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一、小石雕作聘人章,方磊风云刻印行
张慧聪2025-05-12 09:227,506

  沈彬随小石去祁家村,一路无话。到村中天光已黑,村中零零落落响着击打之声,想来便是捣衣之声。

  砧杵敲残深巷月,井桐摇落故园秋。

  眼看重阳节,此身却流亡在外,家中还不知如何,沈彬一阵伤感。

  小石着急刻印,二人直奔印行。耳畔水声渐大,空中火烟渐浓,沈彬疑惑,定更早过,已非炊时,而这烟味呛烈,更非炊柴。九月初七,月在上弦,转过一弯,水声沥沥,流如银泻,一座高屋森森立在河畔,屋侧一架水车吱呀轮轮,窗内灯火,有黑雾腾腾从屋顶出,便是那呛烟之源。

  小石道:“好巧师傅今晚烧字,不必上他家去了。”

  “烧字?”

  小石未答,上前敲门道:“师傅,小石回来了。”

  沈彬立丈许外,屋门许久方开半片,内一哑声厉道:“去这许久,还知回来?哪里鬼混去了?”

  小石不敢进屋,立在门口。

  “我常不在,你天天如此,功夫还不废了?”

  “回师傅,弟子天天练功,不曾偷懒,今日……”

  沈彬上前拱手道:“今日是与那鸽报行的鲍小禾要钱,他不肯给,才磨蹭许久。”

  小石感激回望沈彬一眼,另一片门这才打开,现出一球形昏影,原来是个矮胖子,此人手指沈彬问小石道:“大胆,竟敢带生人来窥我秘术,你嫌饭碗端得稳了?”

  “他……他不是生人,是……是熟人,主要是好人……”

  沈彬向前一步道:“晚辈沈彬,特地随小石来拜见方……”

  “方”字一出,胖手已捂住沈彬的嘴,矮胖子压声喝问小石:“我说,你告诉他的?”

  小石理直气壮道:“然也。”

  “大胆的奴才,我……”

  胖子举手要打,小石昂首立正道:“师傅虽打,弟子并不违师命。”

  “还顶嘴?”

  “师傅有命:清守印社、褚记鸽报行门中屋内,师傅姓乃方,迈出门去,师傅乃姓石,弟子在红石鸽站屋里提及师傅名讳,上方下磊,不敢叫错。”

  “嘿!你还说!”矮胖道。

  沈彬并未听懂,但显然面前这人就是方磊,赶紧跪倒拜道:“凤翔褚记报行掌笔沈家内侄沈彬见过方伯父。”

  “你……哦……啊?”方磊似有点糊涂,向四外一张望,赶紧一手一个将两人拽进屋中,关紧了门。

  深秋天气,日暑夜凉,可这屋中却如炽夏,人进汗出。向上看,屋顶颇高,一面圆墙直通高顶,内中似有火烧,热气便从这圆墙来。墙底延出灶台,上架一口大锅,木盖扣严,白气溢缝,锅中咕嘟作响,一股腥气中似又混有别样肉香。圆墙对面有扇小门,方磊看了眼大锅道:“随我来。”开小门引二人进一间无灯黑屋,此屋阴冷如冬,与隔壁冰火二天,穿屋过,又进一小门,终于温度正常,乃是间点着灯的茶室,灯亦是小炉,小铜壶高煮于其上,茶香满屋。方磊指指铜壶,小石领会奉茶,方磊圆躯坐上竹床道:“你说你是沈老三的侄子?你姓甚名谁?爹叫什么?”

