仨人都走了。
黎建平跑得最快,显然是怕简言跟他提退租的事儿,甚至都没敢跟她邀功。
汪筱雨是第二个走的,他脸上挨了刘特一拳,嘴里一直不干不净地骂着,可又不敢太大声。
刘特最后才走,他挺抱歉的,还想着帮简言收拾一下仿佛被龙卷风蹂躏过的工作室,简言直接说没什么好收拾的,“反正都已经关门大吉了。”
她一个人呆站了一会儿,扶起脚边一把歪倒的办公椅,结果人刚坐上去,下头的轮子就掉了一个,简言猛地趔趄了一下,要不是反应快,八成得一屁股坐地上。
简言知道自己最好换把椅子坐,可问题是,她现在一点都不想站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靠在椅背上,仰头长舒一口气,视线落在不远处的陈列架上,那上头最显眼位置摆着台海鸥牌的DF-2胶片相机。
那是简言刚上小学那年,她妈邬蔓祯送她的生日礼物。
对简言来说,这是她收过的最棒的礼物,哪怕到现在也是。
“你当时抱着那台相机,哎呀,就跟丢了魂儿似的。”
简家涛上个月还笑着调侃她小时候刚拿到相机时的痴迷样儿,“都恨不得拽进被窝,搂着一块儿睡!”
简家涛笑归笑,可在简言的记忆里,她爸却从来都没短过她胶卷,而且都是买最好的。
一开始简言拍完的胶卷,简家涛都是花钱找外面的照相馆给洗,后来拍得多了,他干脆把家里的浴室改成暗室,都没跟邬蔓祯说一声。
邬蔓祯抱着换洗衣裳闯进来,当场就被红光里鬼怪似的父女俩吓得惊声尖叫,简言跟简家涛也跟着一块叫,一半是因为胶卷全曝了,还有一半完全是被邬蔓祯的女高音给吓的。
简言一直觉得自己后来一门心思地想拍纪录片,跟这台海鸥相机脱不了干系。
是这台相机让她迷上了光影变幻勾勒出的奇妙画面,更让她爱上了按下快门时对真实世界的刹那捕捉,随着年龄增长,简言很快不再满足于此。
她试着寻求更多,而拍摄纪录片是她能找到的最好答案。
只可惜她高考那年,并没有大学专门开设纪录片专业,简言在最为接近的影视编导跟广播电视学之间犹豫挣扎了很久,最终还是选了后者。
不过大学生活跟简言的设想完全不同,整个大一,她甚至都没摸到过摄像机,简言为此很是郁郁寡欢了一段时间。
幸好学校很快增开了纪录片方向的专业跟课程,简言开始蹭课,没蹭多久,学校特聘过来作为专业课老师的前纪录片导演陈为,就发现了简言的天赋,还帮她转了专业。
简言接下来的大学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刚拿到海鸥相机的小时候,快乐得都要找不着北了。
不过,虽然简言爱纪录片爱得深沉,可就当时而言,纪录片并不是什么好就业的专业。
等到了大四,系里的同学一个个的不是埋头考公考研,就是忙着实习找工作,就只有简言还心无旁骛地扛着台索尼PXW-X160到处拍个不停,就连陈为都忍不住劝她先歇一歇,“你得多想想以后”。
简言不想歇,她当时正忙着跟拍一个五岁的小女孩,一个圆墩墩的、腿短手更短,却特别喜欢跳拉丁舞的小女孩。
当她跟那些如火烈鸟般纤细美丽的女孩们站在一起时,活像一只灰扑扑的小鹌鹑,哪儿哪儿都格格不入。
简言喜欢她的格格不入,更喜欢她跳舞时浑身上下散发的纯粹快乐。
这个小女孩后来成了简言大四期末大作业《拉丁舞女孩》的女主角。
当简言踩着死线,把作业发给陈为的时候,都已经快凌晨一点了。
本以为陈为第二天才会给出评价,结果没俩钟头,急促的电话铃声就把昏睡的简言给吵醒了。
陈为平日里极是儒雅淡然,可那天晚上却在电话那头激动得都要语无伦次了,狠狠地把简言夸赞了一番。
快挂电话的时候,陈为才想起打这通电话的真正目的,是告知简言,要把她的这部记录短片推荐到一个什么国际纪录片学院奖上去。
简言当时困得一塌糊涂,根本都没听清陈为的话,以至于半年后,当她得到入围通知时,还以为对方是什么过分尽职尽责的境外诈骗电话,连挂了好几次。
至于拿到奖项,简言更是想都没敢想。
得知自己凭《拉丁舞女孩》入围纪录短片最佳新人后,简言特意查过这个学院奖,居然是业内相当有分量的奖项,得奖作品更是简言夸都不知道怎么夸的佳作。
直到证书跟奖杯寄到学校、拿在手里,外加卡里莫名多出了3000美元,以及核实资金来源的银行电话,这所有的一切加起来终于让简言意识到,她是真的得奖了。
不过简言没高兴多久,就发现自己高兴不起来了。
得奖后的连锁反应完全超出了她的预估,甚至是承受力。
她先是被学校授予了“荣誉校友”的称号,又被写进了校史,介绍浮夸到看一眼就能用脚趾抠出一座别墅。
这还不算完,新闻传播学院甚至单独给她做了个光荣榜,挂在学院大楼一楼的墙上。
与此同时,校园BBS上关于她的讨论跟传闻也是越来越多、越来越离谱,开始的时候夸得居多,不过很快就变了味儿,各种不着边际的谣言四起,甚至还有人言之凿凿地说她跟陈为有一腿,“我听他们学院的人说,那纪录片根本就是陈老师拍的”。
简言几乎是从学校连夜逃走的,她当时一门心思只想回家,只想好好清净一会儿。
她还记得自己拖着行李进小区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往家走的一路上,简言注意到小区多了不少横幅,她当时还以为又有哪个“倒霉鬼”被电信诈骗了,也没当回事儿。
路过小区中心花园的时候,简言意外发现花园正中的空地上,支了张挺老大的幕布,还摆了各式各样的椅子,大人小孩儿都围了不少,显然是准备播放露天电影。
简言好奇地凑了过去,想着看看放的是什么片子,结果一开场她就傻了,居然是她拍的那部纪录短片《拉丁舞女孩》。
简言吓得拎起箱子就要溜,结果还没走两步,就被对门的钱奶奶给发现了。
“家涛,你家言言回来了,在这儿呢!”
