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峡此话一出,众镖师脸色皆变,过了会儿,黄武正色道:“阿钱兄弟,你可掂量过金元宝?比过金银的手头?”
江峡道:“没有,金比银重嘛,这我知道。我明白了,你定是看那货箱太大,若装金子,定要小得多。”
黄武点点头。
江峡道:“不过,小箱装银是装不下,大箱装金,又有何不可?里面加些棉絮草垫便是了。”
黄校一拍手道:“大哥,当时赶那车时,我一觉得怪,却想不出是为何,现在想来,乃是箱中没有响动,大哥,这好像全对上了。”
这些话沈彬虽都听在耳中,但他眼睛还是不错神盯着报抄上那句“西安太岁刀铺掌炉康有焕”。沈彬想想起身拱手道:“各位,沈彬长年窝在在书斋,不懂江湖,更不懂武林,沈彬离家前,褚记鸽报行内中生变,褚二叔猝然离世,他女婿熊广来接任掌柜,不知收了谁的钱,要在《江湖近闻》上发一封《封刀大会帖》,叔叔不駠,他便绕开叔叔,将这封刀大会帖强行上报,叔叔不愿小可卷入其中,才驱令沈彬早早启程,这封刀会之事,一直迷雾重重,春秋兄、阿钱兄弟、无谷仙长都讲过一些,但都未说清楚,各位都是江湖中的前辈,此次封刀会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望诸位能为沈彬解说解说。”
诸镖师相互看了几眼,黄武叹口气道:“江湖上已久无此等大事,这些年大家都过得安稳,一时有些麻抓,”黄武指了指在坐的几个年轻镖师,“且不说这几个,就是我,也没亲眼见过大擂台、江湖上的大场面,以前有过不少,但我们都只是听说而已。故而这封刀大会,我等也弄不清状况。”
“五年前有过一场大赌局,据说和贵镖局关系密切,那件事是不是闹得很大?”
黄武突然目露凶光盯着沈彬,片刻后,目光收敛,点了点头道:“不错。沈三爷那次一笔镇关中,故而才获号‘关中一支笔’。”
沈彬明白黄武所想,这场赌局是镖行不愿提的重大丑闻,对方想到自己是从叔叔处所知,才暂时消火,但为坦诚起见,还是解释道:“沈彬非是要冒犯各位,但此事亦非从叔叔那里听来,叔叔让我一心读书,不许过问行社之事,乃是救我出私牢的恩公春秋兄所说。”
“哦?那修文提此事是?”
沈彬拿起报抄,指着上面一行名字道:“这报抄上的宾客名单中,当头的便是双龙镖局的二当家,而双虎与双龙本是一家镖局的两个字号,黄镖头又说到大场面,那赌局据说涉人众多,沈彬才有此……”
黄武摸摸额头道:“此乃我镖行内家事,沈公子不必卷进来。”
黄校道:“大哥,沈公子不是外人,这封刀会眼看在即,与我镖行又有干系,到时若遇故须有应策,沈公子学问大,又不藏掖,说不定能备下些诸葛亮那种锦囊妙记,我等到时便也不慌了。”
沈彬道:“黄镖头,沈彬无意干涉贵行家事,言语冒失还请见谅,只是这名单中还有这‘西安太岁刀铺掌炉康有焕’,想来似与我那仇家有关,又有这些位武林人士,包含双龙镖局这位红判官崔金斗,如此种种,对于这封刀会究竟是何来头,黄镖头可有眉目?”
江峡道:“我就纳了闷儿了,这罗九公是个什么人,那夫子嫌宝刀又是个什么刀,你说你不干就不干了呗,刀不用就搁家切菜呗,如何还要搞这么大阵仗,要让大家都来看你不干了,刀不用了,凭什么呢?我江峡如果哪天再也不剥蟹了,难道还办个封……封剥蟹刀大会不成?”
这番一话,大家都笑了,紧弦也松下来。
黄武道:“阿钱兄弟,你虽是江湖,但不在武林。这罗九公,是绿林中的前辈,据我的长辈说,他在当年那可是响当当的人物,他本是淮安人,但在关中名动一时,着实不是简单的人物。”
陈虎小声问道:“他在关中,是不是……断过很多人的刀?”
