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所有人将邹宛包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问她消失的这些天去了哪里、被谁绑架了时,邹宛始终埋着头,一言不发。
警察带她去了医院,身体检查无碍后,把她送回了家。
人回来了,但绑架案是真是假还是得搞清楚。
邢建华说要给邹宛时间。
卖掉老家政府家属楼的房子后,邹国盛向战友借了点钱,举家搬到海城,在电信局宿舍老小区买下一套两居室的老破小。
此刻他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手肘撑着头,埋头抽烟,一支接一支,指甲在经年累月中早已熏黄。他有无数问题要问,却不知如何开口。
“回来就好。”邹国盛特意把衣袖拉长,遮住自己手腕上的疤。
“嗯。”邹宛轻声应道,起身回了房间。
望着女儿的背影,邹国盛陷入沉思。
直到第二天早上,房间里才重新传出动静。十八岁的女儿换了身衣服,洗过头尚未擦干,湿漉漉地搭在黑色羽绒服外套上,衬得皮肤比原来更白,像摇曳在风中的水仙花。
越来越像她妈妈了。
邹国盛想起第一次见到小何的场景,竟已经过去快二十年了。摆好早餐,钻进厨房忙东忙西,想要答案的念头始终缠绕着他。他可以接受所有悬而未决的事情,不包括关于女儿的一切。
“你这几天去了哪里?”昨天晚上,邹国盛在跨年夜的狂欢里想了很多次开场白,最终选择了最普通的一个,不一样的是他控制了语气,保持温和的问询,努力让这句话听上去跟“今天早上想吃什么?”一样。
邹宛定了定神,抿嘴片刻后,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爸,你还记得我小时候,你在外公家喝醉酒闹事那次吗?”
这件事得有十多年了,反复被邹宛外公一家提起,令他相当窝火。
“提那个干什么。”邹国盛不满道。
“那天,你打了妈妈一个响亮的耳光。有多响呢?当时我在她怀里,我觉得我耳朵快要聋了。事实上我真的耳聋了。只是我不明白什么是耳聋……”
“宛宛!”邹国盛大喊,试图制止邹宛继续发声。
邹宛充耳不闻,盯着邹国盛继续说:“妈妈带我去医院检查,好在是突发性耳聋,治疗了一段时间后痊愈了。可我至今还能想起耳朵突然听不见那种难受,像被灌满了水。那天妈妈被你的巴掌扇得跌坐在地上,尾椎骨出血,留下了一个蝴蝶样的疤痕。她抱着我痛哭,说不该把我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受苦。”
她胸腔里有千言万语,集中在这一刻爆发。
“后来,妈妈真的带着蝴蝶伤疤飞走了。你也成了一个好爸爸。我可以说服自己不去想当年。可这次救人的事情,我劝过你很多次,息事宁人,不要争强好胜。如果一开始你就拿了那十万块钱,也许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就像当年如果你虚心向舅舅舅妈学习,也许我们家就不会分崩离析,妈妈就不会走了。”
邹宛只说到这里,没有再提A382的事。尽管她未提及的部分才是整个故事中最令人伤心的。
眼泪从十八岁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儿脸上滑落,像断线的珠子。这一幕令他揪心。往事不能回头,年轻时自己也许有几分自负,但年轻人谁不犯错呢?至于这一次,他救了人,他有什么错?
喉头干涩到发苦,道歉的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宛宛,你太不懂事了,不懂大人的苦。”
邹宛脸上闪过一丝惊愕,很快恢复了正常神色。她擦干眼泪,起身要走,邹国盛跟了上去,担心地问:“你要去哪里?”