  沈彬想,即使是方师傅,也不知“三爷”乃是误叫。他见方磊生疑,复行礼道:“晚辈姓沈名彬,表字修文,家父已逝,恕个罪说,上沈下丹,正是怹老名讳,再恕一罪,家叔上沈下秀,表字光禄,乃褚家报行《江湖近闻》掌笔,虽……似已被罢。方伯父为报行刻活字插槜发文印巧夺天工,不愧为千机手,晚辈仰慕已久,特来拜会。”

  方磊摸摸自己八字胡,转转小眼睛道:“不对吧,沈老三的侄子我知道,我好像还给过他点什么吧。”

  沈彬面露惭愧道:“方伯父恕罪。方伯父用发文印余料为晚辈所刻那枚玉珮,晚辈随身多年,只是前几日……前几日……晚辈遇险,为恩人所救,身无长物,只得以此相谢,以表寸心。”

  “哼,好一套说词。”

  “所刻四字乃是利贞道德,下角黄而通体白,上雕双层缕空浮云纹,叫……叫……双……什么花……”

  “双钩花上花。”小石道。

  “对!”

  啪!方磊一掌打在小石脸上:“多嘴!”

  然而就听方磊却摸摸自己八字胡,低声自语:“一个寿山勒子也做双钩花上花么……果然是千机手。”

  沈彬又道:“方伯父若有疑,请尽问来,有一事答不对,便不是沈彬。”

  方磊未答,也不让座,问小石道:“小石,钱拿到了?”

  小石把沈彬给的那块银子拿出来,方磊掂掂问道:“可够数?”

  “只多不少。”竟将沈彬垫银之事全说了一遍。

  方磊皱起眉头,目露狠光,盯着沈彬道:“就这一小块银便想窥我的印术?”

  “师傅!”小石急道,“他是好人!不信你看!”小石说完大步出小门去了冷屋,稍后便拿着一份报进来,原来是份印坏的《江湖近闻》,虽沾油污,画像却清晰可见。小石指着画像递给方磊。

  方磊皱眉道:“这是最近一期?现在都写些什么?”说话时看到画像,又抬眼看看沈彬,疑道,“这画的是你?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最近一期!”小石着急,指着画道,“你看,这就是他,他是好人。”

  方磊随指看去,正是那行“某西安赶考生姓沈名彬,此人不务正业,专行恶道,骗人钱财,诱拐良家少女,罪大恶极,人人得而唾之”,抬眼看小石:“这……是好人?”

  “唉呀!这是那个郑良,最近一期又换了,还是他,但是还是郑良,但是字换了,所以他是坏的,所以他是好的,你明白了吗?”

  二人同时道:“我糊涂了。”

  原来方磊醉心研究技艺,印行正务已全交小石,近期江湖近闻内容,他也没看,只知最近印了人画,他指导着小石特意为此做了新版刻,却不知画上人正是沈彬。其实他在郑良掌笔后已对版上内容颇有微词,小石之意,他也大致心领,但这孩子性急,他时常有意磨磨他性子。沈彬却不知,解释道:“方伯父……”

  方磊厉声道:“别叫我伯父!你站在那里,把事说清楚。”

  “那好吧。前辈容秉……”

  此时,屋角另一门打开,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怯怯挑帘探头,问道:“爹爹,何人夜晚来此喧哗,惹爹爹生气?”

  方磊道:“不干你事,回屋待着。”声音却不那么严厉了。

  “爹爹莫要气坏了身子。”

  “知道了,你去歇着吧。”

  沈彬也不知该不该问,就听方磊的声音缓和了许多:“说吧,你若非想窥学我的印术,究竟是谁?到此又有何事?”

  “晚辈沈彬,如这报上所言,几日前奉家叔命去西安赶考,为地头蛇铁太岁坑陷关进私牢,险再不见天日,幸遇高人相救得逃活命,逃出时晚辈打死他们家奴,被铁太岁与官府追杀通缉,一路亡命,途中捡到坠鸽之信,欲送还失主,故就近去鄠县鸽站查问。在红石镇幸遇小石,得知方……方前辈在此,特来拜会,若有冒犯……”

  “你若拜我,不去我家,却来此处做甚?”