黄武道:“传闻很多,我只能讲讲我家长辈的说法。此事说来太过难堪,但今日已说到此,特别是阿钱兄弟刚才又说到‘切菜’,我便隐去各方姓名一讲。
“很多年前,一个财主去自家一处庄院收了租回来,半道被一伙山寨的强人挡路,说要‘借些钱花’,有一人恰巧路过,说要管这趟闲事,此人拿了把不足一尺长的宽片短刀,强人嘲笑他拿的是把菜刀,他说他的刀确是把菜刀,但实际却是把宝刀,只是此刀如大侠隐于市井一样,常年隐于灶俎之侧,与柴米油盐为伴,切的是萝卜青菜,片的是鱼羊牛肉,直到如今被他发现,这才出世,刚出世便赶上这档子闲事,也是该着它扬名,若众合字儿能赢他手中的刀,那他便一走了之,事也不管了,刀也不要了,若赢不了,便由他说出个路子,将双方讲和。强人自是不让,双方当时动手,接连上了几人,皆被此人削断刀头,众人大惊,都害怕了。这人便说,双方相遇也是缘份,财主也别一毛不拔,拿出个一二百两给这群绿林好汉,也别说‘借’,也别说‘给’,就托他们办些山货,无非草药、兽皮、山珍、野味之类,过几天办齐了,送到财主庄上去,大家从此交个朋友。那财主果然给了那带队头领二百两银票,此事暂时和平解决,这人也留下名号,自称‘罗九公’。财主请罗九公到山庄,二人义结金兰,财主为兄,罗九公为弟,罗九公等了几天,山寨果然送了些上好的山货来,要论钱,算下来比二百两只多不少,但这边把山货抬进财主家中,接着便找罗九公比武,说之前的事他们心有不服,这次叫了帮手来,问罗九公敢不敢再比,由他定日子,罗九公毫不含糊,当场应战,结果和当时一样,这些强人虽憋气,也没办法。罗九公和他们说好,以后大家是朋友,不许来骚扰,他又在山庄住了几天,看确实没事了,便回转淮安。
“此事山寨脸上无光,本想压着,但人多嘴杂,还是在武林中传开,颇有些人听了说些冷热阴阳的话。过几个月,财主的娘过生日,罗九公特地从淮安赶来给老太太拜寿,惊动关中武林,便有很多人找上财主家门要和罗九公比武,很多都是本地有字号有头脸的把式,罗九公也不含糊,来者不拒,当场将来者兵刃尽皆斩坏,除了一个拿大锤的,实在斩不了,便以武功把他制了。因来的人太多,罗九公说,老太太寿日在即,不可无礼,等给老太太过了寿辰,他在庄中找个离老太太居所远的房子,在此留住十天,专门比武,本地的把式谁若想交朋友,尽可上门来访,但只在辰、巳、未、申四时,若是哪场他罗九公败了,便向关中众英雄认输,此生不踏关中,一共十天,超过这十天,再想找他就得去淮安了,他还留了地址。大家这才知他是淮安人。这十天后,若是有人不去淮安找他,却来此地找他哥哥和老太太的麻烦,让他罗九公听说,定然不饶。这才顺利给老太太拜了寿。”
黄武一趟话说下来,神情黯淡,喝了点茶继续道:“本地把式不爱提他,此人虽赢人却不伤人,既不伤人身子,也不伤人面子,让人寻仇都不知道怎么寻。罗九公那次果然等了十天才走,前几天果然又来了不少武林中人,罗九公照单全收,无一败绩,但每次只破人兵刃,并不伤人,每每赢人,都要说非是他罗九公的本事,实是为宝刀扬名,那时才留下宝刀名号‘夫子嫌’,还讲了段此刀的来历,说什么,当年欧冶子炼湛卢宝剑时,用边角料试炼之时所制,因造得不佳,随手而弃,被一厨子捡去,此厨子用此刀在孟夫子面前为梁惠王解过牛,所谓游刃有余,被孟夫子嫌恶,故而得名‘夫子嫌’,而此刀虽是宝刀,便一直留在厨间,代代相传。
“说完这些话,后面几天,就没什么人来了,这夫子嫌宝刀当时真可说威震关中,是关中武林人心里的一根刺,开始有些没去比武的人说便宜话,‘若是我去了如何如何’,后来大家就黑不提白不提了。罗九公又来过关中几次,但都没听说有人找他动手,后来他在淮安出了个大事,从此再无消息,连关中也不再来了。
“所以,关中老一辈的把式对罗九公和夫子嫌宝刀心情复杂,后来他再来关中时,这边的把式整体就权当不知,时间一久,当年被其大败之事就如没有一样,我那长辈说,大家像有一种默契,一起把当年的事给忘了,连他自己都怀疑,当年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王彪道:“如此奇耻大辱,焉能忘了?”
黄武道:“你年岁还小,若吃几回大亏又没辙出不了气,多过些年,你就能懂了。”
黄校摸着下巴道:“这么说,这罗九公也并非争强好胜、爱出风头之人……”
黄武点头道:“不错,所以如今这封刀会让人颇为疑惑。当年经过此事的老把式在世的还多的是,但不少已半退半隐,在家抱胳膊根儿忍了。大家不但不愿提当年之事,正如我那长辈所言,很多人是真的忘了。这罗九公,似要旧事重提,把关中的把式重新羞辱一翻,这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来的呢?”
