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英,你喝了点酒,又开始胡说八道了,是吧?”邬蔓祯先是紧张地冲弟弟使眼色,又对着“邬蔓菁”抱歉苦笑,“蔓菁难得回来一趟,你好好说话。”
“言言,你回自己的房间吧。”简言听到她妈小声地跟身旁的小姨说,可邬蔓菁却只是摇头,她此刻的神情木然,嘴角甚至挂着一抹稀薄的笑意,简言一打眼儿还以为小姨根本不在意舅舅的辱骂呢,可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错了。
简言想起她曾经在自己的脸上看到过类似的表情。
当她终于下定决心关掉工作室,并在众人的面前宣布这个决定后,她从洗手间的镜子里看到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表情,绝望、疲惫、无助,却又不甘,其中还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释然跟轻松,复杂的情绪纠缠杂糅在一起,就变成了这样一张仿佛是嘲讽他人、实则是讥笑自己的面孔。
“好好说话?我为什么要好好说话?”邬蔓英猛地提高了音调,此刻的表弟邬意也察觉到不对,他从餐厅出来,一看到玄关这架势,人都是懵的,“爸,您干嘛呢?”
无奈邬蔓英此刻根本没心理搭理儿子,他又朝着“邬蔓菁”逼近了两步,“邬蔓菁我问你,你怎么有脸回来的?想跟我们玩‘衣锦还乡’那一套啊?我跟你说,不!好!使!”
简言第一次被人这么骂,第一反应都不是生气,而是苦恼,苦恼于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搞不懂要不要回答邬蔓英的问题,幸好舅舅也没有真跟她要个答案的意思。
“你一走就是20多年,一点音信都没有,你这个女人的心可真狠啊!我跟姐不一样,她心软好说话,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我眼睛里可是不揉沙子的!当年要不是你,爸妈能被街坊邻居整天戳脊梁骨、吐唾沫星子吗?爸是什么样的人,一辈子都没弯过腰,就因为你个丢人现眼的玩意儿,再也没能抬起头!”
厨房里抽油烟机的声音终于停了,简家涛戴着围裙、端着盘爆炒蛤蜊走了出来,“今儿这蛤蜊指定没有沙,这可是我一大早专门去农贸市场买的,换了两遍盐……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蔓英喝多了。邬意送你爸回去,让你妈给他煮点醒酒汤,记得多放点姜,醒醒脑!”邬蔓祯没好气地说。
邬意心不甘情不愿地上前,简家涛赶紧放下蛤蜊来帮忙,邬蔓英被俩人架着,却还是挣扎着冲到“邬蔓菁”面前,难闻的酒气扑了简言一脸,简言忍不住嫌恶地皱了皱眉。
“邬蔓菁,你少摆那张臭脸。我跟你说,我最讨厌你这个样子,你瞧不起谁啊!”
邬蔓英确实喝多了,这导致他对距离的估量出现了严重失误,他猛地一仰手,本意是想指着邬蔓菁的鼻子开骂,结果沾着油渍的手直接反抽在了“邬蔓菁”的脸上,啪地一声脆响,一屋子的人都惊了,活像是整个世界被按下了暂停键,邬蔓祯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
“蔓英你干什么啊?你怎么打人呢!”邬蔓祯冲上去把“邬蔓菁”护在了身后,简言难以置信地摸着自己肿起来的左脸,火气蹭地就窜了起来。
她长这么大,从来没人动过她一根手指头,今天莫名其妙地挨了一嘴巴,是可忍孰不可忍!
“哥,你说得对,我确实没脸回来。”
简言这话一出,邬蔓菁的反应自然最大,她狠狠瞪着简言,要不是还有其他人在,简言觉得小姨极可能冲上来生剥了她的皮。
不过简言现在都快气疯了,她直接无视了小姨,推开众人,从餐桌边拖了把椅子坐下,“所以我这次回来,不只是单纯地见一见大家,而是为了办一件大事。你们也知道,商场纷乱,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我一个女人打拼了这么多年,也是累了。”
她浮夸地又是叹气又是摇头,演技很是拙劣,“我想退休。可你们也知道,这么多年我一直没结婚,也没个孩子,所以就想从家里的小孩子里头挑个有本事、有头脑的来帮我。”
“帮你?”邬蔓英推开还箍着他的简家涛,狐疑地打量着老神在在的简言,“邬蔓菁,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简言也不解释,反倒装模作样地跟邬蔓菁搭起了话,“简言,你工作室是不是关了?要是没别的事儿,来瑞奕帮帮我怎么样?哎呀,品牌部的那些人什么都不懂,一天到晚连个广告片都审不明白,真是气……”
“小姑,言言是拍纪录片的,是艺术工作者,这品牌营销的事儿她也不懂,你让她干这个不是难为她了嘛。”简言没想到邬意居然殷勤地凑了过来,她微微眯了迷眼,“那你的意思是?”
“我可是咱们邬家唯一的男丁,您那儿有任何麻烦,我都当仁不让!”
“就是,再怎么说,咱们也是一家人,一家人肯定不能说两家话。关起门来,咱们哪怕是打破头,出了门也肯定是枪口一致对外啊!”
