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到了省城,咖啡店包吃不包住,茉莉跟同事合租,每月租金三百。原本的套一被房东隔成了套四,她分到一个八平米的小房间,卫生间、厨房、客厅都是公用的。另外三间房住了四五六个人,得分情况,男男女女进进出出,她只认得其中几个自己的同事。
同事虽然都是女的,年纪也比她大,带男人回家是常事。只是有时候茉莉会觉得很不方便,尤其是卫生间的锁扣坏了之后,同事的男友总会有意无意在她洗澡时推门进来上厕所。
茉莉跟同事反映过很多次,同事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反倒让她自己想办法搬走。经过同事的房间,虚掩着的门缝里传出男女合欢的喘息声,听得茉莉胆战心惊,心咚咚跳。她知道那是什么,又不知道。
她在咖啡店的书架上翻看着一本介绍经典神话传说的书籍,其中有一章节讲述了亚当和夏娃受蛇诱惑,偷食智慧果实的故事,刚读了几句,她便立刻合上书,将其放回了原位。
不止一次有客人骚扰茉莉,盯着她盯到发毛。店长觉得这样有点影响工作,便提醒她注意。茉莉不知道自己该注意什么,她跟别人穿一样的工作服,扎一样的发型,干活比较利索,只是说话结结巴巴,普通话里带着些口音,她已经努力在练习了。
所以当店长提醒她要注意,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注意些什么。店里工作的都是年轻人,店长年纪最大,40多岁的事业型女强人,对很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有人好心提醒茉莉她到底该注意些什么。
早晨来买咖啡的客人一般都是附近商厦里的上班族,穿着西装革履灵魂早已出窍,用一杯杯美式咖啡压下前日加班的疲惫和汹涌来袭的困意。
出事那天茉莉起晚了,差点没赶上开门,刚刚把咖啡机打开正在清洗时,客人就来了。进来两个勾肩搭背的西装男,外套搭在胳膊上,衬衣扣子解开到胸口,头发乱糟糟的,眼神涣散,脸颊绯红,老远一股酒臭味飘过来。
看起来是两个喝了一夜酒的上班族来买咖啡提神。
“请稍等!”同事没来,独自应付的茉莉有些手忙脚乱,加上机器出了点故障,上面的英文提示又看不懂,给同事打电话被挂掉,急得团团转。
其中一个西装男等得不耐烦了,狂拍点餐台朝茉莉吼:“干什么吃的,搞快点!”
“不好意思我们的机器出问题了,我把钱退您,看去别家买咖啡行吗?”茉莉实在没辙,只好躬身道歉。
她突然感到下巴一凉,被人捏住,抬起来。
“小妞长得还不错。”男人口中湿热的臭气喷到她脸上,难闻至极,令人作呕。
借着醉意,男人爬上点餐台,吓得茉莉连连后退,男人跳下点餐台,在狭窄的走道里步步逼近,凑过脸用手指着:“亲哥一下,就原谅你。”
当然没有发生什么一巴掌扇过去的爽文情节,事情的中断是因为茉莉不断往后躲,撞上后排储物柜,装咖啡豆的罐头砸下来砸破了醉汉的头,血流如注,模糊了西装男的眼睛,他捂住眼睛大喊“我瞎了——”,双方一起被请进了派出所。
店长一直到人进了医院才慢悠悠地赶到,一进派出所瞟到连头都不敢抬的茉莉,走上前,用高跟鞋尖轻轻踢了她一下,“我都提醒过你要注意了。”
茉莉抬起头,满脸泪痕,不解道:“注意什么?”
根据店内监控,对方存在故意骚扰行为,虽未得逞,但脑袋上的口子却是实实在在的。西装男的老婆小姑子一家子赶到派出所,扯着茉莉和店长一顿摇,茉莉被吼得几乎耳膜穿孔。在警察的调解下,茉莉赔了三千块钱医药费,那是她半个多月的工资。从长龙镇来到省城,她的工资涨了50%,到手四千五。
赔掉三千块后,茉莉心灰意冷,回到店里还没换工作服,店长把她叫到一旁,拿出一个信封。
“里面有四千五,你下个月的工资。”
“什么意思?”
“你走吧。这里不适合你。”
茉莉失去了这份还算体面的工作,失魂落魄地回到出租屋。那个迟到的同事穿着吊带,依偎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怀里。
“你为什么没去店里?”茉莉质问的声音都在发抖。
“起晚了。”同事懒洋洋道。
“你知不知道今天店里出事了?”
“知道,”同事嘴里嚼着口香糖,抬眼看她:“那又怎么样?大不了辞了不干,工作到处都是。”
茉莉的喉头发苦,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可是我没有!”
她没读过多少书,没找过工作,不知道之后怎样在省城混下去。
同事上下打量她,“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
“什么?”
