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来了’的故事，小姨您肯定也听过吧？”
正在研究《青禾又夏》剧本的简言，看着不请自来的邬蔓菁，理直气壮地往电脑椅上一靠，就开始摆谱。
邬蔓菁前天下午突然提出要跟简言再来一次灵魂互换，简言却是坚决不同意，给出的理由是“胶卷数量有限，一卷也才24张，下一卷都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必须得省着点，用在真正十万火急的时刻”，结果邬蔓菁当即一句“没有比这更十万火急的了”给怼了回去。
简言知道自己说不过她，干脆走“已读不回”的路线，没承想邬蔓菁居然如此锲而不舍，直接找上了门。
“甭管您说什么都没用，我这回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就四个字‘绝对不换’。我再蠢吧，吃一堑我还长一智呢！您上回给我打电话怎么说的？也说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对吧？我怀疑您了吗？我一秒钟都没有怀疑过，结果呢？您居然是让我替您去做热玛吉！”
简言提起这事儿，还是得气不打一处来，她这边刚按下相机快门，下一秒就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舒适却极狭窄的小床上，还没搞清身处何地呢，脸上突如其来的剧痛就让她差点儿自学成功鲤鱼打挺。
只可惜她这条“鲤鱼”刚挺到一半，就被一群漂亮小姐姐七手八脚地给生生按了回去。
简言很快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只得苦苦哀求她们降低点能量，谁承想，一个个的权当没听见啊，显然是早早就被打过预防针了，就知道翻来覆去地重复那句没用的，“没几发了邬总请稍微忍耐一下”，简言忍到最后，把手里的四个压力球都给捏爆了。
“能量4.5的全脸热玛吉啊，满清十大酷刑也就这样了吧？我受尽折磨的时候，您在干嘛？跟方圆去夜场蹦迪？”
简言高声质问邬蔓菁，试图唤醒她早已泯灭多年的良心，“小姨，你的良心都不会痛吗？”
“当然会痛，”邬蔓菁异常诚恳地点了点头，“我主要是觉得良心痛，比身体痛好受点。”
简言听到这儿，直接起身就要往卧室走，邬蔓菁赶紧拦下她，“小姨错了，小姨跟你道歉，原谅小姨好不好？”
“这就完了？连‘对不起’仨字都没有？您这道歉也太没诚意了吧？”简言此番终于站上了道德的高地，就没打算轻易下来。
“小姨是真的没办法了，简言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邬蔓菁笑得别提多和蔼可亲了，可她越是这样，简言越是害怕。
“您有事儿说事儿，别拉拉扯扯的，我下午还要去医院看我爸呢！”
简言前言不搭后语，不过一点也不耽误她的一脸正色。
“周六有个直播，《王妃要离合》的线上庆功宴直播，你替我去好不好？”邬蔓菁自然识时务地不揭穿她，只是好言相求。
“您想让我替您去直播？”简言特意重复确认了一遍邬蔓菁的要求。
邬蔓菁那边刚一点头，她这边恨不得把花手摇起来拒绝，“小姨您快饶了我吧，我就是个拍纪录片的……好吧，现在为钱拍短剧呢，可直播什么的，我是真不会。您可千万别拿钱砸钱，我现在赚得不少，一般的富贵还真是‘淫’不了我。”
“谈钱多伤咱们的感情啊。”邬蔓菁一听立刻改打感情牌，“其实挺简单的，你就替我去撑个场子，一共也说不了几句话，就致个谢、总个结的，台本都准备好了。”
“既然这样，您自己怎么不去啊？”只可惜简言现在打根儿上就对邬蔓菁不信任，“您自己本色出演，不比我‘套壳’强？”
“我不敢面对镜头。”邬蔓菁的声音突然轻了下来。
“其实挺多人都有镜头恐惧症的，没关系，克服一下就好了。其实我可以帮您布置个直播间，您对着镜头先练练，您觉得怎么样？”
简言拿着平板电脑，绕过邬蔓菁，重新盘腿坐回沙发，打算继续画《青禾又夏》下周要拍摄的那几个关键情节的分镜。
“我克服不了的！”邬蔓菁的声音莫名气恼起来，她甚至学着简言惯常的样子，大马金刀地坐在了沙发边的那张地毯上。
“你上网查过吧，我那个短命鬼前夫是怎么死的。”邬蔓菁突然转换了话题，而且语气异常笃定，简言撒谎的勇气都给吓没了，她的触控笔笔尖点在屏幕上，然后又下意识地点了一下。
“嗯。”
“查到什么了？”邬蔓菁的语气让简言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中学课堂上。
物理老师正在随机抽取学生，回答试卷上的最后一道大题，她此刻只想把头埋得更深一些，可糟心的是，教室里就只有她一个学生，藏都没处藏、躲更是没法躲。
“没查到太多的，只说是意外坠楼……还有就是对方疑似出轨、公司利益分配不均什么的，不过都是些只言片语，没看到正规报道。”
简言说的是实话，她猜测是因为那个年代互联网不够发达，导致很多新闻资料都没能被及时收录。
“居然只查到了这些？当年这新闻那可是火得一塌糊涂，街头巷尾、茶余饭后，就没人不聊这个。”
邬蔓菁的身体慢慢朝后靠在沙发上，她仰头眯眼看着天花板上那几盏云朵般的纸艺灯，一直看到眼睛刺痛难耐，才闭上眼睛。