  小石抢白道:“是我带他来的,他想出办法帮我找给我哥收全尸的人,我来这里刻印,因为明天就要卖报了,今晚我就刻好,他也没地方睡觉,师傅你恰好又在,所以就正好不用麻烦了……”

  沈彬苦笑,小石说话颠三倒四,恐怕越说越乱,不过方磊竟似乎听懂了,竟点了点头。问小石道:“可你妹妹最近住在此,如何还有他睡觉的地方?”

  “我今夜刻印,床给他睡。”

  “你要刻什么印?”

  “樟子松。”

  “我说你刻什么字。”

  小石取出小禾做好的版来,上面是反字“红石镇鸽报行厚白踅秋后差红碗匠”。方磊这才点头道:“原来是这么个‘办法’……”胖印匠此时似乎才把各事理清,他又看看沈彬,叹口气道,“那你便去吧,但是你,”他指着沈彬道,“你就在此屋,待着,不许去别处,听明白了?”

  “晚辈遵命。”

  小石问:“师傅,那我可在此屋刻印?”

  “可。”

  “谢师傅!”

  小石兴奋答应,就要去冷屋,方磊道:“等等。”

  小石站住。

  “既是你哥哥的事,别用樟子松了。去挑一块黄杨吧。”

  “多谢师傅!”小石大喜而出。

  屋中只剩沈彬方磊,方磊道:“没别人了,你究竟是谁,因何到此,从实讲来。”

  沈彬看方磊依旧不信,在怀中摸出银支票,双手递上道:“晚辈并无一句虚言,前辈请看,这便是坠鸽所带的信瓤,此物主身份不明,晚辈经他人指点,还要去周至县查问,不知前辈可有头绪?”

  方磊接过一看,两只小眼瞪成圆铃,他从上到下细细看过,又举在灯前,反复查看,灯光下,似有细汗渗出他的额角。只听他自语道:“此等彩纹……铁板果然竟有如此……吾所不能也……我果然是老了……”

  方磊再看向沈彬时,目光竟变得十分谦卑,方磊拱手道:“这位……这位沈兄弟……”

  沈彬赶紧跪倒道:“前辈折杀晚辈了!”

  方磊忙扶起沈彬,指座位道:“请坐。”

  沈彬惶恐,还是坐下,方磊道:“我方磊明人不做暗事,方才颇有得罪,乃是不信你所言,可现在,方某依然不信。只是,这银支票印术精湛,已达上乘,令我等印行人慕中带愧。方某有个不情之请。”

  “前辈想留下研习?”

  方磊脸一红,叹气道:“唉,惭愧惭愧。”

  沈彬道:“沈彬恰想逗留几日,若去周至时,只带一张前去查问也可,只是寻到失主后,还须送回。”

  “那是自然。”

  “如此前辈先留下一张便是。”

  方磊拱手道:“多谢!”

  小石推门进屋,看到屋中情景,一时迷茫。方磊收起银支票,问道:“我看看你选的什么木头。”

  小石双手托上,方磊哼道:“哼!还真会挑好的!”转脸对沈彬道,“虽说如此,小兄弟切莫乱走他屋,小石,你二人今晚便在此屋,如何住就由你安排。”

  “是,师傅。”

  方磊说完从冷屋门出去了。

  小石此时已穿上工装,打开一件小包袱,展开一应器具,拿出一只小锉,将灯挑亮,这就开始打磨起来。沈彬无事,便在旁看,随口问道:“里屋住的,可是尊师的女儿?”

  “是。不过,却不是亲的。”

  “哦?”

  “师傅膝下无子,师妹是他是收养的,因她现在长大了,住家中多有不便,就先让她搬来这里。”

  “原来如此。”

  “听说……”小石似是单纯刻印感到无聊,便讲起来,“听说师妹是被人伢子带在此处,师傅听说要将她卖去省城的妓馆,便给了人伢子钱,把她留下了。”

  “竟还有这种事。”

  “发大水那年,这种事多了。”

  “大水?可说的是晋安八年那场?”

