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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平2023-06-28 10:405,730

  

  “抓住了!”

  “抓住了!”

  “抓住了!”

  茶乡人奔走相告,兴奋不已,尤其是墨庄,更是欢呼雀跃。

  这个小小的山村属于第二区,即高陇区,这里邻近九陇山区,井冈山根据地丢掉以后,这一带成了茶陵革命斗争的中心。同时,由于原国民党政府主席谭延闿的家就在这个区域,红白绞杀也就更激烈。在短短的两三年里被镇压的土豪劣绅和反革命分子就有30多人,在这些被杀的人当中,大部分是恶贯满盈,罪有应得,但也有不少冤魂。刘崇志就是最为典型的一个。

  刘崇志是一个落籍墨庄的外乡人,而并不是什么大地主,更不是土豪劣绅。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拳师,如果硬要说他与旁人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多几亩地而已。刘崇志自幼习武,长大后外出寻师,以武会友,博采百家,融会贯通,自成一体,练就了一身刀枪不入的硬功“金钟罩”。他的轻功了得,飞檐走壁如履平地;有人在他喝酒时,连摆了十五张八仙桌,他轻轻一纵就人随身形飘了过去。他成家后在墨庄落户,从不干欺男霸女之事,相反,相邻的村庄见墨庄有了这么一个人物,便不敢小歔。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他倒成了墨庄的保护伞。

  十年前,墨庄与邻村争水发生械斗,伤了好些人,村里人便把在外地押镖的刘崇志找了回来。邻村得知刘崇志要回来,便请了两个拳师带着二十多个精壮小伙子,潜伏在雩江书院的拱桥边,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

  刘崇志手无寸铁,只有一根束身的腰带,但望着一群舞刀弄棒的年轻人,脸不改色心不跳。他轻身一纵在桥中间站立,双手抱拳行礼说:“各位乡亲,咱们是山相连,水相依,打断骨头连着筋……为点小事,磕就磕了,碰就碰了,真要拼个你死我活,我看不值当……大家请回吧!”

  谁知对方仗着人多,根本就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操着刀枪一声呐喊张牙舞爪地冲了过来。

  刘崇志旋风般地一转,避开对方的攻击,然后腾空而起连翻了两个筋斗,落下地时,那根腰带已在手中抖得呼呼作响。

  这腰带又叫打带,平时束在腰里时与一般的腰带几乎没有什么两样,遇到紧急情况,一头打个结就是最称心的武器了。

  “嗖嗖嗖——”那腰带在刘崇志手里如蟒蛇一般,风声猎猎,到处乱窜。

  那伙人原以为自己人多,个个身怀利器,可以沾点便宜。谁知他们根本就近不得刘崇志的身子,而刘崇志呢是进退自如,如入无人之境。只见他左打右挡,前揍后扫,几个回合就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跪地求饶。两个拳师都被他踢到桥下,二十多个壮汉有一半多纷纷落水,剩下的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事后,这个村的主事主动提出议和,说沟渠里的水先由墨庄放,原先打伤的人都一一给付了医疗费。

  从此以后,大伙对刘崇志更敬重,每年正月几乎所有的晚辈都要到他家里去向他拜年,大部分人家都要请他吃饭。一遇到红白喜事总要请他坐上席。

  自从成立了苏区以后,一切都变了。墨庄是个穷地方,参加革命最坚决,小小的一个不起眼的山村,党支部一次就动员了64青壮年参加了茶陵独立团,因而被评为模范党支部。问题也接踵而至,共产党论阶级讲成分,像刘崇志这样有田自己不作靠收租子过活的富人,自然就在被打倒之列……可碍于这些年的情份,村里的乡亲,谁也不想动他……直到上级领导多次点名批评说墨庄放着现成的土豪不打,有田地不分,要插村苏维埃的白旗。大家才动开了心思,打算革他的命……

  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支部请了红军部队的几个练过打的侦察兵,一起去执行这个任务。大伙悄悄地摸上去,将刘崇志家的宅院围了。然后堵住后门,冲进屋内去抓人。可拨开门闩时,里面空无一人,被子还是暧暖的。大家便像霜打的番茄,耷拉着脑袋……可撤到才院门口时,“嗖”的一声,一杆黑影飘了过来,定睛一看,正是大伙要找的刘崇志。

  “啊——”有人吓得当场就尿了裤子。

  刘崇志山一般地立在大家面前,扬起手中的一叠地契,平淡地说:“你们不是就要这个吗?我给你们就是啦,何必这样大兴干戈!”