朦胧间，她仿佛又重新置身于那个被无数镜头跟闪光灯团团围住的艰难处境之中，耳边是记者声嘶力竭的提问，却因为人数太多、音量太高，一个问题也听不清。
“《瑞奕服饰老板出轨女供货商，被抓奸后意外坠楼致死》，按照现在的说法，这新闻的信息量很大，对吧？”
简言听清了，可脑子却有点消化不良，而邬蔓菁愣是一点缓冲的时间也不给她留，慢悠悠地又接了一句，“哦，光说了新闻标题，差点忘了那句导语，‘本报记者通过知情人了解到，瑞奕服饰的老板娘邬蔓菁对其丈夫胡旭辰出轨一事，在事发之前毫不知情，因此大受打击，甚至一蹶不振，原本就因设计同质化遭遇多家服装品牌联合绞杀的瑞奕服饰，此番面临多重打击，它能顺利度过这次的危机时刻吗？‘”
那么一长段典型的新闻文字被邬蔓菁背了出来，熟练得就跟呼吸一样自然，简言不敢去想这么多年小姨究竟在心里重复过多少次，她突然意识到，这件事八成就是她妈多次提及的“当年”！
“小姨，您真的毫不知情吗？”
“真的。”邬蔓菁到现在说起这事儿，都难掩自嘲的笑意。
“我那时候真的有点蠢，明明有那么多破绽、那么多漏洞，我居然一个都没发现。现在想想，他可能巴不得我发现了，跟他狠狠闹上一场，然后离婚卖厂再分钱，正好成全了他。”
服装生意打从一开始就是邬蔓菁想做，胡旭辰听她说的时候，只觉得不靠谱。
“这服装上的事儿咱俩都不懂，还不如接着贩苹果呢，好不容易把路走通了，抓紧时间挣两年钱多好！”胡旭辰当时说这话的时候，正一边喝着二锅头，一边从盘子里挑油炸花生米。
“贩苹果的时候，咱们不也是走一步看一步嘛，难得有这么个机会，我不想错过。”
邬蔓菁是准备学着别人贴牌生产，然后做二级批发，渠道什么的她都摸得差不多了，信心满满地准备大展拳脚。
只可惜她跟胡旭辰，谁都说服不了谁，还为此大吵了好几架。
邬蔓菁觉得不能这么下去了，干脆就把赚的钱分成了两份，一份给胡旭辰继续往东北贩苹果，另一份她拿着去搞服装。
“咱们看看到时候谁挣得多！”
“行啊，你到时候别跟我这儿哭就行！”
后来当然是邬蔓菁赢了，其实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赢得这么快。
东北的下岗潮来得毫无征兆，那一年别说是苹果了，大家伙儿就连大米都快买不起了，胡旭辰那一趟差点把裤子都给赔了进去，就连回来的火车票钱，都是邬蔓菁给他汇过去的。
邬蔓菁的服装生意却做得风生水起，她也很快从“小邬”升级成了“邬总”。
邬蔓菁第一次带着胡旭辰去瑞奕采购部的时候，胡旭辰全程的脸色都不太对，邬蔓菁还以为他是紧张，根本没想到是因为员工喊的那一声声“邬总”。
“瑞奕服饰当时只用了不到三年的时间，就已经占据了华北区域中低端女装一半以上的市场份额，那段时间不管是街边小店还是批发市场，卖的全都是瑞奕的货，公司一年的产值大几千万，胡旭辰觉得差不多了。”
邬蔓菁转头看向简言，她居然还在笑，可简言觉得她这笑比哭还要涩。
“其实我想过很多次，如果我当时真的听他的停下来，我们现在的小日子会不会过得舒服又滋润？”她的视线渐渐飘远了，不过很快就重新稳了回来，“遗憾的是，人生从来都没有如果。”
“挣那么多钱干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够花不就得了！”
胡旭辰是小富即安，邬蔓菁却是野心勃勃，她想要把瑞奕做成全国知名的服装品牌，“最后要是能上市就更好了。”
“上市？我看你是想上天！”胡旭辰那时候对她的态度已经很不对劲了，可邬蔓菁却以为他只是工作压力大，还问他要不要在家里休息几天调整一下，胡旭辰直接冲着她摔了酒杯。
“邬蔓菁，你挺得意啊，不过你给我记住咯，在公司里你是邬总，在家里你只是我老婆，少跟我在这儿装模作样的！还，有邬蔓菁你可别忘了，要是没有我，你算个屁啊，早就嫁给那个姓邹的老流氓了，少在我面前摆你老板的谱儿！”
那段时间胡旭辰的表现，邬蔓菁每每想起来都觉得好笑。
他也不上班，每天就忙活两件事儿，不是找各种茬儿跟邬蔓菁吵架，就是腻腻歪歪地催着她生孩子，看起来截然相反的操作，其实本质都是一回事儿。
不过邬蔓菁那时候心思都在公司上，根本就懒得搭理他，能敷衍就尽量敷衍，不能敷衍就假借出差的名义躲出去。
胡旭辰差不多折腾了小半年，突然就“老实”了，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回公司当他的采购部老大，过了没俩月又找邬蔓菁说，想要多学一点财务跟人事方面的管理。
“他跟我说的时候，我还挺开心，以为他终于想通了，要跟我一块好好干，把瑞奕搞上市，我想都没想，就把财务跟人事这两块都交给他负责。”邬蔓菁悠悠地叹了口气，“结果根本没想到，说大跌眼镜都是轻的！”
邬蔓菁接到警局电话的时候，理所应当地以为是诈骗，根本就没有多加理会，直接把手机关了继续开会，就算警察被神色仓皇的前台带到她面前，并亮出证件，让她去认尸的时候，她也没觉得胡旭辰真的死了，只觉得是警察搞错了，到头来绝对是误会一场。
直到她亲眼看到，躺在停尸床上面目模糊的胡旭辰，摸到他冰冷身体的那一刻，邬蔓菁才实实在在地意识到，胡旭辰是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