“KTV里,陪客人喝喝酒。”
茉莉拒绝了,她知道那是什么行当。回到自己八平米的小房间里,坐在床上给长龙镇快餐店的老板娘打了个电话,提出想回去工作。
老板娘说现在店里人手够了,如果之后有需要再联系她。还叮嘱她省城不像长龙,不要想东想西,到处惹事。
想必快餐店的老板娘听说了她打人的事,事实上她没动手也不敢动手,但只要有人受伤了,没人再在乎真相是什么。
她担心自己在省城惹的事传回了老家,更不敢回去。
身上还有几千块钱,能勉强度日,茉莉决定尝试自己找工作。来到省城后,她花五百块钱买了个二手的诺基亚手机,可以用流量上网。她从电视上看到78同城的广告,上面的招聘信息都有学历要求,最低专科。
小学文凭都没有的茉莉没办法走正常招聘渠道,只好在大街上晃悠,看有没有招服务员的。她坐公交到市中心,逛了一个上午,真找到两家需要服务员的店。
一家火锅店,一家美容店。
火锅店一天工作12个小时,早上11点到晚上11点,负责迎客,点菜,收台,月休3天,工资三千八。
美容店一天工作10个小时,早上9点到晚上7点,负责给客人做脸,做身体,月休4天,无责底薪三千,每单提成20%。
权衡利弊后,茉莉不喜欢火锅店的油烟味,选择了美容店。
头一个月,她底薪加提成拿到了四千八,比咖啡店还多三百,相当满意。她搬出了合租房,用多出来的三百租了个单间。虽然是老小区,公共设施几近于无,但她依旧开心,可以开始全新的生活。
第一次意识到不对劲是有男客人进门。
之前面试时,老板娘告诉她这里只做女客不做男客,她看到有同事带着男客进房间,有些纳闷。听到里面传出熟悉的男女交合声时,她震惊地看向其他同事,大家见怪不怪,空闲的时候都在玩手机,聊微信和qq。
她不敢去问老板娘,怕被辞退,毕竟这份工作来之不易,薪资水平她也挺满意。
她只祈祷自己不要被安排到男客。
这个世界有很多规律,其中一条便是怕什么来什么。在美容院工作的第二个月,老板娘把茉莉叫到最里面的隔间谈心,她握住茉莉的手,热络地拍拍她的手背。
“茉莉。”老板娘喊她名字。
先前在咖啡店起的名字派上用场,在美容店大家也不叫真名。
“你想挣钱吗?”老板娘每个月都去种一次睫毛,扑闪得像蝴蝶的翅膀。现在这只蝴蝶落在茉莉的眼前,勾引她说出内心深处的欲望。
“当然想了,姐。”
“想挣钱也得相应得付出点代价不是。”老板娘的指尖从茉莉的肩膀划过,店里统一制服的料子是聚酯纤维的,划过时发出细碎的声音,弄得茉莉耳背一颤,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我有个客人,做工程的,出手相当大方。前两天路过店里,看见你了,很喜欢。要是你能陪他一次,给你这个数。”老板娘伸出三根手指。
三千。茉莉在心里默念了一次这个数。
“你看看你,年纪轻轻,长得又这么漂亮,瘦是瘦了点,但细枝结硕果。”老板娘的眼睛落在她起伏的胸脯,拉着她的手继续说:“你就那么一躺,腿一张,就当被蚊子咬了一口。三千块到手。”
“可是……”
老板娘看出她的犹豫,尖声喊:“你该不会还是个雏儿吧?”
茉莉涨红了脸,老板娘拍着大腿,“怪我,我怎么没想到这层。要是这样,你起码后面可以再加个零。”
三万。茉莉心脏怦怦跳,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陈家几口人都没见过。
见她动心,老板娘摆出自己的条件,“当然了,三万,我肯定是要拿点提成的,不能光干活不吃饭不是。”
“多少?”
“五五分。”老板娘脱口而出,见茉莉低头皱眉,马上改口,“六四,你六我四。”
“你可知足了吧祖宗,其他姑娘都是五五分。这样,三七分,我三你七。但只此一次,之后都是五五。”老板娘妥协道,“要是你同意,我这就去给老板打电话。”
茉莉的头像灌了铅,无法动弹。连点头和摇头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做到。出卖贞洁就像薛定谔的猫,打开盒子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判断最终的结果才是困难的部分。
十四岁多一点的茉莉已经拥有成人的外表,但思维方式还是孩子。
老板娘拍拍她肩膀,让她回去好好想想。
“我们都是农村出来的,一辈子有几个机会一笔赚这么多钱,你好好想想,这行干顺当了,会拿捏男人了,以后说不定嫁个富豪,洗手上岸,当富太太过逍遥日子。难道你真想当一辈子服务员?我觉得你不像没有野心的人。”
老板娘每一句话都像敲在她心脏上的鼓点,与心脏跳动的频率共振,让她变得呼吸急促,死盯着墙壁的踢脚线。
那夜她翻来覆去,彻夜难眠,第二天八点不到就到店门口等着,一直到十点,老板娘才懒洋洋地端着一杯咖啡来到店里。
“怎么了,考虑好了?”
“我要辞职。”
茉莉想起在咖啡店看的《圣经》里的亚当和夏娃,如果他们拒绝了伊甸园里那条蛇的诱惑,结局会怎样。
不管怎么样,她拒绝了。
茉莉落得一身轻松,旁边的老板娘却笑出了声。
“这么点小事就要辞职?”她走过来拦住茉莉的肩膀,“我只是提供点路子,你不愿意就算了。怎么还要辞职了,继续给客人做脸去,马上张姐要来了。你的老客户。”
茉莉被推推搡搡进了隔间为做脸的客户做准备,她后背的汗已经凉了,脚下有些轻飘飘的,自己下好大功夫拒绝的诱惑,怎么在老板娘那里付之一笑?
背后重新开始发热,踢脚线的影子投在她的脚背上,像一条触感冰凉的蛇。等客人进来她才意识到不是蛇,是水滴在了脚背。
之后老板娘再没提过那件事,反倒在茉莉心里留下了钩子。
她开始后悔和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错过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