  大伙都懵了,一个个全都大眼瞪小眼,说不出一句话来。

  “哼!”刘崇志将地契往地上狠狠地一摔,大步跨进院子,头也不回。

  墨庄人终究没敢动刘崇志的田产,直到有一天,刘崇志自己将自己捆了,村苏维埃和赤卫队才敢搭起台子象征性地批斗了一阵,然后才把那些田土分下去。

  本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想不到刘崇志来个脚底抺油,溜了……于是大伙的心又悬了起来……

  刘崇志是个拳师,平日里大部分时间在外面走镖,一年里在家呆的日子加起来也不过一两个月,可这回不一样,谁保证他这次不是负气出走呢?他这一走无疑是个隐患,大家后悔不该分了他的田,更不该斗争他。另有一些人则后悔没有把握机会,没有在他自己捆起来接受批斗时灭了他,免得现在担惊受怕……那些分了刘崇志田产房屋的泥腿子,常常在梦中被这位武林高手掐了脖子,逼着他们把分得的田产房屋退了回去,悄有微词,不是卸了胳膊,就是断了腿……

  现在好了,刘崇志不仅被抓住了,而且废了武功,马上就要被砍头。大家不必再担心这个人来报复,可以安安心心地享受革命的胜利果实了。

  刘崇志万万没有想到多少大风大浪都闯过了,却在这条小小的阴沟里翻了船。他六岁习武,十六岁开始走镖,二十岁起就独自闯荡江湖,风风雨雨几十年,从没有出过什么差错。刘崇志的成功与其说得益他高超的武功,不如说得益于他的平和心态。自然,他的武功没得说的,兵器拳脚且不论,单说轻功和金钟罩,湘赣两省就无人能比,可他从不显山露水,就是遇到有人劫镖,不得不出手时,也总是留有余地,从不轻易伤人性命。对于主顾,总是礼让有加,恪守信用,从不漫天要价,有时遇到刁蛮的主顾,也大多采用退让的态度,因此,不单湘赣两省,上至江浙武汉岭南两广的商贾,一有贵重物资,都愿请他走镖。任何事都有正反两个方面,刘崇志的平常心成就了他的事业,却要了他的性命。他的平常心没有错,错的是不该生在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俗话说:“树欲静而风不止。”生活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湘赣边界,像刘崇志这样有点武功又点文化的人,想游离于政治集团之外是不可能的。他刘崇志就偏偏犯了这样致命的错误,井冈山的土匪请他上山他没去,国民党请他去当官他没理睬,共产党红军请他出来做事他也是婉言谢绝了。刘崇志如果不是一味地恪守自己的平常心,他很有可能成为名震一时聚啸山林的山大王,也有可能成为国共两党任何一方的赫赫战将,那么他的最终归宿不是马革裹尸,便有可能功成名就。可是像刘崇志这样有心智的人,绝不可能与土匪为伍,又不想卷入国共两党任何一派政治势力,所以就只能被滚滚的历史的洪流所吞没。

  国民党反动派的进攻越来越疯狂,苏区的形势一天比一天紧张。为了保住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苏区的党组织决定实行赤色恐怖,一是肃清党内的AB团和改组派;二是在根据地开展肃反运动,对于那些心藏祸心的反动派和地主富农,则坚决彻底地从肉体上消灭他们,像刘崇志这样的顽固派自然也在铲除之列……

  茶水绕过毗塘的雩江书院,直冲“三大学士故里”关头亭碑坊,然后拐了一个弯,在高陇镇的墟边形成了一片白茫茫的沙滩。由于现在频临雨季,河里水涨涨停停,白白的沙滩冲刷得平平整整,踩上去噗噗作响,回首望去,留下一行深深的脚窝印,使人顿生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感慨……就在这片白垠垠的沙滩上,隔三岔五地在杀人。开始是罪大恶极的地主和有血债的富农,接着是与某红军或苏维埃干部有私仇的小地主或一般富农,再后来是红军和苏维埃政府内部的AB团和改组派。起先还开公审大会,组织群众到沙洲上去观看,后来杀的人多了,群众也渐渐麻木了。只有赶集的时候,看了镇上的布告,才知道某某某又被处死了。这回杀的是武林高手刘崇志,极大的刺激了茶乡人刚刚麻醉的神经,人们从四面八方而来,潮水般地涌向了这片水沙滩,谁都想亲眼目睹这位武林高手是怎样魂归九霄的。

