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秋啊,来看看这副对子。”沈秀搁笔,敛起桌上几根白发。
知秋提着小铜壶进来,一边换茶叶,一边道:“爹爹,你这几日头发白去这许多,简直要成伍子胥过昭关了。”
知秋泡好茶递到案上,只见桌上一幅对联写道:
肋无双翼,能飞重叠广岳
家畔金水,不纳丝缕横财
“你褚二伯人称‘飞奴大王’,又叫‘青翼先生’,将褚记鸽行从只有几名伙计,十几只信鸽,做到现在可达至九县,有数十家鸽报站的江湖字号,可说雄才大略。眼看鸽行基业将至百年,他却看不到了。”沈秀在边上踱步,似说与知秋,更像自语。
此时一人接话道:“叔叔何必以此话自欺?褚氏先祖虽也养鸽送信,鸽行却是褚二伯一手缔造,何来‘百年’?依我看,这百年之说一是为荣耀祖宗,二是可由此召集江湖大会以扬褚记鸽行之名。”
“修文哥!”知秋语带微嗔,以目视转进屋来的沈彬。这话太过直白,她担心表哥和父亲又争起来。
沈秀愠道:“书都温完了?”
“去茅房。”沈彬瞄了一眼对联,伸着懒腰出了门。
“心猿意马,怎么能读好书?”沈秀的声音追出门去。
知秋帮父亲捶背,岔言道:“爹爹,褚二伯何日出殡?”
“还不知道,”沈秀摇头道,“按说此事应当褚家大爷褚丑说了算,可你这个褚大伯多少年前就已经是个甩手掌柜了,而且你也知道,他与你二伯颇有芥蒂,现在居然把整个丧事推给德龙兄的女婿来办,简直滑稽之至,德龙兄那个独生女兰兰还一直有病,未来怕是这份基业也要全落外姓人之手了。”
“是那姓熊的吗?”
“是,熊广来。”
“爹爹果然是为此事发愁啊。难怪这幅挽联要如此写。”
“哦?说说看。”
“爹爹与褚二伯一道创业,同甘共苦,情胜手足,爹的挽联自是份量极重,必当挂在灵堂显要处向吊唁者诉说褚二伯平生。依我想,这挽联必要写得微言至义,尽数二伯一世荣光。爹爹上联尽述鸽行功绩理所当然,而下联嘛……”
“下联怎样?”
知秋想了想道:“女儿以为二伯待人情深义重,心直口快,大事临头敢为人先,有后汉张飞断当阳的胆略,困局之下还有霸王项羽破釜沉舟的气魄。以上无论哪条,似都比这‘家畔金水,不纳丝缕横财’要有份量,爹爹因何不提别的,单将此句放在下联?”
沈秀看向女儿,少女年只十五,却说中关节要害。沈秀欣喜又心疼,江湖谚云“林有豹而雏鹿敏,户无猫而狡鼠迟”,他不由地想起住在大女儿家的妻子,心中念道:“阿荆,咱们的女儿如此懂事,我这爹是做得好,还是不好呢?”
原来鸽报行自做大以来,对运转银钱需求极大,而随着《江湖近闻》名头日隆,行社日进斗金的“生意机会”也层出不穷,然而褚爷在和沈秀商量之后,往往都因为它们有损道义而拒绝,褚辰为此承受了股东们很大的压力。此时褚爷新亡,熊广来眼见已堂皇入主,原本褚沈二人共同坚守的道义屏障,靠沈秀一人,恐已难以坚持。
此时,一个声音道:“挽联花圈、白幡素孝、纸马长灯、方碑抷土,乃至孝子丧哭,友亲唁泪,无一例外,尽是给活人看的,与死人无干。既是如此,借景生情,以挽联词句去点一点那姓熊的,又有何不可?”
“修文哥!”知秋听沈彬又把话说破,直怪他不给父亲留面子。
“茅房上完了?”沈秀道。
“蝇虫乱飞,不上也罢。”
“笑话,哪里的茅房没有蝇虫?难道就不上茅房了?”
“那倒不是。只是蝇虫若待在茅房,尚可忍过,但要到处乱飞,那可就讨厌了。”
沈秀无心与侄子斗嘴,正色道:“敦儿,这鸽报行中事,你勿要多言,你只顾读好你的书便是。”
沈彬没回话,到案前提笔掭墨,在上联的“肋”、“双”二字旁边分别写上“身”、“青”二字,没回里屋,竟出门去了。
如此举动颇为不敬,知秋正要说话,却见父亲不但没恼,反而点了点头,重新铺了纸,写下:
身无青翼,能飞重叠广岳
家畔金水,不纳丝缕横财
“知秋,你觉得修文改得如何?”
知秋想了想道:“《大学》云‘修身齐家’,以身对家,工整,二伯人称青翼先生,以青对金,皆为色彩,这一字改得也合适,女儿觉得不错。”
沈秀满意地捋了捋胡子,他更欣慰的是沈彬这“身”“青”二字的书法也有长进。他又咂摸两遍,觉得确实满意了,向知秋指指正式用的挽联布,两人一起铺展开来。
“爹爹,修文哥哥何时登程?”知秋问道。
“最迟后天,这鸽报行的浑水,让他少蹚为妙。”
白布铺好,知秋把小砚换成大墨盘,重新研墨,沈秀双手从墙上取下一支大笔来,此笔长一尺二寸五,暗合沈秀腊月初五的生日,笔斗径长三寸,暗合“天地人”三才,一把灰毫含有狼、羊、猪、獾四兽毛发,依毛质精心排布,可谓尖、齐、圆、健“四德”俱全,笔杆由小叶紫檀所制,上刻五字:“关中一支笔”。
此笔由褚辰从高手匠人处精心定制,赠与沈秀,一共只写过一次字,那是将“褚记鸽行”更名为“褚记鸽报行”之时,沈秀以此笔提写新匾。后来,此笔便一直挂于书房正墙,推门即见。今日,沈秀再次将其请下,要为褚德龙书写挽联。
可他没想到,在他将这“关中一支笔”浸进墨盘吸墨时,笔头竟断在砚中,如首级坠在血泊。沈秀一惊,呆坐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