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小石成谈双来社,书生印匠两去村
张慧聪2025-04-25 17:065,484

  沈彬听到郑良的名字,不由啐了一口,骂道:“无耻竖子,其犹欲效曹商之事乎?”

  沈彬自己也不知为何脱口这么一句春秋宋国的典故,边上两人都愣了,看沈彬如看异国人。

  书中代言,郑良十八岁时投在沈家时,略通文墨,名为书僮,实则与沈彬同窗习书,那时沈彬只有十二岁,但学问则要比郑良高得多。然而,二人并未处出同学之宜,却变成了识面不交的路人。沈彬从未记得自己对此人有过好感,讨厌倒是颇有几分。

  “此人给叔父当书僮,在我家待了几年,叔父待他不薄,教了他一肚子学问,他却恩将仇报,竟要偷发文印给熊广来,如今果然作了这掌笔,又在报上造谣,着实可恶。”沈彬想起诸多旧事,不愿多提,只淡淡一说。

  小禾把报一合道:“我还当他是熊广来从哪里物色的人物,原来却是你家的内鬼。”

  就在此时,街上有人长腔叫道:“贱卖贱卖,最后几个热包子,卖完回家啦——”

  小禾赶紧应道:“我要,都给我!”背上酒葫芦颠颠跑出门去。

  屋中只余二人,沈彬做个“请”的手势道:“小石先坐吧,小禾既有盛情,何必撅他。”

  小石冷冷道:“他不过想再拖帐罢了。”

  “他欠你多少银子?”

  “非是他欠我,而是这褚记鸽报行红石站欠我清守印社,一共八钱七分银子。说老实话,我印行从没有赊账给人干活的,且不说工钱,那纸张油墨的挑费先垫进去,若收不回来,如何还开得下去?”

  “是了。”沈彬在身上摸出一小块银子道,“这一块银子你先拿着,我看只多不少,多出的,就当下一次的垫钱。”

  “这钱是谁的?”

  “是在下的,我亦算报行之人,后面我再与小禾清帐。我恐怕还要在此盘桓几日。”

  小石表情突然缓和了许多,将银子仔细收好,一直紧着的全身这才有点放松,在凳子上坐下。

  桌上的茶壶中还有些剩茶,沈彬去倒了杯来给小石。小石道:“你果然是好人。”默默喝水,再无言语。

  小禾半天不回,大概是买酒去了,见二人枯坐无言,沈彬问道:“小石,看样子我须年长你几岁,你我萍水相逢,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小石很低地说了声:“问吧。”

  “早上你来此送报,我看你神情之中似有大悲,敢问小石兄弟,可是遇上什么事了么?若是沈彬看错了,还请不要过意。”

  小石面如蜡烬,极低声道:“是你看错了。”

  沈彬微微点头,正在纳闷,小石突然胸脯剧烈起伏,几声大喘之后,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爆发出来,小印匠泪如雨下。沈彬挪座靠近,轻拍小石肩膀,小石深吸口气,哭声如撞墙般止住。

  “你我虽萍水相逢,但亦是有缘,若有难事,不妨一说,虽不敢说能帮你,但多个脑袋多个主意。”

  此时门外道:“嗐,你若不说,我就说了。”原来小禾回来了。

  原来金小石亲哥哥半年前犯下死罪,再过几日就将问斩。小石道:“他虽是罪有应得,但毕竟是我的亲哥哥,我爹死得早,他于我就如爹一样,我并无他求,只希望能让他囫囵下葬,在爹坟前我也有个交待。”

  “原来如此,”沈彬想起江峡在牢中给他讲的江湖事来,便道,“听说江湖中有一种人叫红碗匠,可为人缝合全尸,可否找一位来?”

  小禾道:“此种人我也听过,但此事属于‘黑抹儿’,见不得台面,不知到何处去寻。”

  小禾把包子摆下,将昏灯挑亮,又斟上酒道:“晦事虽多,先干一杯,酒不够,一会儿还会来送。”虽气氛怅郁,三人还是举杯,一声击响,在愁凝中荡出一道波纹,浓重多少松动了一些。

  三人也都饿了,将包子狼吞虎咽吃下,无暇开言。沈彬边吃边抄起一份《江湖新闻》,借灯光看,一时心中已有主意,等二人吃完后缓声道:“小石之事,我有一计,二位听听。这江湖新闻,我已略览,讲的是邻里趣闻、米油动价、商铺新货、夫妻笑话、地保民告、传奇白话,兼有本地红白二事,以便乡邻贺喜吊唁,果然好看。最绝的是还有一栏‘学字’,将本期难字大写标音释义,以便人知。怪不得一到报摊便即售空。既是如此,依我看,不如在这报上空余处加条消息,寻那红碗匠人,写明待以厚金,说不定就会有人来。”

  听到这里,小石眼睛亮起来,不过又暗下去道:“可报已印出,下期再印,已不知何时,恐怕就来不及了。”

  “不必,”沈彬边说边指着《江湖新闻》版面的角落,那里单独一小块用红字写着:

  说见闻 换美酒

  太白酒家不掺水

  这七字边上有一片小空白,沈彬指着此处道:“就这些报,加在此空余之处便可。”

  小禾疑惑:“这……要如何加?”

