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宛记不清多少年没回过老家了，自从父母离婚后，妈妈那边的一切都与她切断了联系。她是邹家的人，不是何家的。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这次回去，也是为了解决一些疑问。
凭借记忆，邹宛找到了邹家大院所在的村子，一路问过去，见到了记忆中外婆家的那栋房子。唯一的区别是，经过时间的冲刷，房子变老了，天空灰扑扑的，水泥路通到家，摩托车飞驰而过，带起一阵灰尘。
听说是何家外孙女，一位穿花袄子的老婆婆带路，去敲何家的门。来应门的不是外婆，外公胃癌离世后，外婆被妈妈接上去了深圳。
舅舅舅妈早几年也搬去了市里。留在老家的，都是些邹宛不熟悉的何家亲戚。
“最近确实有人来问过你爸妈当年的事，”邹宛叫不上名字的姑婆说道，“我们一天闲得无聊，有几个人说要拍电视剧，来采什么风。收集村里发生的故事。说得好的，有一千块钱。”
“都说什么了？”
“就说你爸当年打你妈，把你妈打跑的事。好多家都说了。”
想必那些水军信息来源于此。
从何家老家回到海城家里，姜一敏跟姜美凤促膝长谈。
长谈结果不算乐观，她们再次争吵，始终没有触及核心问题。好在双方达成一致协议，姜一敏不再乱跑和惹是生非，专心复习高考。姜美凤也保证不再干预姜一敏的学习生活，过好自己的日子。
雪下得太久，难得停雪，放晴了一天，海城人民迎来喘息的机会。
姜美凤前一天买好了纸钱和香蜡烛，母女二人打算去城郊的大佛寺拜拜。
大佛寺始建于清朝，距今一百多年距离。寺庙里原本香火旺盛，由于疫情，荒废了几年，现在只有逢年过节才有些人气。
寺里只有两人，一个主持，一个僧尼。
姜美凤穿了件白色长款羽绒服，依旧踩着高跟皮靴，走路哒哒作响。大佛寺修在半山腰，没有直达公路，得靠脚程爬上去。
记忆中和姜美凤爬山还是头一回。姜一敏书包里背着书和面包，饿了充饥，渴了解渴。除了年龄，姜一敏很多时候会觉得自己更像是母亲。
姜美凤出门从不会想到这些，她只顾穿得漂亮，爬山也要穿高跟鞋，以至于现在走几步路就要停下来歇脚，最终靠姜一敏把她扶上大佛寺。
寺门下有台阶，拾级而上，进门便可看到一尊高约二十米的金身大佛，胸口有个“卍字”。
佛身下的香炉里烧电子香，僧侣在旁拨念珠诵经。
姜美凤刚拿出香，便被僧侣叫停。现在寺庙内严禁烟火，要烧香去专门的烧香区。
母女二人错愕，对视一眼，又把香纸蜡烛收好，跪在蒲团上作揖三下祈祷佛祖保佑事事顺遂，姜一敏顺利考上大学，姜美凤成功洗清嫌疑。
拜完菩萨，母女俩循着指示牌，找到了烧香区，好几个香客正在那里烧。沿路红纸跟泥土都混在了一起。
所谓烧香区，就是在寺庙后方几十米，靠近崖边的地方挖一个四四方方的坑，香、蜡烛、纸钱，通通在里面烧。
集中、统一，方便管理，想必佛祖也满意。
烧完香，姜美凤扫了功德箱的二维码，一人50，吃了一顿斋饭。
时间一到，香客齐齐整整坐在寺庙食堂里，僧侣和主持端上来萝卜、土豆，炖得软软烂烂，在冬天吃格外舒畅。
吃完饭下山，姜美凤捏着姜一敏的手，看着远山淡影，“女儿啊，往后就只有好日子了。”
元旦后一周，高考报名正式开始，姜一敏和邹宛都回了学校。姜一敏忘带报名用的户口本，回家找姜美凤拿，发现她不在家，打电话也没人接。
回忆这几天，她在学校潜心复习，没注意姜美凤在干什么，以为她经过佛祖的洗礼，乖乖在家里嗑瓜子看电视，没想到人压根不知道跑哪去了。
小凤麻将馆从她进看守所后就关门大吉了，介绍姑娘给客人的勾当更是不能再干，过上灵活就业的日子后，行踪也开始神出鬼没起来。
“去哪里了？”
微信留言后，姜美凤过了一个小时才回：“什么事？”
姜一敏担心她又出幺蛾子，立刻请假赶回家。语文老师正式走马上任班主任，何为在结果子前夕被人摘了桃子。
“刚来就请假，你还有没有纪律意识了？”姜一敏被新班主任拎住。
她懒得费口舌，背上书包闯出去，邹宛见状跟上，横在她跟班主任中间，问：“怎么了？”
上次考生号的事情之后，姜一敏跟新班主任一直不对付，到节骨眼了，双方都懒得演了。
“我妈找不到了。”
“那是大事。”没等班主任开口，邹宛回过头去拖住她，“老师你可能不清楚，姜一敏她们家情况比较特殊，她妈妈……”
姜一敏趁机跑出了教学楼。
家里没人。姜美凤电话一直在通话中。病急乱投医的姜一敏差点打电话去问李依霖，但理智制止了她。
是警察找到新的证据把她带走了？
还是在哪里打麻将忘了时间？
姜一敏在家里的沙发上从天亮坐到天黑，体验了一把当初姜美凤找不到她时心急如焚的感觉。
直到夜里十点，姜美凤才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家。