江峡道:“那件事离现在多少年了?那罗九公多大岁数?”
黄武摇摇头:“历经此事的前辈都懒得去想,他这英雄帖说是古稀,那便是七十了,当年的事,恐怕是三四十年前,这就更让人想不通了。”
沈彬道:“所以如今……按你们武林的说法,此人是重出江湖?”
“算是吧……”黄武脸上苦笑,“对了,修文,三爷当时为何不愿将那英雄帖上报?”
沈彬道:“叔叔不让我过问,但我也看出些门道。其一是叔叔似对这罗九公也略有所知,在他看来,那封刀大会英雄帖疑点重重,若要上报抄,须派事探将此事查清;其二是发帖人出以重金,此等事报抄从未做过,若不搞清状况,以后出了事,那行社担待不起。但如此一来,那发帖人出的银子,行社可能就挣不到,故而才与熊广来争执。”
黄武点点头。
江峡似一直在想着什么,突然问道:“刚才把报抄送上来的,是这位王老兄,和那位陈老兄吧?你们怎么买到的这报抄?你们不是去茅房了么?”
陈虎道:“我等下楼就听到街面上吵吵,上完茅房听见吵得更响了,便去街面上看,就见有人拿着一大摞报抄在街头边走边卖,喊着‘英雄大会赏万两黄金’,一份只要一个大子儿,围着不少人买,我二人便买了一份上来。”
沈彬道:“那卖报抄的,可是褚记鸽报行的?”
王彪摇摇头:“那就不知了。”
黄校立即起身跑下楼,很快便上来道:“那不是鸽报行的伙计,此地的伙计我都认识,我问了,他是洪至印行的。”
沈彬拍了拍脑门,心想,印行自印自卖?真是越来越乱了。
此时,不知哪传来一声盘子摔碎的脆响,杜飞熊伸头向外问道:“怎么回事?”
一个伙计很快进来道:“打搅几位客爷,黄镖头,您那边那桌呛起来了,您快去看看吧。”
原来走这趟镖的其他趟子手们在另一雅间另开一桌,那几个好在酒桌上行令耍钱,黄武为不拦他们高兴,便自己带不爱耍的这几个单拉一桌。
黄武起身对沈彬阿峡拱手道:“我还有几个不省心兄弟在隔壁,见谅失陪。”
沈彬江峡也起身,江峡道:“多谢黄镖头的饭,我们也就走啦,改日我一定回请你们,绝不食言!”
沈彬拱手道:“黄镖头,这封刀会,你可会去?”
黄武道:“还说不准。”就在此时,一只茶杯竟飞到雅间门前碎在地上,黄武拱个手赶紧去拉架,黄校等人也赶紧起身,沈彬江峡与众人道别,黄校边走边回头不舍道:“沈公子,有空可一定来看我们呐!”
大家仓促作别。
沈彬江峡下楼,那徐管事早在楼下接着,定要沈彬留下墨宝,沈彬想了想,大字写下“酒食盈桌,高朋满座”,徐管事面露惭愧,二人互相客气一番,伙计早牵了哩个喽来等在门外,沈彬这就要和江峡走,江峡道:“我说徐管事,那饭可是黄镖头请的,烧鸡你也是送他的,这幅字,可就算是白给你写的喽?”
徐管事脸红道:“那如何使得,沈公子但开价来,老朽绝无二话。”
沈彬赶忙摆手,江峡狠狠一扽他袖子,把他扒到身后,对徐管事道:“他脸薄,自是不好意思开价,不过这字若是当成买卖,无论贵贱,就有点生分了,但我是有啥说啥,我二人还要走远路,盘缠快没了,徐管事若把我们当朋友,就借个三五八两银子,我二人路上用,他是凤翔人,有事没事还要去西安,往返总要过周至,那时再来还你便是。”
徐管事马上让伙计拿来一锭十两银子,又拿了两吊铜钱给江峡,对沈彬道:“这位兄弟说得有理,大家既是朋友,这点盘缠二位路上用,不必提借还之事,再过此地,莫忘还来光顾小店。”
江峡接过银子揣起来,将吊钱挂在手中,指着道:“还给了零钱用,真够朋友,够周全!你这人情,我记下了!”
二人和徐管事告别,走出店门,伙计牵过哩个喽来,缰绳递给沈彬,江峡一把抢过道:“喂,这是我的驴,你缰绳给他干嘛?”
伙计赶紧陪不是,沈彬也朝伙计施个礼,二人这才离去。江峡牵着驴摇头叹道:“看来这封刀大会……”
沈彬接道:“是不得不去了!”
江峡道:“那还不快走!”竟早已蹬跳上驴背,看沈彬愣在原地,喊道,“你还在等什么?上来呀!”
沈彬竟傻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