤气急败坏地赶到禾丰乡时,距离送走姜一敏过去了一天一夜。
“跑了?”她一路小跑过去,皮筒靴面上都是泥点子,对着王三差点气得说不出话。
“也不能说跑了吧,你女儿那个聪明劲,给了司机五百块钱,半路把她给放走了。”王三面对姜美凤的抓狂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不咸不淡道:“司机认钱不认人,我也没办法。”
“我是把人交给你的!”
“我怎么晓得你女儿半路要跑的咯。再说我这厂子庙小,容不下你女儿这么大座菩萨……”从无赖口中吐不出象牙,姜美凤深知继续跟王三理论只会白费力气,转头给姜一敏打电话发现自己已经被拉黑了。
姜大福打电话来时她有些意料不到,以为又是要钱,没想到姜大福在电话里支支吾吾半天憋出一句:“凤儿啊,你们母女俩好好过。”
姜家一家子都是一如既往地败兴,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人不见了的时候说这种话有什么意思?
察觉到不正常,在姜美凤的追问下,姜大福吞吞吐吐地说,今早他起来,发现门口有两盒保健品,不晓得是谁送的。一问邻居,好像看到敏敏回来了,等他追出去看,早就不见人影了。
“敏敏回来了?”
姜美凤虽然惊讶,但仔细想也觉得正常。禾丰乡离她老家长龙镇不过三十公里,前天夜里姜一敏独自行动后,肯定是想办法回了长龙镇。
“你回外公家了?”姜美凤又问。
姜一敏戴着耳机在默写单词,对姜美凤的质问充耳不闻。
姜美凤人生第一次体会到教育孩子时的油盐不进。
“祖宗,好歹把你满身泥的衣服换下来老娘给你洗了?”
“不用。我自己洗。”
间歇性耳聋。
姜美凤选择缴械投降,既然姜一敏不肯说,她就不再追问,只要人平安回来就行。
隔天一大早,姜美凤刚睡下不久天便亮了。天刚擦亮姜一敏就去上学了,姜美凤睡不着,索性留在家里收拾。
她推开姜一敏的房间,上下翻了一通,没找到有用的信息,在床下翻到了一个曲奇饼干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装着的竟是前几年姜一敏画的设计图纸。
最上面一张是一条裙子,她记得几年前她打扫卫生翻出来这堆稿纸时,完全看不懂,只觉得姜一敏在鬼画符,当时她痛骂了她一顿。如今这几张纸相较于前几年已经初具雏形,是一条抹胸的长裙。下面还有一行英语字,她读不懂,拍下来发给邹宛。
“宛宛,帮阿姨看看这是什么?”
“不要告诉敏敏。”她叮嘱道。
邹宛一直没有回复,估计手机放在家里没带去学校。
姜美凤物归原位后,继续打扫清洁,她经常不在家,家用都是姜一敏在张罗。距离上一次打扫已经过去不知道多久,期间家一直保持着干净整洁。
心乱的时候就要给自己多找点事做才能冷静下来,不过人不得不服老,没擦多久桌子她的腰就快直不起来了,刚在沙发上坐下休息喘口气,有人在敲门。
在猫眼里看到邢建华和李依霖后,姜美凤心下一沉,该来的还是来了。
开门后,佯装轻松热情地接待了两位警察,跟昨天在海城职高的态度截然不同。
警察没有证据是不会随便上门的,既然上门,就一定掌握了线索。
虽然猜不到警察掌握了什么信息,姜美凤努力保持稳定,给两位警察倒上茶水,调侃道:“难道两位还要家访?”
“对,就是家访。但我们今天不找姜一敏,找你。”邢建华拉开椅子坐下。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银行流水,“尾号3789的银行卡号,是你的吧?”
“是我的。怎么了?”
“去年八月,你给江军转了一笔钱,1199。江军,就是你女儿发现的那个死者。”邢建华提醒道。
姜美凤感觉到手心在出汗,这张卡是她平时给姜一敏存生活费的,姜一敏成年后自己办了卡,又还给了她,她一直没用过。
江军那个畜生……
“我确实记不清楚了,可能托他帮我买过什么东西。”
“先前你没说过认识他。”
“你们也没问过啊。”
“而且,”姜美凤脸保持着不红心不跳:“我确实不认识江军。我认识的是龙哥。从头到尾你们也没让我见过死者长什么样,我怎么知道龙哥就是江军。”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龙哥就是江军的?”
“不是你们刚刚给我说我给他打过钱吗?”
