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下,那邪祟穿着一身黛色斗篷,兜着半张脸,唇齿下颚还有方才噬咬留下的血色。
亓官漓立在他面前,见他不说话,于是又试探道:“公子?”
而那邪祟好似抬头看了看,但很快又沉了下去,他闷着头一句话也不说,隐约感觉他微微有些触动。
宋真也走了过来,他拍了拍亓官漓的肩,“如何?是不是?”
亓官漓听闻后视线转向那人的左手,然而那人的双手有布条缠绕,裹的十分严实。
他微微蹙眉,应:“不太确定。”
“……”宋真碾了碾脚下的碎石,抬手做出要攻打的姿势,道:“那就靠近点再看看。”
亓官漓捉住他的手,“你先别伤到他。”
“知道,要活的嘛!”宋真嘴角微微扬起,掌心泛着水墨色华光,正要去攻。
那邪祟扬起斗篷,霎时一片黑雾,在二人周遭迅速弥漫开。眼前只有一片漆黑,什么也探不到,就连那人的气息都丝毫探不到。
照理来说,只要是修炼之人,双方靠的近一些,多少是能探到对方修为的高低,甚至是气息传递而来的方位。
但宋真同亓官漓,本靠他如此之近,竟连他的一丝气息也探不到,唯独能探到的只是那些亡者身上附着的邪气和一众生人的气息。
意料之中,黑雾散去后,那人也不见了,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在二人面前消失不见了。
宋真和亓官漓同时怔住,面面相觑。
奇怪,实在是太奇怪了!
片刻的诧异,宋真终于开口道:“我说你总是犹犹豫豫,出手一点都不干脆,好不容易被我们撞见,结果又让他给跑了。”他说完就无奈的叹了口气,又望向身旁还沉思着的亓官漓。
亓官漓略显呆滞,他茫然,只觉得十分为难。
若此人当真是老阁主的遗子,他该如何做到引他向善。
屠了这么多人,手段如此阴狠,如此卑劣之人,将阁主之位传与他,将“雀屏画羽”之术传与他,岂非天下大乱?
可这是阁主之愿,若他真是,若他真是……
其实亓官漓完全可以将他拦下,“雀屏画羽”之术,“雀屏”即是守,是一道屏障,遭受攻击可挡,若要拦截便也可罩住。
但就在那一瞬间他犹豫了,也迷茫了。
就算拦住了,他也没有勇气去确认那邪祟究竟是否是阁主之子,他不敢赌,也还没做好准备。
他自言自语道:“不急。”
宋真听见了。
“恩,总能再见的。”
……
这里还有活人,只是同玄清宫一般,受了邪术失了心神。
好在二人在城内寻到了药材,否则又要头大了。然而这粟阳城的人胆小得很,才一清醒就跑了回去,紧闭城门,毫不感恩。
本就偏离了方向,他二人也不想在此多做停留,而且七尺还在那座庙宇。
索性二人折回去的路上迎面就撞上了七尺,省了不少事,不过七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向二人哭诉着委屈,看的着实有些难过。
倒也不是感动,就是有点嫌弃。
他说方才急得踹墙,结果脚下一空就掉了下来,看到一堆白骨,还以为宋真同亓官漓遇害,独自坐在那对着白骨嚎了很久。
后来他一剑将那地道石壁给劈了,山石砸下来,把那处埋了。
……
本想原路返回,现在看来是不能了。
二人看着七尺无辜又委屈的模样,也无心怪罪了。
只好硬着头皮去敲城门,谁知里头人死活不肯开门,还装空城。
无奈,只好绕城走。人家不情愿,也总不能一掌把人门给劈了。
……
这带路宋真当真不熟,但此时是清晨,日头在东,二人在庙下地道度过了夜,北也不难辨。
错过了城,便又是一片荒芜,三人只得又露宿,好在雨停了。
因为此事,七尺的目光一刻也未从亓官漓身上移开,就连拾柴也一直盯着。
可惜刚下了雨,柴是湿漉漉的,点不起火。雨后泥土也是稀烂的,铺了草叶才勉强能坐。
雨后降温,总觉得凉嗖嗖的,宋真同七尺倒没什么,只是亓官漓受不住了。
他掩面咳了两声,宋真就替他盖上了一层,“我们跑了大半个圈,同鹤山也错开了,现在再转回去,怕是要费不少时间。”
“恩。”亓官漓已经淡然,他思绪还乱得很,也不着急了。
宋真看他,大概也能猜到他在想着什么,只是不去问。因为此事若交与他,他自己也不知该做何决定。
是杀是留,都难。
……
三人就这么走走停停了整整十日,才离开这鬼地方。
也不知道是怎么走的,这里哪也不是,直到看到了岸上的石碑。
原是又绕了远,来到了河池。
不过这里多湖水,水米之地也好养人,徒步劳累这些时日,也该歇歇了。
……
“诶!那杂碎现身柳州啦!”
“什么什么?”
“你不知道?听说十年前,仙门百家之中以清廉高洁为家训的宋家,竟出了个戏子!”
“戏子?此话可真?”
