卌三、奋疾蹄花驴行官道,生篝火沈江住小村
张慧聪2025-08-16 09:397,003

  沈彬愣在驴下,江峡说句“真麻烦”,跳下道:“你先上。”沈彬懵着,只得听话上了驴,江峡道:“往后坐点。”

  “什么?”

  “往后坐!哎呀,真笨。脚踩结实了。”

  沈彬脚踩在蹬里,还没反应过来,脚背突然一疼,江峡已踩着他脚背坐上驴来,她右脚一挥,从驴脖子上跨过来骑在沈彬前面,沈彬清瘦,江峡更是瘦小,两人一只鞍,竟不太挤。

  江峡持好缰,一声“驾”,双脚轻轻一磕驴肚子,哩个喽向前一纵,沈彬被带得向后一仰,赶紧拽住江峡衣服,才没掉下去,那大花驴已撒开欢,一阵风般跑起来了。

  沈彬急中抓女孩儿衣服,不由脸上一红,江峡却似毫不过意。大驴之前在酒楼马棚吃饱了草料,此时正在劲足,江峡一抖缰,大驴蹄下突然加功,沈彬耳边呼呼作响,两旁的茶棚酒肆商铺作坊仓仓向后,沈彬从凤翔到西安一路,也没让驴跑这么快过,不由心中惊紧,一口气吸顶了竟不敢吐,手上抓得更紧了,不多时,那县城街景已化为早木田野,人声亦化作虫鸟风吟,原来已出城上了官道,那西城的莘金门已在身后只手掌大了,这哩个喽更无顾忌,放开跑起来。

  沈彬深呼吸几口,渐适疾行,秋日清气沁人心脾,他慢慢放松下来,二人在驴背上几乎贴着,沈彬刻意间开两寸,江峡的味道还是随风灌进鼻息,他想起那些才子佳人故事中闺阁小姐的香味,曾经,他在妹妹知秋房中、在褚兰兰身外三尺闻到,以为那便是女孩儿的味道,而江峡现在就在他身前,她的味道非但不香,坦言说乃是种别样酸臭,其中混合着草木、尘泥、风雷雨雪、山河湖泊、星辰日月,乃至人间的悲欢离合、善恶恩仇。相比起来,闺房中的小姐香不过是摇悦六根的幻梦,而这才是人的味道,滚烫蓬勃如疯长的野藤,赤诚而真实,真实到如芒在背、如鲠在喉,沈彬深深吸进几口,初时激烈,后来竟如饮浓醴,恍恍间只觉风过松林、月照江沙,原本那无穷的烦恼怨怼,尽皆化了,也忘了今夕何夕,只想就这么一直跑下去。

  “喂,是这么走么?”

  沈彬正在神游,江峡一句问话把他拉回这秋日官道的驴背上,眼见哩个喽脚下放慢了些。

  “什么?”沈彬傻傻一问。

  “我问你是不是这么走。你不是要去扶风吗?”

  沈彬心中大恸,二人不过萍水相逢,如今却似共乘一舟漂在江心。

  “喂,你怎么了?”江峡回过头来,二人鼻吸喷在对方脸上,都带着淡淡的酒气。

  沈彬捺住悸动,深呼吸两口,辨辨方向道:“方才出的是西门,那便不错,这是向西的。”当下已近酉时,天阴飘下几滴雨,看不见太阳。沈彬这才意识到,这个点出了城,今晚却要住在何处?此问稍现即逝,似与江峡在一起,这些都无需担心。他想起广济寺那晚,问道:“江峡,你说我与那群铁太岁等人在广济寺门前时,你看到了?”

  “是啰。但只见了那群人,没见你。”

  “你骑着哩个喽从官道经过?”

  “是啰。”

  沈彬想,若那时我回头看见了她,不知会如何。他想起江峡席间说“若没碰见那群家奴,已出陕西了”,问出当时便要问的话:“你本要直接回淮安去寻你爹,在路上碰见那群恶奴,因而一直跟来周至?”

  “我恨他们,想坑他们一下出出气,可惜没机会下手。我看他们挤在那寺前,便往前走了。”

  “也是,以哩个喽的脚力,跑快些二盏茶便能进城了。”

  “进城?我没进城。”

  沈彬傻傻问道:“没进城?那如何住店?”

