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花摇摇头,子弹随时可以穿透她的身体,眼神里却没有丝毫恐惧。
赵哥憎恶这种挑战他权威的眼神,枪戳得更用力,阿花的嘴角被扯裂,渗出鲜血。
“婊子。”赵哥啐口水骂道。“老子弄死你。”
阿花笑了,笑里带着嘲弄。
赵哥气急,往阿花肚子上踹了几脚。
阿花痛到额头出汗,眼冒金星,脑海里闪过走马灯。
阿花认识赵华时,只有16岁。她比姜美凤大两岁,那是1998年。改革开放的第二十年,阿花迎着春风从老家来广州捞金。
赵华当时还不是赵哥。
他在老家敲破人脑袋,一路逃亡到南方,在广州停下。他们认识时,赵华躲在川菜馆后厨洗碗,他手上有一道长长的疤,是那次敲破人脑袋时留下的。赵华吃住都在川菜馆,有人来查暂住证时,他就躲在仓库里不出来。
阿花在隔壁旅行社卖机票,泰国、新加坡卖得最好。
阿花盘靓条顺,坐在柜台后嗑瓜子,客人们经过都忍不住进来问几句。
赵华每天从阿花店门口路过,不敢抬眼看她。
八月底,正是广州最热的时候,阿花在店里吹空调到十点下班,赵华店里打烊后,后厨又闷又热,装了根水管到门口洗碗。
一来二去,两人认熟了脸。
赵华在后厨洗了一年碗后,老板见他老实,让他到前厅上菜。逃亡一年,内心的恐惧渐渐消弭,赵华直起脖子,买了几套皮衣,做了时兴的发型,借来摩托车兜风,加入靓仔的行列。
又过了几个月,厨师回老家探亲,一去不复返,老板无奈之下让赵华顶了几天,没想到他颇有当大厨的天赋,炖的酸萝卜老鸭汤成为店里点单率最高的菜。
老板对老实憨厚的赵华越来越满意,想把亲戚的女儿介绍给他。赵华口头上应下,眼神却飘向隔壁旅行社的门帘。
月末休息,他骑上车准备去云台花园,碰见阿花拿着早饭去上班。
“那个谁。”
阿花叫住他。
赵华顿了一下,捏住摩托车把手刹车,回过头,风吹起阿花乌黑秀丽的长发。
“带我一起去兜风呗?”阿花说。
赵华一顿,随即屁股往前挪了挪,“希望你别嫌弃。”
摩托车引擎声响起,他们穿过广州的长街小巷,在云台花园大门口停下,门口有许多卖小吃的,赵华给阿花买了一个棉花糖,粉红色的。
下午返程,刚到店门口,听见里面嘈杂一片,以为出了什么事,掀开门帘一看,一个胖胖的年轻姑娘坐在一号餐桌前,被一群中年人围着,男的女的都有,有些赵华见过,有些眼生。老板也在其中。
见他来了,立刻招呼道:“华仔,过来。给你介绍个人。”
阿花跟在赵华身后,进去刚好看见胖胖的女孩害羞地别过脸。
晚上拉下卷帘门前,阿花背后响起声音。
比起声音,她先闻到味道。
酸萝卜老鸭汤。
赵华手中提着保温桶,表情局促地看着她:“阿花。”
“嗯?”
“我没有那个。”
“哪个?”
“没跟她好。”
阿花笑出了声。
在微凉的夜色中,赵华拉起阿花的手,骑上他租来的摩托车,回到他的出租屋,分享了一碗酸萝卜老鸭汤。
一年后,赵华偷偷回了趟老家,风声小了很多,赵华自觉腰板直了不少。返回广州后,他继续在川菜馆里颠勺。一个雨后傍晚,店里客人稀稀拉拉,老板出去送餐,几名联防队员掀开帘子,左右扫视了一圈,点了一桌子菜,赵华起锅烧油,联防队员来到后厨让他出示暂住证。
赵华当然拿不出,他操起盛满热油的炒勺泼向联防队员,来不及脱厨师服就从后门跑了。
几名联防队员手臂被烫伤,赵华在两条街开外被捕。进了看守所后,他见到许多跟他情况一样的人。不同的是,有大哥的很快被捞出去。
赵华联系了阿花,交了五百块保证金后,他离开看守所。川菜馆当然回不去了,于是赵华重操旧业,“拜码头”认大哥,很快恢复了刀枪棍棒的生活,回到舒适区。
阿花跟着他去了一家酒吧当收银。
毛手毛脚的客人不少,阿花找赵华求助,赵华三言两语打发她。
“你是要当大嫂的人,自己没手段处理这些事,怎么当?”