  小石突然站起身道:“我知道了!刻一枚章印上去!我,我这就回去刻!”

  说着拔腿要走,沈彬赶紧拉住道:“小石莫急,你虽回去,却刻些什么字?”

  小石摊手道:“是呀,却是不知。”

  沈彬道:“主意既定,今晚还长,我们商定细具,再做不迟。”

  小石灰沉的脸上终于有了亮色。

  沈彬依江峡所教点子,拟好文,共十四字:

  红石镇鸽报行厚白踅秋后差红碗匠

  “厚白”即重金之意,“踅”便是找,“秋后差”便是问斩,沈彬自信,此语外人不懂,行家一看便明。小禾将此十四字排好版,以反字写在小纸条上,交给小石,小石下泪,当时就要给二人磕头,沈彬赶紧扶住他道:“人在江湖,互帮互助。”

  就在此时,鸽舍一声铃响,小禾道:“飞奴到了。真有他的,这个点来。”

  小禾进鸽舍,就听里屋传出他的冷笑:“竟是这《江湖近闻》的新一版送来了,上版印的还堆在那。”

  他很快拿着长三寸、宽二寸的纸条出来,只见纸条上密密麻麻字如蝇爬,有两幅缩小画像赫然可见,一个大印淡淡扣于字画之上,几乎盖住整张纸,沈彬看得清楚,那正是发文印,日月处写道“甲子九月初七”,今日便是九月初七,看来此版乃今日刚刚定下。原来,这张小纸条就是“版”,江湖近闻便是以此缩微小纸送至各站,再由印行放大制出刻版,再行油印,沈彬还是头一次见。

  小禾取过一只球底的大碗来,将版放在碗底,用小铁块压住四角,加满清水,将灯靠近,从碗口看去,字竟大了不少,原来这版纸在写字扣印之后,已用油浸透,不侵水,沈彬不由惊叹这放大之法。三人一同看去,只见一行红批字写着“他版照旧,更二版如下”,接着便是那两幅画,画中自是沈彬,仍旧是何六所画两幅,下面的字却变了,那字写道:

  沈彬

  凤翔府凤翔县周昌巷考生姓沈名彬字表修文者,八月下赴西安赶考时欲行舞弊,为义人所止,乃羞怒而报睚眦,竟至打死义人性命,畏罪而逃,不知所踪,如今官府通缉,天下义士亦当共擒之

  “这……”小禾咧嘴咬牙。沈彬笑道:“这一番还着点道。”

  没想到小石一把将版从碗底捉出来,放在灯火之上,余水立即烤干,纸着起来,小禾想阻止早来不及,倾刻烧成灰烬。

  小石指着沈彬道:“他是好人,此等丧德报文,我不刻。”

  小禾拍手道:“好,好,虽嘴上说了不印,我却还在犹豫,当断不断,日后必乱,好,好。”小禾喝下一大口酒,却毫无醉态。

  沈彬担忧道:“如此违背上命,会有麻烦吧?”

  小禾笑道:“别的站是,我这红石站则不然。”

  原来,鸽报二行合并之后,报行形成行例:总社定版,以鸽信发往各社,各社自印自销。最初,各站收到缩版各自扩为正常大小的“本版”后,再各自雇当地印社印报。后来褚辰与熊氏一族结亲,熊氏入股褚记行社,包揽下报行所有印活,钱上由总社统帐,各处熊氏印行分站定期在临近鸽报行取扩好的本版,刻印后将报抄送回各站售卖。

  而鄠县地面并无熊氏印行,只有清守印社,离红石鸽站最近的熊氏印行也在七十里开外。

  “我家又好又便宜,他熊氏的印行开不下去,滚王八了。”金小石说到此,胸脯一拔,终于干下一杯酒。

  小禾道:“别的站是营收交去总站,总站再发柴薪。我这儿并无这些麻烦,只每月给总站交够六两六钱银子,剩下的,便是站里的。这叫‘够不够,六两六’。”

  沈彬问:“那要是没挣这么多呢?”

  “那自然就亏了,”小禾倒上酒道,“所以,印行的钱也是我这里给,多印那些卖不动的江湖近闻,便是纯亏。省下印油印我这《江湖新闻》,才是上策。别的站只能去印卖江湖近闻,只有我这里可以卖这好看的《江湖新闻》。”

  “原来如此。我看这江湖新闻报文上佳,不知是谁所作?”

  小禾也一拔胸脯道:“正是在下。”

  恰在此时,门外一沧桑声道:“醉小子好不知羞耻,你说是谁作的报文?”