  河水带点微黄,很显然,刚涨过水,才退下去,沙滩很平,很白。

  太阳出来了,照在水面上,泛着一层层金色的波浪。

  涨潮了,然而,漫上来的不是微黄的江水,而是蜂拥的人流。人们从集镇的街市上,乡间的田埂上,高山的丛林里,一下子全部涌到这沙洲上。

  行刑的时间还没有到,犯人还没有押来。大家便聚在一起,议论着,话题也只有一个,就是这个武林高手功夫如何了得,然而又如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被红军捉了。

  “知道是怎样把他捉住的吗?”

  “怎样捉住的?”

  “他那功夫,谁敢动他!要动他必须先废了他的武功!”

  “对!”

  “可谁能废得他的武功呢?”

  “是呀……”

  “也合该刘崇志倒霉,这种时候就根本不该回来,更不该到镇上去喝酒……”

  “你是说有人在酒里下了蒙汗药,把刘崇志麻倒了,才把他抓住的?”

  沙洲上的人越聚越多,白垠垠的沙一下子全被密密麻麻的人群覆盖了,沙滩上到处是深深浅浅的脚窝印。太阳越升越高,空气里弥漫着的汗臭味,混着油菜花的香味和刚刚涨水退潮后的腥气,在人们的口鼻间逡巡,让人窒息。可就是没有人愿意离开,终于从集市方向传来了一阵骚动,人们立即潮水般地涌了过去,紧接着又潮水般地退了回来。如此这般,三五个回合后,大家方才定下神来,各归其位。不一会,所有的人仿佛听到了统一的号令似的,非常自觉地往后退,让出一条两米宽的甬道来。

  刘崇志被人抬了过来,这位昔日八面威风的镖头湘赣两省的豪杰,失去了最后一点尊严,被砸断了四肢,用胳膊粗的棕绳捆了,让两个汉子像抬过年宰杀后的死猪那样,抬了过来。

  他跪在沙洲上,面对满江混浊的河水,两行眼泪冒了出来。

  不!确切的说,他没有跪,他只是坐在沙滩上,屁股压在被敲碎了膝盖骨的小腿上,他早已被剥夺了站立和下跪的权力。

  刘崇志到死也没有弄明白,他到底得罪谁了,为什么非要置自己于死地呢?自己这一辈子没想过害人,更没有害过人,想不到竟然落到这样一个下场,难道就没有天理吗?那些发了疯的穷光蛋,他们不就是要自己的房子要自己的地吗?可是刘崇志怎么也弄不明白,他把房产地契送给了他们,他们为什么还要自己的命呢?

  闹不明白,刘崇志就不想死,不想死,他就得反抗。

  那天,他酒醉被抓,那伙人疯子一样,用铜棍将他的双脚打断,再把他的膝盖骨砸碎。

  刘崇志从梦中痛醒,双手撑着麻床沿,飞身而起,眨眼间,将两个已经走出房屋一丈多远的赤卫队员活活掐死。为了怕他再伤人,那伙人不得不将他的双臂砸断,再用粗棕绳捆粽子一样紧紧捆住……

  行刑前,一位好心的老年人问他:“你有什么话要留下吗?”

  “没……”刘崇志摇了摇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吸一袋烟再上路……”