邹宛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放心吧爸爸,我已经想通了。不会再走了。”
至于父亲能不能想通,她已经不在乎了。
再见到邹宛,是新年的第一天。
姜一敏看来,这是一个好兆头。
日头难得放晴,她们约在山和小区附近新修的市民公园见面。天气冷,加上才下过雨夹雪,地上滑溜,公园里游人寥寥。两个年轻的女孩子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绕着公园的跑道散步,走到第三圈,姜一敏才搞清楚,邹宛是主动消失的。
她们在一处长椅坐下,面前有一座人工湖,湖面结着冰,四周有枯叶打着旋儿掉到冰面上。
“说说A382,你肯定猜不到他是谁。”邹宛对着冷空气放声大笑,“市中心购物商场上挂着的海报上,就有他。”
“我知道。”姜一敏轻声说,“试炼少年团的林典。你爸爸救起来的那个名人。”
邹宛的眼睛像一汪蓄满水的池塘,“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找你的过程里推理出来的。”
邹宛深呼吸一口气,说出跟A382之间发生的一切。
一开始收到A382的私信时,邹宛并未放在心上。可是网暴就像一场淋在头上的沙漠,当良言暖语出现,如同绿洲,就算是海市蜃楼,她也甘之如饴。
他们聊得很投机,从兴趣爱好聊到学校家庭,发现拥有相同的经历。
“A382说他从小无父无母,孤独地长大。”
他们第一次偷偷见面,A382给她带了一个正版的玲娜贝儿玩偶,她一直挂在书包上。
那时候的邹宛天真地觉得,爱情能拯救一切。
也许现下经历的一切痛苦都是为了遇见A382。
“他很贴心,总能捕捉到我不开心的时刻。事后想起来,那都是他计算好的。”
第一次失踪,是A382和她一起谋划的。
她厌倦了当下的生活,网暴、抬不起头的职高身份、命悬一线的高三、冥顽不灵的父亲……
以及她最后的精神寄托,A382,她以为的灵魂伴侣,在她亲眼目睹他跟别的女人开房后,心彻底死了。
那段时间,姜一敏被雪地杀人案绑住,无暇顾及邹宛。
11月底,由于A382忽冷忽热,行踪不定,邹宛十分没有安全感,便准备弄清楚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那一次见面分别后,她并没有及时离开,上了网约车后,在下一个路口停下,又折返。
她跟着A382走到附近的停车位,看到他上了一辆豪车。
她立刻拦车跟上,A382的车先去接了一个女人,然后驶入宏远酒店大门口,门童恭敬地替他开门。女人亲昵地挽着他的手,一起进了酒店。
邹宛刚走到门口准备跟上去,被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拦住。
他自我介绍叫文博,是宏远集团董事长的助理。
“邹宛小姐,劝你远离他。”
邹宛不解,以为是A382的家人,反对他们的恋情,一口回绝。
只见文博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本来不想告诉你这么残忍的真相。”
“可是我不能眼看你让林典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
“林典?”
文博看到她诧异的反应,“你才知道他的名字?罢了。”
“他叫林典,是试炼少年团的成员,也是宏远集团董事长齐宏远的外孙,这些你都可以查得到。”
邹宛惊得瞪大双眼,没想到A382竟然是明星……
邹宛以为文博说林典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指的是林典对她的感情,结果文博却说:“林典接近你,只是为了报复你。”
“报复?”
邹宛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为了离间她和A382,有点扯得过头了。
文博告诉她,“你叫邹宛,你爸叫邹国盛。”
“你们调查我?”
“你爸上个月,国庆后,在海江里救了个人起来。还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就是这个孬种不肯站出来,害得她跟她爸受尽网暴。
“你爸救起的,就是林典。”
该怎么形容当时的感受呢?邹宛想起一个成语,五雷轰顶。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凉了。
然后她觉得特别好笑。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世界上没有比她更好笑的人。
文博劝她:“你成绩好,足够上宏远职业技术学院的本科,等你入学后,我会替你申请最高的奖学金……”
“忘了这件事,别再和他联系。”
邹宛自动屏蔽了后面的话,整个人如同被抽掉魂一般,不知道怎么离开宏远酒店的,只知道回过神来,她正在给妈妈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弟弟,妈妈现在的孩子。
他用略带稚气的声音问:“你是哪位?我妈妈在忙。”
邹宛一时哑然,生生把到了嘴边的“妈”字发音咽了回去。
“爸,妈的电话。”弟弟见没人说话,把手机递给了他爸,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你哪位?”
妈妈连自己的号码都没存。
邹宛匆匆挂了电话,打开妈妈的朋友圈,发现早就被屏蔽了。她搜到妈妈的短视频平台账号,看到里面发了住在大房子里的幸福一家,老公靠谱,儿子帅气。
视频里的外婆也乐呵呵的,三代同堂,其乐融融。
邹宛彻底地死了心。
之后的几天,邹宛如同行尸走肉,被痛苦包裹得难以挣脱,整个人状态一直不好。
进入12月,海城破天荒地下起了雪。
12月9号,邹宛收到姜一敏消息,让她去家里陪她。
几乎相同时间,许久没露面的林典约她明天一早去看日出。
邹宛犹豫了半天要不要去,最终还是赴约。她没有告诉林典自己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和他接近自己的目的,打算趁这个机会跟林典说分手。
亦或许这只是自欺欺人的借口,她就是舍不得离开林典。
12月10号一大早,天还没亮,邹宛踩着咯吱咯吱的雪地,一路狂奔赴约。
他们爬到海城人民公园的最顶端的阁楼,在日出前看到了金光闪闪,仿佛可以原谅一切。
原来雪天的日出也这么美。
林典从身后抱住邹宛,热气喷薄在她的头颅上,全身微微战栗。爱,就是不忍苛责。
爱,就是清醒地沉沦。
所以当林典提出“宛宛,我们一起做个游戏”时,她同意了。
A382爱好表演,他们找了一处废旧的仓库,架上摄像机,将邹宛的手脚用绳索绑在椅子上,嘴巴上再缠上胶带,制造她被绑架的“假象”。
录完视频,A382帮她解开绳索,心疼地看着她手上的红印:“再忍忍,很快就会好了。”
邹宛知道,不会好的,可她还是听话地忍住。
下定决心要消失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邹国盛发现了那张银行卡,骂她:“跟你妈一样,拜金女!”
