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简言活了小30年,吃过的气氛最古怪的一顿饭。
每一口吞咽下去的食物都在落入胃袋的瞬间,异变成了坚硬圆滑、密度极大的鹅卵石,它们一块垒着一块,颤颤巍巍地一路顶到了喉咙,导致简言每次张嘴,都必须竭力忍耐呕吐的冲动。
“这是我公司的财务经理,谢静。”简家松是这样跟她俩介绍,坐在他对面的年轻女人的。
这个叫谢静的女人,在简言跟简翎被简家松叫过去的那一刻,就慌张地站起身,她甚至紧张地把筷子都掉到了地上,视线像两只受惊过度、仓皇乱逃的兔子,快速地从简言身上略过,甚至都没敢靠近简翎一步,就跟简翎是什么骇人的洪水猛兽似的。
“你……你们好,我是谢静。”她的声音很甜,长相谈不上多惊艳,却有种水灵灵的温婉清秀劲儿,简言觉得她应该跟自己的年纪差不多。
“你紧张什么啊!”简家松笑着说,语气温柔得像是在哄孩子。
简言第一次知道她这个谁也瞧不上的暴脾气叔叔居然还能这么说话,她觉得简翎八成也是这么想的,因为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自己的胳膊,指甲甚至抠到了她的皮肉。
“我没紧张,简总。”谢静小声嘟囔了一句,语气没什么不对,可简言怎么听怎么觉得是在撒娇。
“没紧张就对了,都是家里人,有什么可紧张的。那个胖的是我闺女,去年过年你上我家应该见过的。”他弯腰把谢静掉在地上的筷子捡了起来,随手扔在了桌边,“漂亮的那个是我侄女。对了简言,你纪录片拍得怎么样了?”
简言根本不敢说话,她怕自己一张嘴就控制不住地开始尖叫,干脆摇了摇头。
“不拍?怎么突然就不拍了?有什么困难跟叔说。”
“没有,就是想单纯歇一会儿。”
“那也是,看你这一拍起来都是连轴转,连个休息都没有,是该好好歇歇了。”
简家松边说边抬手示意服务员,“话说你俩应该还没吃呢吧,正好咱们四个一块……这桌上添两副碗筷,再拿双干净筷子过来。”
“叔,我跟……”简言还想着找借口跑呢,简翎已经坐在了她爸旁边的位子上,简言也只好闭嘴跟着坐下。
不过她俩一落座,谢静整个人更紧张了,简家松递给她干净筷子,她都没能接稳,当啷一声,先是砸在盘沿儿上,紧接着又滑进了满是红油的大碗里。
简言被她的反应也搞得莫名心虚起来,她偷偷瞥了一眼简翎,唯恐被她瞧出什么端倪,幸好简翎这个小吃货正在那儿一门心思地研究菜单呢!
“瞧你吃个饭,筷子掉了两回。”简家松毫无责备之意,而是满眼含笑地打趣她,他抽了两张纸巾,仔仔细细地把半截沾满红油的筷子擦了好几遍,才递给谢静,“这次可别再掉了。”
“谢谢简总。”简言这回百分百确定这个谢静就是在跟简家松撒娇。
“翎,想好吃什么了没?”简言开口时特意提高了音量,她目的单纯,就是想要提醒这俩拿着双破筷子,都能旁若无人调情的“奸夫淫妇”稍微注意点。
现在这张桌上,不光有他俩,还有别人呢!
“我还是想吃泡辣椒炒牛肉跟鱼籽鱼泡火锅。”
“泡辣椒炒牛肉?看你这一脸的痘,怎么还有心思吃辣啊?以后满脸坑,看谁还要你。还想吃鱼籽?小孩子家家的,吃什么鱼籽啊,‘吃鱼籽不识数’,就你那成绩差的,吃什么吃!”
简翎点了俩菜,全让简家松给否了,他否完还在那儿恨铁不成钢地叹气,“都这么大了,怎么点个菜都点不明白呢!”