  老人便将便将自己的旱烟袋装了满满一锅递给刘崇志,并亲自为他点燃。

  刘崇志贪婪地吸着,大口大口地吸气,却不见一丝烟雾从嘴边鼻孔里渗出来。他伛偻着身子,用那只残废了的右臂靠着烟袋,颤微微地吸着。他的身子开始有些发抖,后来越来越坚定。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潮起潮落的江面,神情显得专注而迷离。他一直大口大口地吸着,而没有停下来喘口气,似乎觉得只要一停下来他的生命就会离他而去。他迷迷糊糊地又觉得自己回到了童年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当时他正在吃饭,一个炸雷,吓得他把饭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慈祥的母亲收拾好碎碗,重新拿了碗筷装了一碗饭塞到他手里,安慰他说:“雷公老子不打吃饭人。”是呀,雷公老子不打吃饭人。烟就是成年男人的饭食,这伙人就不会杀自己了吧……刘崇志下意识里这样想。他继续吸着烟,可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就像童年时那餐晚饭那样,吃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脑海里总是回荡着母亲的那句话:“雷公老子不打吃饭人。”那时候他如其说是在吃饭,不如说为了避免被雷打死,而和雷公老子玩那种可以延续生命的游戏……现在的情形也一样,一种求生的本能,使得他把嘴里烟嘴,看作唯一可以拯救自己生命的一根稻草……

  沙洲上静悄悄的,人们屏声息气,一个个眼眼睁处大大的,全都盯着那越来越亮的铜烟嘴,仿佛觉得眼下这个可怜人吸到肺腔里的不是滚烫浓烟,而是生命的精髓,是存活下去的希望……

  终于,烟嘴上的火光灭了,那生的希望也随着烟嘴里灰烬滚落下来,在风中飘散了。

  刘崇志朝掉在地上的烟嘴呶了呶嘴,意思是说可以开始了。

  刽子手丢掉肩上的披挂,“嗖”地亮出斩下过无数头颅的鬼头刀,端一碗谷烧,一口气灌了下去,下咽的时候留了一大口,“噗”地吐在刀刃上。

  沙洲上的空气凝固了,大家全都伸长了脖子,等待着惊天动地的一刻,而那些胆小的孩子,则一个个转过身子两手紧紧攥住大人们的裤管,好几个妇女则闭了眼浑身发抖将脑袋紧紧地贴在男人的胸脯上。

  然而,寒光闪过之后,那种头颅落地血溅蓝天的场面并没有发生。

  从来没有补二刀的刽子手,这会连砍了三刀,可刘崇志的颈脖除留下三道红印,居然是毫发无损。吓得刽子手丢了鬼头刀,拼命地逃走了。

  整个沙洲上的人全都傻了眼,就连悄悄流过的茶水河也傻了眼。

  那位好心的老人,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了,慢慢地走到刘崇志身边,蹲了下去,轻轻地说:“我知道是墨庄人对不起你,可这都是命……你想想看,你现在手脚都断了,已经成了废人,留在世上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不如早点转世去做个好人,这样二十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

  刘崇志听了老人的话,虽然没有回话,但眼睛里的仇恨之火慢慢地熄了。

  正在这时,那些分了刘崇志田地房产打了他斗了他害了他的墨庄人,一个个齐刷刷地跪了下来,脑袋叩得山响,全都哀求说:“刘师傅,求求你,让我们过几天安心日子吧……你走后,我们给你建庙宇,塑金身,四季香火供奉!”

  “刘师傅,你就放心地走吧,你是好人,我们会记住你一辈子的!”

  “刘师傅,你就安心地走吧……”

  忽然间,沙洲上跪倒了一大片,刘崇志微微眨了一下眼,眼睛涩涩的生痛。他终于出了一小口气,在这瞬间,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完全被这个世界所抛弃,他的死也还算有点价值。

  老人见刘崇志有了松动,便朝大伙挥了挥手,要大家起来。可没有一个人肯起来,老人说:“也好,我们就这样送刘师傅上路吧……”

  刘崇志很是感动。人一旦没了生的意愿,便求速死。可刽子手逃了,赤卫队里再没有人敢站出来,送刘崇志这最后一阵。

  没办法,老人只好自己弯着,捡起刽子手丢下的鬼头刀,可还没等他把刀举起来,刘崇志一运功自己扑了上去,一股热血喷涌而出,在洁白如玉的沙滩上洇了一地的梅花。与此同时,从那被刀刃割破的喉咙里冒出一缕青烟,萦萦绕绕,如一柱擎天檀香,一直冲上九天碧霄,然后再蛇样地扭几个弯,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在空气中扩散。这烟雾,就是刘崇志行刑前吸进肚内的那袋烟;吸烟的时候用的是内功,吸入的量多,如今他的血虽然流尽了,但内功没有一下子消失,所以,他的身躯也没有一下子倒下,直到萦绕在烟雾散尽后,才慢慢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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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赣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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