  “反正就是很多年前那次,我那时候还小。”

  “那不是在淮安吗?这相隔千里,如何相关?”沈彬已想起江峡之事,便想多问两句。

  小石看看门,手上不停,低声道:“我是偶尔不小心听到师傅和别人说的,你可别告诉师傅。那人伢子原是本村的人,在淮安那边做生意发了上财,哪知遇上大水,可他运气好,人没事,财也没事,看到那边很多邻县的人来涝区趁灾抢人,他也跟着干,但被本地人排挤,一气之下便带着一些人回乡。但他做的不是人事,连亲带族都不认他,本地的财主想从他这里买使唤的,怕被乡里人骂,本已谈好的买卖也吹了,他这才一气之下,要带着他弄来的人去省城。说‘不买正好卖去妓馆,还能翻倍’,他带人走时我师妹冲出来扒着师傅的腿要师傅救她,师傅本也不是这村的人,这才将她留下。”

  “这人伢子现在何处?”

  “那次走后,就早不在此地了。”

  沈彬忽有所悟,问道:“小石,此地唤作‘齐家村’,却不知是哪个齐?”

  “是这个。”小石在台上薄薄的一层木粉中轻轻画出“祁”字。

  沈彬点头,点子话多用谐音,“平头蔓儿”也未见得一定是“齐”。他问道:“我听过一人,名叫‘齐申’,那人伢子可是叫此名?”

  “对!对!你怎么知道?你不说时我还想不起来。”

  沈彬心中宽慰,江峡这一有大恩兼大仇人,现在有眉目了。若能将此人真正找到,再见到江峡时也有话可说。

  沈彬从袖中拿出《恩仇谱》来,正想拿笔,看到小石所用的一支尖头黑棒,他刚才用它在木头上画出黑色刻线,便问道:“小石,这黑棒是什么?”

  “这是炭笔,沈公子不知道吗?”

  “这‘笔’可在纸上写字?”

  “这倒没试过,但想来可以。”

  “可让我一试?”

  小石点头。沈彬拿起黑棒,展开恩仇谱,在页角处一划,一条黑线,竟也清晰扎实。沈彬暗道,若事探以此为笔,不必用那墨罐,岂不便利?当下在江峡与“大官人”一条上注道:

  祁申,或为祁家村人

  此棒竟十分好用。

  小石好奇他写的什么,沈彬只好道:“此乃一本事帐,本为录我一恩人的恩事仇事,后又记了些我所见的江湖恩仇,不足为道。”

  小石道:“沈公子对我大恩,小石此生必报。”

  “小石言重了。”沈彬想起,这一笔确实可以写上,但却又不想现在写,问道,“这种炭笔,还有么?”

  “有,沈公子若有用,明日向师傅求一支。”

  沈彬笑道:“若是如此,小石若硬当沈彬有恩,这便算是报达了沈彬了。”

  “那怎么够,”小石道,看到沈彬在恩仇谱上细密的字,便道,“沈公子的字,也是易刻之形。”

  “哦?如何易刻,如何不易刻?”

  “就是……就是……哎,我也说不出来。不过字大而简总归易刻,细小繁稠便不易。”

  “这说的也是。”

  “沈公子,可否问你一字?”

  “哦?”

  “我写给你。”小石依旧是在木粉中以手指写下,可这回却很难看清了,沈彬只能依他手指的动作去猜。

  小石写了两次,沈彬以炭棒在《恩仇谱》尾页小小写下一字,问道:“可是此字?”

  小石看后点头,原来竟是“鼍”字。

  “此字念‘陀’,”沈彬道,“听说东南边河湖之中有此物,神出鬼没,十分凶猛,有人说是龙王后代。因何问起此字?”