听到钥匙插进锁孔，姜一敏提前站在门后，抬头撞上一张阴沉的脸，姜美凤吓得退了一步。
“吓死老娘了。”她捂住胸口。她穿着假貂，化着浓妆，恢复了以前麻将馆老板娘的风姿绰约。
“你去哪里了？”姜一敏板着脸质问。
姜美凤放好钥匙挂好包，头也不抬：“有事，不用你管。”
她脱掉鞋子换上拖鞋，见姜一敏还挡在面前，丝毫没有要让开的样子，拨开姜一敏：“挡路了。”
姜美凤趿着拖鞋进了卫生间，鼓捣了半天才出来。
“你怎么还坐在这里？”出来时姜美凤被吓一跳，脸上的面膜差点掉了。
姜一敏把放在茶几上的高考报名须知推到她面前，“户口本。”
“高考报名需要。”
姜美凤弯腰瞄了一眼，用手指弹着面膜回房间，一番翻箱倒柜后，找出一本猪肝色的硬壳本子，扔给姜一敏。
她躺在床上刷短视频，咯咯笑，没心没肺的样子看得姜一敏怒火中烧。
姜美凤摘下面膜，扔进垃圾桶，继续拍打皮肤吸收营养，见女儿一直站在自己床边，“你站在这里干什么？想和我睡？我晚上睡觉打呼。”
姜一敏盯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气呼呼地转头走了。
她以为妈妈至少会解释一句的。
结果还是这样，什么都没变。
早上不到七点，姜一敏醒了，特意待在房间没出门，听到八点左右姜美凤关门离开，悄摸摸地跟了上去。
她骑着捷安特，跟在姜美凤坐的出租车后。当出租车停在市人民医院门口时，姜一敏心被针扎了一下。
她按下不好的预感，在事情得到确认前，提醒自己保持理智。
她跟着姜美凤熟门熟路地进了住院部，进电梯后跟丢了。电梯停在六楼，住院部导航上的楼层分布显示，四楼到八楼都是血液科病房。
回到住院部一楼，她给邹宛打电话。
二十分钟后，邹宛急匆匆赶到住院部大楼。
“怎么了？”
“我妈上去了。不知道去了几楼。”姜一敏指了指住院部导航上的“血液科”几个字。
“别怕，”邹宛安抚姜一敏道，“先上去看看，万一她是来看望病人的呢？”
一层层楼找上去，姜美凤她提着热水瓶从六楼尽头的病房里出来，到开水房接好水后返回。
没穿病服，生病的人不是她。
等到早上十点，姜美凤接了个电话出去了。两人走到病房最里间的+1床，拉开窗帘，躺着一个瘦巴巴的小女孩。
看上去不到三岁，戴着毛线帽，最小号病服在她身上都显得肥大。
“私生子。”
姜美凤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床头柜上放着各种药盒子，小女孩手上插着留置针，她睡着了，纤长的睫毛，毫无血色的皮肤，眉头紧皱。
这让姜一敏感到危机。
都说大号练废了会重新练个小号，可这小号哪里来的？
她们走到住院部楼下，在花坛旁看到行色匆匆的姜美凤又回了病房，心情复杂。
这些年，跟姜美凤来往的男人不计其数，姜一敏没数过，也懒得数。不管男人有多少，女儿总归只有她一个。这一点她是笃定的。
现在连唯一的笃定都动摇了。
邹宛在旁边陪着她，“还不知道小孩的身份，先别焦虑。万一你妈妈是来做陪护的呢？”
“用脚趾头想都不现实。”
这么小的孩子，生病了一定会有父母陪在身边。这个小女孩看上去除了姜美凤，并没有其他人管。
邹宛劝她先回家，明天到医院打听一下情况再说。
接下来一天，姜一敏在学校心不在焉。晚上姜一敏拖到比姜美凤晚回家，开门时故意弄出动静，看着鞋柜上姜美凤的高跟皮靴，松了口气，以为她会出来问自己为什么这么晚回家，结果姜美凤房间门紧闭。经过她房门口时，姜一敏甚至听到了呼噜声。
这种情况下也能睡得着？
姜一敏恨不得立刻把她摇醒，问她医院里躺着的小孩跟她到底是什么关系！但她没有这么做。
她知道姜美凤为她吃过一些苦头，如果她真的有了别的孩子，自己没有立场指责她。她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脑海中又浮现出雪地里江军的死状。从大佛寺回来后，她把扯断江军手指时戴的手套烧了，从此偶尔还是会做噩梦，不过已经好很多了。
渐渐地，她没有那么怕江军的尸体了。也能安稳入睡了。
出门时，捷安特安静地在楼道里等着她。这两年来，几乎每天姜一敏都在重复把自行车搬出楼道，骑车，把自行车搬回楼道的动作。今天她背着书包。没去学校，直接跟着姜美凤去了人民医院。
趁姜美凤出去打水的功夫，她跑到小孩面前，递给她一根棒棒糖，假装随口问道：“你妈呢？”
小孩没接棒棒糖，也没回答，瘪着嘴看着窗外，眼中含泪。
姜美凤随时可能回来，她还没问到答案，但此情此景已经让她心软。
就算多了个妹妹，又能怎样呢，大不了自己多赚钱给她治病。
在姜美凤回来之前，姜一敏离开了病房，她不再想知道答案。
她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