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入画
张慧聪2024-08-26 16:312,636

  天空青朗。

  白云之上,一只鸽子疾速穿行,只见它双眼发黑,喙如枯木,双翼勉力振动,却已近衰竭。终于,它从云端坠落,那绑在它脚上、小指粗的竹枝筒,此时似有千斤。疾坠数丈,鸽子忽又警醒,它打起精神重张双翼,稳住了飞行,大地上的山川河流都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人来车往的官道,官道尽头,一座县城由小而大,城门渐渐清晰,可见城门头上“凤翔县”三字,鸽子虽不识字,但也知自己即将到家,它飞进城去,掠过一座座屋顶,用尽最后的力气飞进了一座小院,终于力竭,掉在院中的小池里,池水微有墨色,那鸽子眼中流出的黑水混入其中,竟成了一体。

  池水飞溅,洒在池边人脸上,此人正蹲着洗砚,见状忙将笔砚放在地上,双手从水中捧起鸽子。细看时,鸽子黑色的眼睛黯然无光,已然奄奄一息,他忙用袖子蘸吸鸽子毛上的水,一边口中呼唤“知秋”,一边将鸽子脚上的竹枝筒解下。

  此人身高七尺,须发见白,身材微瘦,黄色面皮,左额角上有一块褐斑,一身书生装扮旧而不破,这身衣服他已穿了十多年。十几年前,他还是个风华正茂的书生,如今却是个老秀才了。

  老秀才姓沈名秀,表字光禄,今年四十四岁,十一年前科考落第后对仕途心灰意冷,经朋友介绍认识了江湖上以养信鸽闻名的褚氏掌家褚辰,褚辰表字德龙,在家行二,褚家祖传训养信鸽,与镖行合作为江湖人送急信,将鸽子交由镖行从凤翔带至发信地,鸽子在外地意欲归巢,便能为这里的人带信去凤翔。此手艺传至褚辰,他竟训成了“两地鸽”,能以异法驱使一些鸽子在两地往返,这使得信鸽能力极大增强,藉由此法,褚辰以凤翔县为基始,参照驿站分布大开信鸽站,在关中几县构成信鸽网络,标名“褚记信鸽行”,从此“千里关山,只日可达”,褚记信鸽行也渐渐成为关中一带响当当的江湖字号,褚辰也被称为“飞奴大王”。

  沈秀与褚辰一见如故,两人见第一面就彻夜长谈,最终商定依靠信鸽网,做一份专门集印江湖消息的“闻略杂报抄”,并定名为《江湖近闻》。二人说干就干,沈秀将仕途折戟之郁化成一股力,倾注于报抄之事上,几年后,《江湖近闻》成为与褚记鸽行并驾齐驱的江湖字号。江湖上还随之兴起了一个新行当,名为“事探”,专门收集调查各路消息,以供报抄编印,江湖人戏称为“三六一”,意为三百六十行之外的又一行。这一行当几乎由沈秀一手缔造,事探们尊崇沈秀,欲奉其为开山祖师,沈秀自是不肯,他后来宣示同行:我事探现自成一行,当拜古贤常惠为祖师爷。常惠乃是前朝大贤,他随苏武出使匈奴,被匈奴一同扣下,北海牧羊一十九载,朝廷不知其生死,常惠以超人智勇面见到了后面派来的汉使,报以这一十九载之真相,又使用“鸿雁传书”之计,这才使自己和苏武脱离北地,重返故土,更使匈奴毒计真相大白,而持节牧羊之壮举则名扬天下。以常惠为报事探之祖,正如东方朔之于说书,正合适不过。

  后来,沈秀数次揭露江湖事件真相,使《江湖近闻》名声大振,沈秀在江湖上被称为“关中一支笔”,褚德龙请来高手匠人雕成常惠塑像立于凤翔鸽行总站,事探们在诸多江湖朋友见证下,随沈秀一同给祖师爷上香磕头,此事传为美谈。禇德龙也重修家谱,整理牌位,将高祖褚正廷奉为鸽行创始人。而报行地位越来越重,后来鸽行报行合称鸽报行,可说发展蓬勃。只是如今,这往日辉煌或将随着一场鸽疫化为泡影。