简家松径直从简翎手里抽走菜单,简翎莫名被她爸劈头盖脸地一通训,脸上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怔怔的,然后慢慢埋下头,恨不得把脑袋都扎到桌子底下去。
“弓腰塌背的像什么样子?抬起头来,跟你说多少遍了,一点都不长记性!”
简家松瞧见了,又吼了她一句。
简翎整个人被吼得一抖,立刻条件反射地挺直了腰背,直挺挺地在那儿坐着。
她耷拉着眼皮,眼泪在眼眶里打起了转儿,简言在对面看着,艰难地深呼吸了好几下,艰难压下了恨不得把头发都点着的旺盛怒火,对简家松说话的语气总算没那么夹枪带棒。
“叔,不是吧?那两个菜可都是我想吃的。”
“你想吃的?”简家松看简言的眼神,就跟看什么世间少有的笨蛋似的,“我看起来是这么好糊弄的人吗?”
“谁想吃不是吃呀,简翎想吃就给她点嘛,正好我也想尝尝那个鱼籽鱼泡火锅!”
简言没想到谢静居然也帮着简翎说话,她甚至还冲简翎笑了笑,虽然那笑容因为紧张有点局促。
“简翎这个年纪正是长痘的时候,不然怎么叫‘青春痘’呢?我跟她这么大的时候,痘痘长得比她还多,现在还不是什么事儿都没有。”
“你还长过痘呢,我真没看出来。你这皮肤多嫩多滑啊,还白里透红的!”
简家松边说边直勾勾地盯着谢静瞧,谢静还是比他要脸一点,起码知道在桌子底下踢他一脚,简言觉得她要是动作幅度小点,没被自己发现会更好。
“瞧瞧你这面子大的,一个桌上总共四个人,俩替你说话的。”简家松吃痛地摸了摸小腿,不过总算松了口,他把菜单扔到一旁,“那就点这俩,不过就这一回,下不为例知道吗?”
简言上顿饭还是早上10点多吃的牛角包跟冰美式,中午她忙着干活,凑合吃了两根香蕉了事,现在都快7点了,按理说菜一上桌,她就该埋头干饭,其他的爱谁谁,可问题是她真心吃不下。
虽然简家松没再干其他出格的事儿,可饭桌上的气氛就是不对,简家松能不能感知到,简言不确定,但她觉得谢静肯定意识到了。
果然,她没吃几口,就匆匆起身告辞。
让简言没想到的是,简家松居然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突然想起公司还有点急事儿要处理,我先走了。”
简言无语地看着简家松连嘴里的牛蛙骨头都没吐出来,就心急火燎地去追谢静,唯恐稍慢一点,别人就发现不了他俩的烂事儿似的。
简言厌恶地收回视线,鄙夷地切了一声,才想起对面还坐着简翎呢!