  “我从不住店。”江峡似有点生气,又一抖缰绳,哩个喽又跑起来,沈彬“啊呀”一声,又是一仰。

  哩个喽这一跑,不知跑出多少里,江峡一语不发,沈彬感到她不高兴,自己有一肚子话,却问不出口,两只手此时抓惯江峡的衣服,没再觉得难堪。他想起表姐知节结婚大概一年时,姐夫解威也曾带他骑马跑过一程,那是他第一次骑马,骑是便是那“小猪”,当时沈秀的学生李瞩离开凤翔进京,沈秀要送他一块自己收藏的古墨,一时竟忘了,李瞩已出发半个时辰才想起,沈秀正在着急,解威便说他骑马追去送,沈秀没同意,话虽说的是解威不认识李瞩,恐寻不见,但沈彬明白,叔叔是看不上这女婿,觉得他不配做此事,知节虽会骑马,当时正怀着小豹子,知秋还小,沈彬便说,由他去送,让姐夫骑马带着他。上马时,解威问他骑前面还是后面,沈彬害怕,便说骑后面,那一回,他便向前一贴,紧紧抓着解威的腰带,一路丝毫不敢松,以至经过李瞩却没看见,幸好解威问了一句“刚才我看到一书生,不是他吧”,沈彬回头才发现差点错过,其实那李瞩就走在官道上,小猪刚从他身边跑过。

  此时,沈彬恍然似回到了那个时候,竟不由向前一扒,脸贴在江峡背上,那一方后背,虽窄小,却结实。不知过了多久,就听耳边道:“喂!喂!下来啦!”

  沈彬一惊,原来自己竟睡着了,睁眼一看,天色只余微光,四面是田野,一排排都搭着架子,不知种的什么,旁边有个井棚,江峡从驴脖子上一片腿,跳下来,摇沈彬道:“要‘住店’了,沈公子。”

  沈彬迷迷糊糊下驴,左脚挂在蹬上,摔了个八叉,这一下虽狼狈,却也摔醒了。江峡将哩个喽牵在井棚边,栓在棚柱上。

  沈彬爬起问道:“江峡,你这是要……打水喝?”

  “也可以打一桶喝点。”说着竟真去摇那辘轳。

  沈彬小声问道:“你不会是……今夜要住在此处吧。”

  江峡很快便打上半桶水来,将桶放在井沿上道:“不然呢?”

  “啊?”

  江峡捧着喝了几捧水道:“要喝水吗?不喝我就倒回去了。”

  “江峡,这……这如何能住?”

  “刚才还有点小雨,现在停了,一会儿生堆火,就在这棚下睡。放心,这驴这么栓着丢不了。”

  沈彬想起江峡那句“我从不住店”来,问道:“就睡这棚下?”

  “生堆火,把这井台烤烤,然后铺上这个。”江峡把小包袱解开,那包袱看着不大,里面竟展出一张带毛的兽皮来,“别愣着了,咱们去找柴。”

  沈彬双腿僵硬,满头犹疑,只得跟着江峡去,江峡随手薅些枯草藤,沈彬也学样照做,却啊了一声,原来抓在草刺上,将手刮出血来。江峡看看他,只说句“小心点”,把草带到井台上堆了,沈彬也照办,江峡又来到一棵树边,沈彬仔细一看,是棵两丈多高的松树,已经死了,低处的枝早被砍去,只余光杆,江峡道:“咱们得摘些松果,再掰些枝。”

  沈彬让江峡骑上自己肩头,起身将她举起,江峡摘下松果放进袖子,又撇下些细枝扔在地上,这时她看中一根打弯的粗松枝,她在沈彬肩头站起,掂脚够着那粗枝抓紧道:“你先走开。”

  “走开?”

  “对,没事。”

  “你小心呀。”

  沈彬让开两步,看江峡抓着树枝在空中上下摇荡,越荡越大,那粗枝应声而断,江峡“哎呀”一声摔了个蹲儿,立即拿着断枝爬起道:“行了。你把地上这些细枝敛了,咱们去生火。”

  原来天气发潮,这些荒草虽内干外湿,不易点着,但枯松枝和松果中有油,就易燃多了,那粗枝打弯处有个树痂,里面最多松油,所以江峡才要折下来,天渐黑时江峡驾驴拐进这片村子来寻住处,正是看到那井棚和这棵枯死松树,才决定就在此过夜。

  二人堆好柴草,江峡问道:“我给你的火折呢?”