“你不是说记不清楚了。”
“刚刚你们一提醒,又想起来一点。”姜美凤堆出一个难看的假笑。
“江军……就是龙哥,你们上次联系,是什么时候?”
“记不清楚了,上个月吧?”
“联系什么事情?”
“他是食品供应商,我家麻将馆要包饭,所以找他采购点东西。”
“据我们了解,他只做批发,不做零售。”
“大家关系好,这点小事帮个忙怎么啦。”
“12月9号晚上九点到凌晨两点,你在哪里?”邢建华突然问道,姜美凤愣了一下,心跳漏了一拍,但脸上还是维持着平静。
“我得想想。”
她低头想了一会儿,“那天晚上我在店里,客人多,我都有点招呼不过来。我记得天快亮了才回家,虽然麻将馆离我们小区不到1公里,但天太冷了,雪又大,在路边等了好一会儿才打到车。”
“你们可以看我的手机付款记录,我不太会用那个什么网约车,但我坐的出租车,有付款记录的。”
李依霖去看了,的确如她所说,凌晨5点13分有一笔付款记录,收款方是海城市蓝海出租公司。
“找那个司机。”
另外的同事很快联系上了当天凌晨接送姜美凤的司机,据司机回忆:“她嗓门很大,一个人上的车,香水味道非常刺鼻,不到1公里的路,我收了她个起步价5块钱,她还念叨了半天。”
“确实是从麻将馆出来回的山和小区。我最不爱去那片,房子又多又密,路又窄,连个灯都不亮,有回我兄弟就在那块被抢过,所以我们都不爱往那边跑。”
姜美凤在时间线上没撒谎。
她回去的时候,江军的尸体应该已经在雪地里了,但她没碰上,两个小时后,她女儿出门碰上了。
看监控的小警察来报告,“姜美凤十点钟的时候出去过一趟。”
李依霖立刻拍桌子,“为什么要撒谎?”
姜美凤也不慌,“噢,忙忘了,敏敏下晚自习,让我去接她。我把她送回家,又回了店里。不过我们是从东门回的,没去过发现尸体的北门。东门那边有监控可以作证。”
警方再次核实了姜美凤所说都是真的。10点50左右她和姜一敏并行出现在山和小区东门,10分钟后从东门打车去了小凤茶馆,凌晨离开茶馆回到小区搭出租从没有监控的东门下车,出租车司机可以作证。
“50分钟,够她抛尸后到海城职高接人再回家吗?”李依霖问。
“不够。”邢建华道。
她从10号一大早便在小凤茶馆待到晚上10点,小凤茶馆到山和小区东门车程5分钟,山和小区东门到海城职高车程15分钟,根据监控显示她到达海城职高门口是10点25分,姜一敏10点35分从海城职高里出来,两人打车回到山和小区北门。
据了解姜美凤不会开车,名下也无车,除非两人一起合作,否则抛尸不现实。
姜一敏回家时,姜美凤还在刑警队录口供没回来,问了一圈联系不上她,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看了家里的监控,才发现邢建华和李依霖上过门了,于是直奔刑警队而去。雪夜的月亮格外地亮堂,姜一敏骑着自行车在夜色下的雪天马路上狂奔,手指冻得发痛,但还是紧握车把奋力往前蹬脚踏板。
骑到刑警队门口时,后背微微发烫,已经渗出了汗。
她看见雪白的月光下,姜美凤踩着高跟鞋,歪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从刑警队大门口外的阶梯上往下走,像是刚经历了一场酩酊大醉。
她刚经历完一场困难重重的问询,抬头望向皎洁的月亮,视线延长到马路尽头的黑夜,不知未来会如何。
“妈——”
姜美凤听到黑夜中的一声呐喊。
与此同时,她的手机震了震,邹宛回复了她的微信:姜阿姨,不好意思,我今天没带手机。我看了下,这句是英文。
——For mom
意思就是:献给妈妈。
姜美凤循声抬头,看见自己的女儿喘着粗气,骑着自行车,站在皎洁的月光下,那么坦诚、热切地看着她,脸上挂满担忧。
那是她第一次在姜一敏脸上看到那样的表情。
就好像她们之间的第一次见面,一个皱巴巴的婴儿在她怀里“哇”地一声哭出来,麻药劲未过的她像睡在棉花上,整个人变成了天上的一朵云,忍不住伸出手舒展开女儿紧皱的眉头,想要把眼前这个可爱的小女孩托起来,永远保护在遥远、美丽、安全、未经污染的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