  小石压低声音道:“原来如此。你可别告诉师傅。师傅让我去挑一块黄杨木,我在柜中挑木头时,看到那些木块下面压着一张纸,上写的东西我不敢看,只是看到这一字十分复杂,想哪天或许会刻,便记下字形,想着若刻时要如何用刀,只是还不认识。”

  沈彬暗暗佩服,这一对师徒对手艺之用心,颇为可敬。

  屋中本还能听见一点捣衣之声,此时已渐渐安静下来。沈彬听过印行的人说“阴刻阳刻是一理”,此时真正见人刻印,感到阳字还是要累得多。小石下刀与停刀时配合着呼吸,一枚木章十五字,也可说颇为少见了。

  在“红石镇”三字渐渐出形时,沈彬问道:“小石,你曾说洪至印社曾经也在此地开过,可否为我讲讲此事?”

  夜渐深静,只有灯下二人,小石也敞开说起来。原来,方磊也曾为洪至印社做事,但却总是以印匠身份接做洪至的印活,无论如何不肯受长雇。方磊本住在凤翔府苦荞镇,印坊也开在那里,离凤翔县二十里,可后来遭到排挤,不得已才搬家到此。

  沈彬问:“既是如此,为何在凤翔不行,在此地,却可以战胜洪至?莫非此地是方师傅老家,有族人支撑?”

  “唉呀,不是。师傅来此地,单纯是……单纯是为了这里。”小石指指地。

  “这里?”

  “就是这间老屋。这本是间老磨坊,师傅很早就知道这个磨坊,一直想把印坊安在此处,后来在苦荞镇待不下去,他便下决心来了此处。”

  “为什么?”

  “就为门外那架水车呀,当然,还有门外那条金龟溪。”

  沈彬早就想问,便道:“那间屋子那么热,可是在烧火?那架水车可与烧火有关?那墙中,难道是个炉子?”

  “叫炉子也可,不过还是应当叫‘窑’,就在那面圆墙里面,那水车就是给窑火鼓风的。”

  沈彬想起小石“烧字”之言,问道:“所以那窑里,是在‘烧字’?烧字究竟是何意?”

  “烧字,便是烧字呀,”小石转头在屋中看一圈,指桌上一物道,“就是那种。那是我做的第一个字,没做好,师傅还是帮我去烧了,让我留下做个纪念。”

  沈彬一看,原来也是一方小章,章面寸半见方,高只半寸,章面阳刻唐楷的单字“石”。然而此物显然非木亦非石,表面青黑交融,微微发亮。

  “这是……陶字?”

  “也算陶字,不过再多说,师傅要骂我了。”

  “可这单独一个字,又如何印?”

  小石闭口无言。沈彬明白了,笑道:“想来这便是清守印社的“秘术”了。”

  小石点点头。

  沈彬大概明白,这黑色的陶字,便是那炉中烧的东西,至于此物如何制印,他还想不出来。眼见小石再不愿吐露一字,他改换了话题:“方师傅有如此本事竟还被排挤,那熊氏并非容人之人。”

  “啊,他可真够下作的。”

  “哦?此事可以说么?”

  小石想想道:“师傅只说在印社外不许提他姓方,只可提他姓石,其中因由,自然在外也无法提了。可现在在印社房中,师傅倒并未交待不可说。”

  “原来如此,还望小石说与我知,那熊氏对我沈家也颇有不利,我早晚还须提防他的算计。当然,沈彬在外定然保密。”

  小石低声道:“那个熊紫脸,不知在哪里打听出师傅虽然传承方家刻印之术,生父其实姓石,那石家也在苦荞镇,他说若师傅不在他的洪至印社做事,就将此事扬出去。师傅不从,他就真的扬出去了。后来又逼得师傅当众认父,师傅在那苦荞镇待不下去,便搬来此处。”

  “原来如此。不过那熊广来,因何定要让师傅去他印社做事呢?”