  沈彬十分羞愧,那一应用物,连同斗笠,都在周至县丢了,原本他还想回去那旅店把放在店房的东西取了,但从酒楼出来,似是一眨眼,就已在这里了。

  江峡没等他回答,摸出自己的火折道:“别说火折了,连那么大一匹雪郎都不知哪里去了。来,打火。”

  沈彬接过江峡递来的火镰、燧石,想起江峡给自己的包袱中虽有这两样东西,自己用火折时却没用到过,其实江峡给他的是一柄好火折,里面有硝石松香,火星不易灭,她自己又弄了个便宜货,里面是马粪纸,又遇上这潮湿天气,火星灭了。

  沈彬笨手笨脚,被江峡指点着,打了半天才重新将火折引燃,江峡挑颗干松果,用小铁舌扎挑着点燃,放进茅草里,渐渐把火点起来,哩个喽看到火,扯着缰绳在边上叫起来,在田野的寂静中十分刺耳,江峡道:“忘了它怕火,你去把它牵远点,栓那边的树上。”

  沈彬照办,回来时江峡已将树枝一点点加进去,那根粗枝的弯痂果然噼啪作响生出火苗,火已生起来了。沈彬蹲在火边,心中喟叹,都说“风餐露宿”,自己没少在风中啃干粮,倒不觉得什么,而这露宿摆在眼前,仿佛一大关,但这火暖在身上,似乎此关也没那么难过了。

  沈彬伸出手来烤着火道:“江峡,你那一晚,却住在何处?”

  “哪晚?”江峡用一根长枝拨火,将这堆火摊开烧,尽可能铺满打算睡觉的石台。

  “前日,你说那天你没进城?”

  “是啊。”

  “那你住在哪里?”

  “就在城外的村子,也就一二里外吧。”

  “也住的井棚?”

  “哪有那么多井棚。住人家柴房里,”见沈彬讶异,江峡道,“我看到有人在割高粱,上去帮人家割了一垅,这人家才让住的。这个月正是收成的时候,很容易赶上。今天太晚了,要是找个人家,总不能空着手,虽比住店少,那也要花钱。”

  此时沈彬灵机逆行,问出一句蠢到冒泡的话来:“那你的钱都去哪儿了?”

  江峡被这一问问得全身僵住,一时竟动不了了。

  此时远处狗叫声传来,有人喊道:“喂,你们把火灭了,别把棚子点喽。”

  声音低沉,是个老人,沈彬赶紧起身四望,就见一个人影一步一瘸地慢慢朝这边走来。人还没到,那狗已先到了,吼着向坐在地上的江峡扑来,那狗头大身短、毛秃牙长、来势汹汹,江峡却一动不动,沈彬挡在江峡身前,那狗扑过来一口咬住沈彬,沈彬忙捡起那根着火的弯松枝,打向那狗,狗怕火,松口后退,远处人道:“瓦片儿,快回来,别烧着了。”

  那狗和沈彬僵持对峙,直到那人来在近前,沈彬一看,是个老农,脸上皱纹堆垒,须发花白,背微躬,一条腿正常站着,另一条腿点着地,背上扛着个耙子。

  “你们是什么人,在此点火做甚?”

  江峡如木头人般坐在原地,眼神空洞。沈彬赶忙上前对老农施礼道:“老丈高见,我等贪赶路程错过了宿头,见贵村此处有这井棚可挡风雨,想在此住一宿,不过秋日这石板湿凉,故而以火……”

  老农打断道:“你读书的?”

  沈彬道:“惭愧,小可读过几句。”

  “读过书须懂理,你怎么拿火烧我的狗?”

  沈彬道:“这……非是我……”

  一直不吭不动的江峡突然跳起来道:“我说,是你的狗先咬人,你倒怪起我们来了?你这反咬一口的劲儿,倒比你这狗还像狗了。”

  老农被顶这几句,一时噎住,接着却笑了:“你这娃娃说话还真冲,你俩不会是私……得了,我的狗不对,但也没碰着你。但是你这火,还得烧灭了。”

  “待把地烧热,我自会把它灭了。”

  “那可不行。要用水浇灭,浇得透湿,现在就浇。”

  “我说你这老头儿,你不就是怕点这棚子吗?这棚子要点着了,我们这一晚也崴菜了,这边上就有水,我会盯着。”

  “那也不行,你若不浇灭,我这就打锣让乡亲们出来救火。告诉你,我们村轮流巡夜防火,今天轮到老头子我,本以为下过雨可以省点心,不想竟还有人生火,我要任你烧,就算你什么也没点着,明天全村人也要指着我骂,娃娃,你倒替我挨吗?”

  江峡两手一摊道:“那你说,我们住哪?”