“当真!百家之中都传开啦!就在前几日。”
二人坐船才上了岸,入耳的便是那凉亭下博弈人的难堪之言。
宋真咬着牙,脸色凝重。
七尺头回见到他这幅模样,怪怕人的,气都不敢重出。
亓官漓则是淡然无感,他要走,却又听到——
“这件事被人藏了三年,最近才传出的。”
“怎么说?”
“害,说是那戏子宋清涟怀了种,在那种地方鬼知道是谁的。后来她死了,孩子都十岁了,被人收养了,你们猜猜是谁?”
“谁?”众人齐问。
“听说是程殷的姊妹。”
“程殷?你是说那个被宋清涟泼了脏水,说种是他的,那个枳渊门的门主程殷?”
“对!就是他!”
“说到底那孽种到底是不是程殷的?”
“怎能是?程殷是何等人也?实打实的正人君子,怎会与一个戏子有关系?”
“那倒也是。”
“后来啊,那个孽种屠了湛江,就是程殷那个收养了他的姊妹的住的湛江。”
“啊?他屠的?怎能? 恩将仇报?”
“是呀,我还听说‘辟邪’还替他背了锅。”
“‘辟邪’?那个专杀修炼子弟的‘辟邪’?”
“不错!当初是有人说是他杀的,那‘辟邪’可真冤!替一个杂碎背锅三年。”
“听说是那‘辟邪’面相不好,所以戴了面具,你说他戴什么不好?非戴个这么骇人的面具,被人泼了脏水,就只能接着”
“是啊,好在终于洗了冤。”
“听说了吗?那杂碎要去参加选师大会。”
“选师大会,这万万不可,宗师怎能叫他当了去?那他岂不把人全杀了?”
“甚是甚是。”
……
宋真攥着拳,指甲嵌进了肉里,鲜血滴滴落在泥石上。他胸脯起伏,呼吸声也沉重,但还忍着。
这些都是寻常老百姓,他下不去手,尽管言语中句句侮辱,但话一定不是他们传的。
亓官漓余光看他,心道:有人竟替他藏了三年?此事当初可不小,如何藏得三年?又如何如今又传了出来。
还说“辟邪”背了锅?
他自然知道这些传闻不一定真,但又很巧合,十年前的事他也略有耳闻,只是听的不多。又正好同这些人说的关联上了。
莫不是都被灭了口……
被谁灭了口?
是宋真?还是“辟邪”?又或是另有其人。
亓官漓还在沉思,宋真忽道:“走吧。”
难不成还停在这里听人诋毁的话?
宋真行走艰难,每一步都落地极重,带着怒火气。
没人先开口,就这么随便朝着一个方向瞎走了许久。
……
“他们说的不是真的。”
亓官漓看他,“恩。”
“我不管你信与不信,湛江被屠,还有那些修行之徒,都不是我杀的。”
亓官漓点头,淡淡地又应了一声。
“……”宋真长叹,眉头舒展了些,“真的不是。”
……
亓官漓本还想在茶楼里喝喝茶,听那说书的先生吹两句。然而宋真一副失魂荡魄的模样,亓官漓也叫不住他。
无奈找了家客栈歇着,在桌前坐了许久,宋真才稍稍有些回神,他抬头看着窗外,又回头看了看亓官漓。
“要不我们分开走吧。”他言语刻薄,但神态自若。
亓官漓有些不解,虽然想应,但他不认得路,于是问道:“为什么?”
“……”宋真磨了磨嘴皮子,愣是说不出话来。
当初的事情是如何被压住的,现在又是被何人挖出来的,宋真心如明镜,却又不可说。
片刻,“粟阳城下,你为何总看那人的手?”
亓官漓望着他,实话实说,“阁主说,他的儿子左手掌心有一道黑色瓣状印记。”
“……”宋真有些发愣,他眼神闪躲,“左手?”
亓官漓认真的想了想,确定,“恩。”
沉默了一会,宋真又问:“还有什么别的么?比如多大年纪,何时丢的……”
“大概二十六了吧。”亓官漓认真的追忆一番才继续说道:“我记得老阁主偶然有一次与我说,好像还是婴孩的时候就遗失了。”亓官漓好似又想起了什么,“今日那人,他手上缠着布带,不知道有没有。”
宋真闷着头,半晌才抬起,他盯着亓官漓,盯得他有些发怵。
“你想说什么?”
宋真移开了目光,故作轻松道:“你替他找了儿子,然后打算如何?带回沉香阁供着?”
“注意言辞。”亓官漓态度清冷,“先阁主说,他自小就带着邪气,是为不祥。若是有天寻到了,便带他回沉香阁,引他向善。”他顿了顿,“我活不长久,眼下除了他,沉香阁阁主也无其他合适人选。”
宋真用一副奇怪的腔调道:“你是说那邪祟是接手沉香阁的最佳人选?”他不可置信的侧了头,“若今日粟阳城那人真是,可他手刃多少人,今日你我也亲眼目睹,手段尤其狠辣,你当真给他?”
沉寂半晌,亓官漓才淡淡道:“或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