  听到呼唤,一个少女从房里出来,喊着“爹爹”,去池边捡起笔砚,看到父亲手中鸽子不禁“呀”了一声。

  “这只应该就是‘玉楼’,‘玉台’的伴儿,看来它也没逃过,你赶紧去站里找个伙计把玉台领出来带到这儿,或许他们夫妻还能再见最后一面。”

  “是,爹爹。”知秋说完便向院外走。

  “注意别惊动你褚二伯,他已经承受不起这打击了。”

  “当然,我明白。”知秋答应着跑出了院子。

  沈秀来到池边一只小石几旁,正想从衣服里摸出什么来垫,却看到一张棉帕轻轻抖开,铺在石几上,原来一个少年早看到了这一切,来到了石几旁。沈秀将鸽子轻轻放在棉帕上,对少年说:“敦儿,你怎么总是无声无息的。”

  “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但愿没吓到叔叔。”这少年名叫沈彬,表字修文,乳名唤作敦儿,今年一十八岁,是沈秀的侄子。

  “好个讷于言而敏于行。孟子讲过,围棋大师奕秋教二人下棋,一人专心致志,另一人似在学棋,心却想着有鸿鹄将至,欲以箭射之,你明明在书房读书,若不是心思乱飞,怎么知道院子里的事?”

  “诸葛卧龙先生不出草庐便知天下三分,连天下的事都可以知道,更何况一门之外?”

  “牙尖口利,哪里像你说的讷于言敏于行?”

  “讷于言并不是不会辩论,孟夫子辩论句句要害,何尝不是牙尖口利,难道就不是君子了?”

  叔侄俩斗着口,少年早将一撮小米、一小杯水摆在鸽子面前,原来他从书房出来时就带好了这些。沈秀心中暗赞侄儿心思细密,看一步想三步。只见鸽子喙里流出浓水,在棉布上趴了一会儿似乎醒了过来,勉强吃了两口,缩颈而卧,又不动了。

  这竹枝筒涂有淡蓝,是鸽行内部信,沈秀一边叹气一边拆出竹枝里的信瓤,沈彬道:“叔叔,这只鸽子当真是玉楼?”

  沈秀指了指鸽子头顶,那里的羽毛已被擦干,在阳光下反射珍珠似的彩光,沈秀道:“头顶珠发,是玉楼不会错了,玉楼和玉台是在咱们这个院子里配的伴,第一间爱巢就搭在这个院子里,后来虽然已搬了家,但玉楼在这种时候却还是飞到了这里,大概玉楼把这里当成自己的老家。”

  沈秀展开信卷,却要微微放远才看清,不知不觉,已到双眼初花之年。此信为扶风站寄来,信中说扶风站病重成年鸽二十六只,其中雄十九、雌七,已隔离。其余各只都已分笼观察,幼鸽有三窝不幸整窝都被长鸽传染,皆已速死,有的幼鸽已成孤儿,须人工捉虫喂养……

  沈秀看完,只是不住地摇头叹气。就在这时,院门推开,知秋腰中多了一条白布,和一个鸽站伙计站在门外,伙计短打装扮,上身却罩着白麻,手中提着一只木笼,里面正是青黑色的玉台,知秋跑到父亲近前,欲言又止,伙计则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沈秀明白,这是害怕传染,他赶忙小心地捧起玉楼,远远地举向玉台,鸽子视力极好,玉台一见爱侣,顿时激动不已,双翼拍打,击在木笼上,拍得羽毛乱飞,发出“咕咕”哀鸣,玉楼本已闭上的眼睛再次睁开,黑水顺着眼角往下淌,它看到了玉台,双足却无力撑起身体,用最后的力气展开双翼,再次对伴侣挥动了一下,轻轻叫了一起,就不再动弹。伙计眼中已然擒泪,喊了声:“三爷,您仁义!”放下笼子拱手一揖,又将笼子提起,大步转身离去。

  沈彬惊问道:“表妹,你这腰上,怎么缠上白布了?那伙计身上怎么也穿着白麻?难道?”

  沈秀适才心思全在鸽子上,这才注意到女儿的变化,他还未张口,知秋已经扎在他怀中,哭道:“爹爹,褚二伯,故去了。”

  

继续阅读:一、改对字新后学试墨,书挽联关中笔断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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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仇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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