  老头想想道:“罢了,我家有一农具房,我给你找个草垫,你把火灭了,你们去那边忍一宿。”

  江峡道:“你收多少钱?”

  老头摇摇头道:“罢了,你们俩也不易。”

  沈彬这才插上话,拱手道:“若能借住,定当报谢!”

  老头儿看沈彬一眼,对江峡道:“我不爱和他说话,女娃娃,你若提不动那桶,让他来浇火,一定要浇透。明早乡亲来问,你们还要给我作个见证。”

  沈彬等江峡发话,江峡道:“你还等什么?浇啊。”

  “是,是。”沈彬去灭火,嗞嗞作响,黑烟腾起,老农指着两丈外道:“你看那边,那可有柴草垛,别看隔着一两丈,这棚子顶若着起来,风一吹,火飞过去,把整个村子点起来也说不定。”

  老农看灭得差不多了,让狗坐下,自己一瘸一拐上了石台,用耙子细细把灰耙开,让水全部浸到,又上手摸摸,这才下石台叫了狗往村里走去。江峡道:“我还有一驴,可有处栓?”

  “有,牵着吧。”老农没回头,走下去。

  江峡没理沈彬跟上去,沈彬在原地愣了下,赶紧去解了驴,也跟上去。老农边走边对江峡道:“女娃娃,你也莫怪,前些月那许家村就给烧了,到现在也不知怎么着的,官家说是村民灶台起火,但十有八九是歹人故意放的,自那后大家就轮流看着,连打更带巡火。”

  沈彬一惊,问道:“老丈所说许家村,可在那周至县东十五里广济寺附近?”

  老农回头看了眼沈彬道:“女娃娃,我不爱和他说话,但许家村是在那边。你瞧,我不是没事找事。”沈彬想起无谷道人说广济寺附近村子人走屋塌,看来就是这许家村。

  老农家不远,可他腿脚不好,半天才到,他老伴早守在院门口,他招呼老伴将把驴栓去后院棚子,领进二人,自去打开农具房的锁,招呼儿子去拿草垫,沈彬江峡进了屋,在农具中收拾出一片空地,沈彬发现这屋竟有点暖,原来厨房灶火就在隔壁,墙上还余有晚炊的热气。很快老农儿子送来一只草垫,宽不足四尺。沈彬接过来,面露难色,试探问道:“请问老兄,有宽点的吗?”

  老农儿子挠挠头,回头看爹,老农此时托着一盏油灯过来,听见沈彬问话,疑惑看看两人道:“没了,你们忍一宿吧,”他又看看二人,欲言又止,最后举着灯道,“我给你们照着亮,你们快铺好,灯我要拿走。”

  “是,”沈彬赶忙将草垫拿进屋铺了,回头拱手道,“多谢老丈。”

  老农把灯一吹,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天已黑透,屋中伸手不见五指。沈彬听到江峡在做着什么,她向自己靠过来,将自己推开,他听声一摸,摸到那张兽皮,原来江峡在铺。沈彬摸着和江峡一起把兽皮铺好,再睡已是挺暖了。屋里没了动静,江峡已经躺下。沈彬知道江峡头朝哪边,他想起小禾挤的那晚头脚相对,依礼自当如此,更何况江峡是女孩儿,但他却想在江峡耳边和她说话。无措了片刻,他坐在了江峡脑袋边上,正要开口,腹中肠胃捣乱,一个屁拦也拦不住放出来。沈彬一闻好臭,赶紧起身,挥动袖子把屁挥散。可江峡只是一动不动,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沈彬坐回她边上,小心道: “我说了蠢话,惹你生气。”

  黑暗中,江峡终于开口道:“你命可真好。酒楼有人请吃饭,路上有人给屋儿住。”

  沈彬道:“是啊,快被弄死了还有人救命。”

  江峡好像笑了一声,过了会儿说:“你再扇扇,还是臭。”

  沈彬赶紧又扇了扇。

  “我和杜姐姐睡在一起时,如果谁放了屁,就用手把屁拢着往对方脸上送。”

  “啊?”

  “她总吃亏,因我的屁更臭一点。”

  沈彬不知该不该笑。

  江峡又不作声了,沈彬道:“你之前告诉我的那些人情账,我都记下来了,在袖子里。”

  “多谢。”

  “若是住了店,点着灯,便能和你对上一对,看有无错漏,最近几日之事,也可补上。”

  江峡拖长音道:“我知道了——你是要住店的。”

  “但若不住店也能过夜,那也很好,那便不必担心错过宿头,此事还要你教我。”

  “那才不用,说不定你到一片荒地,为了让你能住,那里凭空便会长出一栋房子。”

  “那定是当时昏倒,发臆症了。”

  二人又沉默了会儿,江峡道:“那狗可咬伤你了?”