二是因为林典的崩溃。他抱着头,不停地在地上打滚,暴怒之下把能砸的东西都砸了。
邹宛既害怕又心疼地问他怎么了,他痛苦地抱着邹宛,说父母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泪眼朦胧的林典抬起头,问邹宛愿不愿意陪他继续把游戏玩下去。
“就吓吓你爸,让他以后不要那么莽撞。”
姜一敏在晴晖楼找到她时,这次的游戏暂时结束,林典说:“我们赢了。你爸爸得到了教训。”
比起她,似乎真的更在乎她爸。
她不得不开始相信文博说的话。
回到家中后,她看到邹国盛头上多了很多白发,顿觉心酸。
“真的很难。当时觉得自己处于亲情和爱情的极端抉择当中,后来才知道自己像个笑话。”
“事后我才知道是因为他主演的短剧被下架了在发疯。他觉得是我爸害得他失去工作,不得不跑去演短剧,短剧也被下架了。迫不及待地想报复我爸。”
“紧接着是第二次。林典不停地催促我,要给我爸来个更狠的。”
当警察找到她,问起12月9号晚上的事,她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就连她最亲近的闺蜜,都欺骗她。
“他骗我。你也骗我。”池塘的水溢出来,有眼泪跌落。“你们都是骗子。”
很快眼泪被邹宛擦掉,换上一个明媚的笑容。
“我表面上答应他,然后自己藏起来了。我不想伤害我爸,也不想伤害林典。”
在邹宛藏起来的那段时间,她屏蔽了一切外界的消息。
直到她无意当中得知,自己竟然被“绑架”了。
“尾椎骨摔出蝴蝶伤口的妈妈飞走了,留下我这头小羊舔舐伤口。后来我想明白了,应该勇敢地面对这一切。所以,我回来了。我会勇敢地面对这一切,不会再走了。”
最后,来到二人之间的心结上。
“我很讨厌说谎。”
“但在为你作不在场证明这件事情上,我说了谎。”邹宛手拢到衣袖里取暖,视线落在羽绒服袖口起的毛球上。这件衣服是前年邹国盛带她去市中心购物广场买的,碰上商场门口在挂试炼少年团的巨幅海报,半栋楼高的脚手架遮挡了邹宛的视线,海报里的少年们长相俊俏,没承想两年后,自己会与其中一个产生深刻羁绊。
“我不知道你是否真的把我当朋友,还是说我只是你利用的一枚棋子。”
快过去一个月,脸上的青春痘冒出白色的尖尖,姜一敏摸了一下,调整坐姿听到邹宛说,她是自己利用的一颗“棋子”时,心下一凛。
“12月9号,也就是案发前一天,下晚自习后,你发微信告诉我你妈不在家,一个人害怕,想让我陪你,我就去了你家。可事实是,你妈破天荒地来接你下晚自习,而你那天压根就没来学校。”
邹宛的话组成无数触角,幻化成无形的怪物,将姜一敏拉入深不见底的泥潭。
“这只是其一。”邹宛表情明媚,却透着几分苦涩:“紧接着,我第一次失踪。我爸直播求助,不仅没找到人,还起了反作用,他家暴我妈的事情被扒了出来。我想不通这些事情是怎么被网友知道的。想来想去,我只能想到你。因为我只告诉了你。”
“因为就算是林典,也不知道那么多的细节。”
在晴晖楼被姜一敏找到时,她是燃起过希望的,一度想放下执念。可是后来意识到自己被姜一敏利用,更加无法接受。似乎自己一直以来都是一颗棋子,可以轻易地被每个人利用。
邹国盛利用她满足自己可怜的自尊心,林典利用她报复邹国盛,而姜一敏利用她制造不在场证明。
姜一敏想解释,但还是耐心等邹宛说完。
邹宛吸吸鼻子,笑说:“还没完。姜一敏,你就是个蠢货。”
紧接着,有人往深渊里扔了一颗核弹,刹那间,整个世界灰飞烟灭。
“你这么护着你妈,她却卖淫,你知道吗?”
“她的客人里,就有林典。”
邹宛所期望的表情并没有出现在姜一敏脸上,她静静地听完,坦诚地承认自己的错误:“对不起,那天我的确撒了谎。”
“因为我的不在场证明才能间接证实我妈的不在场证明。为了保护我妈,我撒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