赵华的势力范围越来越大,再也没有给阿花炖过酸萝卜老鸭汤。只是在喝醉酒后会找阿花。
他的承诺一个也没有实现,阿花年纪越来越大,有人叫她姐,有人叫她头牌,就是没人叫她大嫂。
在姜美凤进好莱坞KTV的前两年,阿花怀了孕。
那时她已经跟了赵华四年,从十六岁到二十岁,人生最美好的年华全都给了赵华。
那天她拿着验孕棒,在沙发上从午后坐到夜里十二点。身边躺着赵华给她买的摩托罗拉最新款手机。
看到两条杠后她给赵华打了电话,“我有要紧事跟你说,你什么时候回家?”
“晚上吧。”赵华没说具体的时间,问她有什么紧要的事不能在电话里说,“你回来了就知道了。”阿花说。
那天晚上,赵华没有回来。
事后他解释说一个堂子出了点事,他被带进局子里关了一晚上。阿花打听到的事实却是昨晚他喝醉了在别的女人那里睡着了。
在好莱坞KTV乌烟瘴气的环境里,阿花把验孕棒扔给了赵华。
“什么东西?”
赵华定睛一看,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阿花:“你怀孕了?”
下一秒,他把验孕棒扔在透明的茶几上,不由分说:“打了吧。”
“打了?”
“现在这个情况,不适合要孩子。”
孩子月份小,药流即可。阿花独自从医院出来,太阳白得刺眼,她眼角滑过泪,回到酒吧,撞见赵华在啃别的女人脖子。
她当场摔门离去,回家收拾东西离开。赵华没有来追。
阿花回了一趟老家,大家都传她在广州当小姐,家人受不了闲言碎语,让她赶紧走。无处可去的她又回到了广州,积蓄见底后,她找到赵华。
赵华接纳了她,替她租了一间房子,跟另一个年轻女孩租住在一起。那个女孩只有十六岁,跟她当年遇见赵华的年纪一样。
见她一脸甜蜜地叫着华哥,阿花的心一点点死掉。
回去之后她失去了收银的工作,被安排出台。一开始跟姜美凤一样,抵死不从,挨了一顿毒打又关了几天后,失去了一切斗志,摊开双腿,接受一切。
在得知姜美凤怀孕前,她腹痛了半年,去医院检查了几次,确诊了宫颈癌,是由人乳头瘤病毒引起的。
这种病毒主要通过性传播。
阿花最终没有被枪打死,一把匕首捅进她柔软的腹部十二次,温暖的鲜血浸红了刀柄。
她脑海中闪过最后的画面,是赵华端着酸萝卜老鸭汤去找她的那个晚上。
姜美凤上高速公路时,天上飘起了雪花。
不久开始堵车,她在车上睡了一觉,醒来后眼前还是一片红海。抵达佛山时已是凌晨五点,太阳还未升起,她找了一家粥店吃早饭,看到早间新闻播报:梅艳芳在昨夜凌晨2点50分
去世。
她心脏猛地跳了一下,想起阿花挂在墙上梅艳芳的海报。阿花说过梅艳芳是她的偶像,她知道这个消息一定很难过。
那之后姜美凤便和阿花失去了联系。
直到春天姜一敏出生,她在医院偶遇以前KTV一起工作的小姐妹,说起之前,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
“阿凤,还好你提前跑了,我都被关了三个月才放出来。”
“华哥也进去了,身上背了命案,不知道还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出来。”
“阿花呢?”姜美凤抱着孩子,看着窗外的樱花问。
“阿花被华哥杀了,你不知道吗?”
姜美凤手中的奶瓶应声而落,溅了一地。
春天来了。
阿花死了。
梅艳芳也死了。
原来等不到那一天的是阿花。
自己成为活下去的那个,还孕育了一个新生命。
姜美凤想起《无间道》片尾的那句佛曰:受身无间者永远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中之大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