  “嗐,还不是看上师傅的活字术了,啊!”小石刀印脱手捂嘴,可为时已晚,“活字”二字已然脱口了。

  沈彬惊在原地,儿时旧事滚滚涌来。小时候,叔叔有一架藏书不许他动,问时,叔叔便道,那是“活字书”,乃是摧德灭志的“毒水”,切不可读。他由此大奇,便趁叔叔不在,偷翻开一本《搜神怪志》,一读便竟沉入其中,连沈秀来在面前都浑然不觉。他那日被叔叔一顿好打,第二天,彼处已书去架空。沈彬也问过书铺掌柜的,可否有“活字书”卖,掌柜被吓一跳,急色四顾,连说“没有”。后来沈彬才知,朝廷多年前诏令书要七禁:怪、力、乱、神、淫、奇、妄。而此七类在民间,便统叫“活字书”。

  沈彬道:“小石莫慌,沈彬以命作保,此间屋中之话便留在此间屋中。这‘活字’印术我也有知……”便将小时之事讲述一遍。

  小石松口气道:“若你已知活字,便也不算我滑嘴泄事了。”

  “自是不算。所以说来,朝廷未行‘七禁’之前,活字书处处可见,由此推测,活字印术似也平常。为何如今,方师傅的活字术却成了秘术?”

  小石细细讲来,初时前后颠倒,经沈彬理问,渐渐清晰。

  原来,朝廷虽行的是书之七禁,但州官县官为禁书源,却将活字印社都封了,此后多年,印社活字几已绝迹。方磊家传活字制版之法,但字却是用的木活字,印效不佳。雕版虽亦用木头,但整块大板容易保存,而木活字则湿易霉,干易裂,传说有一种古法泥活字已经失传,方磊因想,烧泥便是烧陶,便专门去江南习得烧陶之法,又潜心研试,后来才烧出好用的陶活字来。虽当世会印活字者零星尚存,但清守的陶活字却是独门,故为秘术。

  小石最后道:“我虽会刻泥,但还有选泥、调泥、司火等等,全都不会。这些手段,师傅自己,也还在研试改进。”

  沈彬大悟。为禁活字书,却将活字术几近摧毁。他又问道:“可是小石,因何那些书叫活字书?难道不用活字,就印不成了?”

  “听师傅说,当年那些书月月出新,不过好坏不齐,书铺好卖则多印,差卖则少印,若每每雕版,则过于繁杂,若是好卖之书还行,若是差卖之书,连雕钱也不够。用活字时,制一版比雕一版,可易多了。”

  沈彬点头。果是一处不到一处迷,十处不到九不知。那些经史子集,皆是故旧成文,版面早成定数,一版刻完,千份万份也是它,即使百年亦无更改。

  “原来如此。那么,江湖近闻,自是用活字要便捷得多。”

  小石继续畅言。

  原来,在七禁书令几年之后,活字印行便几尽消亡,而书既禁,官府也不再多查,方磊在此开下印行,对外却不说活字,只说是”硬雕板“。因陶字比硬木雕版还硬,印出来字纹犀利,比雕版更好,而版式更是易调,无论大小、稠稀,皆易更变,制版还快。前几年,京城流出太子太保赵大学士引经注评新科进士考生文,有人将其结册,在读书人间抄传。师傅买到一本抄册,只一天就制版印出样本,将其交予鄠县学馆来卖,被学子一抢而空。各县书商听闻,虽数百里,皆来清守进书。此地洪至亦用雕版刻印此书,无奈太慢,待制成版时,已有新抄本流出,此版不但有新篇集结入册,注文亦有修正,清守印社立修新版,取旧版而代之,洪至花大力气刻好版,硬着头皮印出,然而无人问津,皆成废纸,之后又过些日子,此地洪至印行便人去屋空了。

  沈彬叹服道:“果然是大快人心!”

  谈笑间,月向西沉,小石语轻刀快,一方多字印已渐成形。二人秉灯谈至深夜,小石终于刻好,便各自在座中睡着。不多时东方已白,有人敲响了印坊的门。

  

继续阅读:卅二、沈彬欲彰黑手人,成谈得寻红碗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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