  “没有,只咬着了衣服。你那时因何一动不动?”

  “我被你气到了,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

  沈彬在江峡边上躺下来,摸着她的肩头道:“你在那间村舍角落里挖出的那一两银子的小包,我本一直带着,就放在你第二天给我的包袱中,可昨日,那包袱被偷了。”

  “反正你出手便是二十两的元宝,我那一两的碎渣又算什么。”

  “那二十两本不干净,让它去办赃事,也是该然,你那一两可不同,价比千金。”沈彬想起余三尺赠银的情景,心想,此话虽不假,却有点对不起余先生。

  “你那信中写的什么?”

  “写的银支票的事。”

  “银支票?是那假和尚冒兑的那个?”

  “不是,是我在林中捡到那个。”

  沈彬在席间大略说过此事,此时将捡鸽子、治鸽子,遇鲍小禾、金小石、成谈、方磊之事细细讲来,提到方磊住在祁家村,江峡突然问:“你说什么村?”

  “祁家村。江峡,我正要和你说此事。”

  江峡似吸了口长长的气,沈彬道:“我已问了小石,小石说得明白,祁家村来过一人伢子,名叫祁申。十有八九就是你那大——‘恩仇人’。可惜那人不知去了哪里,但有此线索,我想定能找出此人。”

  江峡没说话,沈彬感到自己放在江峡肩头的手被她握住,轻轻向前拉,沈彬这只胳膊便环在江峡身上。沈彬静静闻着江峡的气息,对她讲起那信上的内容。

  “那信上之言我还可一字不错背出。”

  沈彬轻轻念起来:

  有光先生胡公为亮敬启,沈某名彬,字表修文,康奴陈克,欲擒彬反为彬制,怜其老,感其忠,不忍加害,遣递此书,望公收之。

  彬乃凤翔学子,八月至镐,赶举恩科,于旧雨来今轩误陷罦罝,为康氏窃文取第。金刚樊笼,非不坚矣,虽困虎豹,如竹破之,百丈城头,非不高矣,虽阻千军,平地履之,而至连县影图,报抄告示,鸽信贿银,官私追缉,黑白共绞,亦不能擒彬。盖苍天见怜,神明相佑,高朋侠义,如影随形,山开水退,逢凶化吉。

  请公鉴,事至如今,草木山石,皆为耳目,康氏翕动,尽在执掌,再举加害,乃如推舟于陆,又似掘冢求泉,徒增灾业耳。公至利贞,某早知矣,特与公会于利贞银号门前,讨习支票机枢,承蒙教诲,不胜感谢。

  公翩翩长者,学见海博,彬亦望交识,奈何公屈委康门,虽执财印,不掌权柄,虽卧龙运筹,却囿于琐杂,虽远见高瞩,却成日清桌洗地,腥污满手。岂不见,康得禄横霸金榜,独占鳌头,吃尽肥利,不留汤汁,费、贾等定亦怨之。公鞍前马后,却落得他姓旁人,肏入祖茔,嚣聒九泉,悍扰先人,何异推碑铲丘?余知凡事积微累渐,侵利由薄而厚,侵私由寸而尺,欺人由轻慢而失敬,由失敬而呼呵,由呼呵而颐指气使,以至骑头踩脸,视同家奴,辱没先祖,辗如蚁蝼,及彼时,却言“欺人特甚”,复何益哉?而况其人才德两无,奸而少智,狡而无谋,贪而无厌,公侍之尚不如孔明侍后主耳,而康暴戾贪狭,俱后主庸,而无后主仁。假僧包氏,为彬击伤,及寻医治,当无大碍,为康氏生生误死,兔死狐悲,众仆心何不寒,盖上有威而无恩,则下有惧而无忠,上狭量而猜忌,则下慎微而冰行。危墙岌岌,公自鉴史,无须彬言。

  彬之肺腑,望公三思,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若计已决,还宜早图,彬虽无能,愿效微薄,康窃彬文,报抄载之,是日购者,不止百千,其文中梁翙射鸩之典,愿公细读。

  千祈 万望

  沈彬念不到四句,江峡已打起微鼾,再和她讲起此信时,二人已在奔往扶风县的大花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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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仇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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