她立刻紧张地去看堂妹,发现简翎正端着碗埋头苦吃呢,不禁松了口气。
“吃得这么香?头发都要掉碗里了。”
她伸手正要把简翎垂落在额前的头发帮忙挽到耳后,简翎却像是被吓到似的猛地一抖,简言正要问她怎么了,简翎慢慢放下碗,简言惊讶地发现堂妹居然在哭,她满脸都是泪水,鼻涕甚至要流到碗里了。
“是菜太辣了吗?”简言的嘴永远比脑子快,这话刚一说完,她就觉得自己蠢疯了。
简翎只是摇头不说话,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简言赶紧抽了几张纸巾递过去,简翎抓着纸巾用力擤了擤鼻涕,“姐,我爸跟那个女的……”
“瞎想什么呢?你爸不就跟女下属一块吃顿饭嘛。”简言捏着纸巾去擦简翎脸上的泪,可擦得根本没有流得快,“哎呀,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还这么封建呢!翎,你这样可不……”
“不是的,姐,你不知道。”简翎的声音闷在湿漉漉的纸巾里,抖得跟大风天里挂在枯枝顶上的破败塑料袋似的,“我爸从没给我妈夹过菜,他……他也没给我夹过菜。”
简言忍不住在心里大骂简家松不是个东西,却还是想帮他再遮掩一点,当然不是为了他,只是为了简翎,可简翎接下来的话让她意识到,现在再说什么也没用了。
“其实……其实我早就发现了,我爸在家的时候,经常趁我妈不注意,躲……躲到阳台上打电话,他说话声音可温柔了,跟今天一样,还一直笑……还……还有,他洗澡上厕所都带着手机,我还在他车里发现过……发现过长头发,那个颜色绝对不是我妈的,就跟刚才那个女的一模一样。”
事到了这个份儿上,饭是没法吃了,简言索性把简翎想吃的那两个菜都打了包,打算带着好不容易止住眼泪的堂妹先回家。
当然是回她家。
只是简言被气得脑袋发懵,到了停车场,却想不起自己把车停在哪儿了,她捏着眉心努力回忆,突然听到身后一声喇叭响。
简言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挡了路,紧张地拉着简翎边躲边回头瞧,结果正看到邬蔓菁从迈巴赫上下来。
邬蔓菁一身浅米色的套装在车边站定,整个人说不出的优雅自持,随便打束光就能拍出氛围绝佳的大片。
简言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不由地产生了巨大的困惑,那就是她跟小姨灵魂互换的时候,怎么就没人发现呢?
她可是在镜子里仔仔细细看过套着小姨壳子的自己,那感觉跟现在的邬蔓菁,根本就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小姨,您怎么在这儿?”
“我来找简家松聊点生意上的事儿。”邬蔓菁刚说完这句,就注意到简翎那更甚霜打茄子似的颓丧,还有悬在鼻尖上要坠不坠的巨大泪滴。
“不会这么巧吧?”邬蔓菁这话一出,简言立刻紧张地把她拉到一边,“小姨,您也发现了?我叔跟那个女的他俩真的是……”
邬蔓菁没说话,只是轻轻地哼笑了一声,答案呼之欲出。
简言忍不住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也是哦,都肆无忌惮成那个样子了,还能是什么呢?他怎么就不怕……”
“怕什么?”邬蔓菁当即反问简言,“他有什么好怕的。”
“他这可是出轨,是婚外情、是……是道德沦丧!”简言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太大,下一句压了下去,“我小婶儿要是知道了,他肯定……”
“吃不了兜着走!”
“什么事都不会有。”
简言跟邬蔓菁的声音撞在了一起,她愣了愣,难以置信地看着小姨。
“什么事都不会有?这……这怎么可能呢?简翎她妈要是知道了,肯定得离婚的,我叔的那间公司可是婚后财产,他又是过错方,一大半都是拱手送给我小婶儿!”
“新婚姻法认真看过吗?看过几遍?详细解读过上面的每一条每一款吗?看你这样子应该连翻都没翻过一遍吧?只是从网上随便看了点皮毛案例,就觉得自己什么都懂了?”
邬蔓菁几句话怼得简言无言以对。
“那……那你说说看嘛!”简言觉得自己每次遇上邬蔓菁都得生上一肚子气,照这么下去,她早晚不是得结节就是得增生。
“夫妻离婚分割共同财产的时候,法院并不会考虑‘出轨’这一点点小过错。”邬蔓菁右手的拇指跟食指捏在一起,特意在简言面前晃了晃,“‘出轨’几乎不影响共同财产的平均分割,当然了,很可能会对女方进行一点儿赔偿……10万?20万?最多也就这么多了。”
“至于你刚才说益乐餐饮是他们的婚后资产。”邬蔓菁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只要他简家松稍微有点脑子,离婚的时候你那位小婶儿不但分不到一分钱,还很有可能背上一身的债务,毕竟公司赚不赚钱,不就在他一念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