邬蔓英的态度也是抖然大变,跟儿子一唱一和的,简言立刻明白他刚才根本就是借酒装疯,“那什么蔓菁,刚才哥不是故意的,真是喝多了。这样,哥自罚一杯……不,三杯,就当给你赔罪了!”
邬蔓英没等简言开口,就急吼吼地拎起酒瓶开始自斟自饮,根本没人拦他,却还是戏多地一直嘟囔着什么“都别拦我”。
简言握拳抵着鼻尖,努力憋住不断翻涌的笑意,她忍不住偷瞄邬蔓菁,没曾想小姨居然低头看起了手机,眼前这精彩的一幕似乎对她毫无吸引力。
邬蔓英喝完最后一盅酒,直接豪气万丈地把空酒盅倒扣在餐桌上,“蔓菁,你有什么难处尽管说,我这个当哥的能帮一定帮!”
因为用力过猛,一桌子的杯碟都跟着晃了晃,简家涛紧张地上前护住,唯恐哪只摔下来,邬蔓祯则深吸一口气,扔下众人扭头回了卧室,想着眼不见为净。
“谢谢哥。”简言憋笑的抽气声显然被邬蔓英错认成了感动的哽咽。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觉得今天的感情铺垫到这里结束就差不多了,后面的事情完全可以从长计议,可邬意到底还是太年轻,根本沉不住气。
“小姑,您看什么时候我去你那儿合适啊?”
其实也不怪邬意心急,他公司最近业务板块调整,据传要裁员20%,他所在的小组最近两年的业绩都是垫底的,要是裁员肯定是首当其冲。他最近一直在到处投简历,可面试的机会都没几个,现在有好机会从天而降,他肯定得牢牢抓住。
邬意这么一问,把简言搞得很被动,她刚才的那番说辞主要是想气一气小舅舅,根本没想到舅舅跟表弟俩人有一个算一个,面对金钱的诱惑,那都是“能屈能伸”的真汉子,翻脸比翻书还快。
她求助地看向邬蔓菁,邬蔓菁果真心有灵犀地抬起头,不过却摆出了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姿态,完全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这个嘛,我觉得咱们不能不急在一时,哥你说呢?”简言只得装模作样地回了这么一句。
“当然当然。”邬意显然对这个回答不大满意,邬蔓英趁机冲他使了个眼色,他才勉为其难地放弃追问,却换了个方向,继续跟邬蔓菁套近乎。
“小姑,您应该还没见过小小吧?我女儿,快一岁了,正是最好玩的时候,正好我开着车,载您……”他瞥了眼简言跟简家涛,“跟大姑父一块去看看?”
“今天就不过去了,我有点累。”
简言只是实话实说,却被邬蔓英会错了意,他赞同地点了点头,“也对,一个小丫头片子没什么好看。不过蔓菁你放心,现在三胎政策不都放开了嘛,邬意他们小两口早就说好了,准备三年抱俩,是吧?”
“是是是,何瑶可喜欢孩子了。”邬意毫不犹豫地点头,“而且我们都觉得就小小一个孩子太孤单了,想给她添个弟弟,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正好凑个‘好’字。”
简言听到这儿,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因为舅舅跟表弟根本就在胡扯。
何瑶生小小的时候遭了好大的罪,她是顺转剖,前前后后加起来折腾了40多个小时,后来又遇上了严重的伤口液化,哺乳期间的急性乳腺炎更是平均俩月一次,高烧不退大半夜去急诊都不止一两回,上个月终于给小小断了奶,按她的说法,“这母乳再喂下去,我能不能看到小小上学都两说!”
“谁爱生谁生,反正我是打死也不生了。”
三胎政策开放后,何瑶直接当着邬意跟邬蔓英的面儿这么说,而且丝毫也不顾忌简言也在场,一点面子也不给他俩留。
“你们邬家要是实在想抱孙子,麻烦另找人,到时候我带着小小,立马给她腾地方!”
“刚才的事儿不用谢。”回家的路上,简言难掩得意地朝着邬蔓菁眨了眨眼。
“谢你?我为什么要谢你?”
“小姨,您这就有点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啊,我可是帮您看清了舅舅他们的丑恶嘴脸哎。之前骂你骂得多痛心疾首啊,结果呢,一听到有钱赚、有便宜占,那变脸速度……啧啧,跟行为艺术似的!”
简言想起刚才小舅舅跟表弟的表现,就忍不住直摇头。
“帮我?明明是你被扇了一个耳光咽不下这口气。”邬蔓菁一针见血道,简言尴尬地摸了摸已经消肿的脸颊。
“那又怎么样?说到底,我这个耳光也是替您挨的,好不好?小姨,我发现您这人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感恩呢?另外,我这一箭双雕,不更好吗?”
“我不需要你多管闲事。”邬蔓菁硬邦邦地扔下这句话,就再也没搭理过简言,简言好心被当成驴肝肺,自然也给气够呛。
俩人随即默契冷战,回到家里也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完全把对方当做了空气,只可怜简翎,弱小无助地在她俩制造的低气压下瑟瑟发抖。
“小姨,您别生我姐的气了,我替她向您道歉,好不好?”简言这边刚洗完了澡,从洗手间出来,就看到简翎可怜巴巴地凑到邬蔓菁面前替自己道歉,她甚至还捧着半碗剥得干干净净的柚子肉,那张写满了谄媚的小圆脸儿看着真是又可怜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