钱奶奶当时都快85了,一嗓子喊出来却是底气十足,别说中心花园的人了,简言怀疑附近那几栋的住户,都听得清清楚楚。
“下面,让我们有请今年纪录片学院奖最佳新人的获得者,也就是我的闺女简言,简单讲两句,大家欢迎啊!”
简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露天电影是简家涛说服小区物业,把家里投影仪搬下来搞的。准备播放的影片不只是她得奖的那部,还包括简言之前陆陆续续拍的一些,甚至还有她从小到大得过奖的照片合集。
至于她刚才路过的那些横幅,都是“最佳新人简言主题影片展”的相关宣传。
在座的街坊邻居给足简家涛面子,一个个又是欢呼又是尖叫的。
被强拽到幕布前站定的简言却是又羞又恼,还有点想骂人,就在她憋着一肚子气,打算扔下她爸硬塞到手里的话筒走人时,却突然注意到简家涛跟邬蔓菁的表情,是那样地期待、那样地以她为豪。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主要还是靠我……我本人一直以来的努力跟一点点才华。当然了,我爸妈的支持也是非常重要……”
简言特别感激自己的记忆力,把她语无伦次的发言选择性地遗忘了个七七八八。
唯一的遗憾,就是邬蔓祯居然趁机给她拍了张照片,照片中的她攥着话筒,站在投影幕布前,即便是纷乱的光影也挡不住她满脸的慌乱尴尬,还有无措。
这张照片后来还被特意放大洗印出来,挂在了她家客厅照片墙的绝对C位上,简言现在看一眼,身上还往下掉鸡皮疙瘩呢。
所有人都以为那次获奖是简言的起点,谁也没想到她“出道即巅峰”,包括她自己。
简言大学毕业后就成立了独立纪录片工作室,这几年长长短短的纪录片拍了不少,可不光奖没能再拿一个,甚至连片子都卖不出去。
哪怕是免费发到网上,都没多少人看,切切实实地佐证了那条“获奖作品是陈为帮忙拍摄”的说法。
简言想到这里,再也坐不住了。
她郁闷地站起身,拿起包就是一通翻找,发现特意淘回来的胶卷在里头之后,总算稍微放松了点。
她拿起那台海鸥相机,发现比她记忆里轻了不少。
简言动作熟练地装好胶卷,拨动卷片扳手时特有的声音让她有点开心。
工作室现在必须得关,简言打算用这台相机给工作室拍点照片留作纪念。
“快门1/100,光圈应该是……16。”当年烂熟于心的基本数据简言还记得,她把相机举到眼前,慢慢地手动对焦,当取景框里的画面变得清晰的那一刻,她轻轻地按下了快门。
简言觉得不对劲。
那感觉就像是寒冬腊月里满心期待地打开淋浴,想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结果浇在头上的却是刺骨凉的冷水。
简言不停地打着寒颤,觉得自己就跟只被一脚踩泄了气又被马上充满的气球似的。
她紧闭双眼,强烈的眩晕跟呕吐感让她控制不住地一直流泪,耳朵里也像是钻进了十几只慌不择路的蜜蜂,一刻不停地疯狂吵闹着。
简言能依稀听到有人在她耳边大声说着什么,可她什么都听不清。
她艰难地晃动脑袋,大力揉搓着眼睛,那层死死糊在她眼球上仿佛汽油膜的东西终于散开了。
简言泪眼婆娑地聚焦着视线,艰难地辨识着眼前的一切,可当她真正看清的那一刻,她突然觉得看不清其实也挺好的。
所有人都在看她。
所有的陌生人都在看她。
所有身穿高档服饰、坐在巨大白色会议长桌周围的陌生人都在紧张地看着她,离她最近的是个留着半长黑茶色蛋卷头的女孩,她倒是站着,此刻正表情严肃地拿着台AED,试图在她身上使用。
简言难以置信地用力眨着眼睛,一边下意识地冲着女孩摆手拒绝,一边担心自己的眼睛跟脑子都出了问题。
她手边反扣着的手机此刻突然震动起来,简言条件反射地拿起来,握在手里的那一刻,她才发现那根本不是她的手机。
简言当即尴尬得不行,刚要道歉,却惊讶地发现手机屏幕显示的来电,居然是她自己的手机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