  大家向外一看,昏光中站一大汉,花白胡须撒在前胸,看样子年近半百,右肩上挑一扁担,左手提着个食盒,扁担前后挂着两坛酒,都封着腥红布,一看这布色便知一店中最好的佳酿。大汉短打青衣外罩个小褂,小褂胸前左右各一个大字:太,白。沈彬立即明白此人是谁,忙起身拱手笑道:“太白酒家不掺水,今番饮过,果然名副其实。”

  大汉朗声大笑,声震屋瓦,放下扁担拱手道:“若没认错,阁下便是沈修文公子了。”

  两人都笑了。大汉道:“弊人成谈,马到成功之成,言谈举止之谈,他们都叫我老谈。弊店太白酒家在这镇上开了一十八载,这酒不敢称佳酿,至少淳而又真,想来公子已尝过了。”

  沈彬笑道:“确是佳酿,名非虚传。”

  成谈并不客气,自己搬只凳子坐过来,一手打开食盒,一手指着桌上已经空掉的包子盘对小禾道:“有酒无菜,就这么干喝,我说醉小子,你这岂是待客之道?”

  小禾不服道:“他乃是掌笔三爷家侄少爷,说起来,他才是主咧。”

  沈彬道:“小禾说笑了,且不说家叔已被罢了掌笔,江湖上肩膀平齐为弟兄,小禾如此说就太见外了。”他转向成谈道,“成掌柜,容小可一猜,那报上角落写有贵铺的字号,亦写有‘说见闻,换美酒’,刚才又撅了小禾的‘作报文者正是在下’,敢情,这报文出自成掌柜之手?”

  成谈哈哈大笑:“不愧是修文公子。”

  原来,鲍小禾好酒,总去成谈处买酒,不但经常喝醉,还常常还不上酒帐。小禾常醉,怠慢客人,在镇上名声不好,成谈则是这镇上的头面人物,红石镇乃至鄠县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太白酒馆以前是成谈的大哥成计掌柜,成谈在报行做了几年事探,后来成计回乡下养老,成谈这才辞了事探,回到酒铺掌柜。虽身在酒铺,成谈仍旧心念报中一行,见鸽报行的鲍小禾总来买酒,便渐渐想出主意来。

  成谈道:“这红石镇中全是我的老街坊,鄠县城中买过我家酒的也有十几家,伙计们送送酒,这镇中乃至县里的事情,便能知道个七八,那时我便想,有些事颇有意思,若告诉报行,当能换份息资,哪知江湖近闻竟忽而间成如此状况了。”

  沈彬举杯道:“所以成掌柜便立主新做一杂闻略报抄,您本就音息灵通,又做过事探,既知如何核实,亦知如何作文,而红石镇鸽站又不受熊家印行钳制,如此,便有了《江湖新闻》!不想《江湖近闻》遭此劫难,却生出《江湖新闻》来,报抄不死!快哉!”

  “快哉!当浮一大白!”

  小禾一大杯喝下去,凳子一翻,倒在地上,醉过去了。

  成谈笑道:“今日他是开戒了。”

  沈彬问:“此话何意?”

  “识不相瞒,小禾在太白酒铺买酒,名为买,实则在《江湖新闻》开卖后就没再给过酒钱。我倒不惜酒,但怕他喝坏了,便嘱咐伙计,不准给他打烈酒,一次也不能打多,他欠酒帐太多,既是白喝的酒,不打给他他也没办法。”

  沈彬想,想来鲍小禾在盘清镇,是买了烈酒喝。

  “不过他虽不给钱,也并不让他白喝,我给他商量好,我以酒铺为息窗,收集杂闻,探清原委,将报文拟好,他则须做这出版之人,当然,不必缩微,直出本版便可,然后就交给金小石成刻下印。”

  小石听到此点点头。

  沈彬笑问道:“成掌柜以自家酒换杂闻做此报,不知分多少报利?可够那酒钱否?”

  成谈笑道:“自是分文不取,”看沈彬面露惊谔,成谈抄起刚才沈彬看的那份《江湖新闻》,指着角落的红字道,“只要印上此语便够了。自这报卖好之后,不必说增加的那些散客,县城中有几家酒楼都开始从我太白家买酒,与此相比,我出的那点酒,不值一提。”

  沈彬其实已然想到此处,从成谈口中听到,便更得了验证,沈彬叹道:“果然是珠联璧合。”

  三人又干一杯,小石站起身道:“成掌柜,沈公子,我心系哥哥,便就此失陪,还望莫怪。”

  成谈面色也沉下来,沈彬问道:“成掌柜可知小石哥哥之事?”

  成谈叹气道:“知道,但他毕竟触犯王法……”

  沈彬道:“成掌柜消息灵通,可知何处去寻那‘红碗匠’?”沈彬想,若成掌柜听不懂“红碗匠”三字,那更不知去哪里找了。

  成谈道:“我所知多是明面上的事,这种黑抹儿有意避人耳目,在本地我也未听说过。”

  沈彬点头,便对成谈把准备刻印告示之事讲了,对小石道:“小石,你现在可是要去印行?此去多远?”

  “不远,不过四里半,在祁家村。”

  “你师傅可在?”

  “师傅家也在祁家村,离印社不到一里。”

  沈彬起身道:“你等一下,我与你同去,”他转身对成谈揖道,“方磊师傅亲刻报行掌笔发文印,与家叔交情非浅,是我未曾拜会的长辈,今日既有小石带路,就愿趁此前去拜望,就算太晚不便,至少也认个门。成掌柜,今日沈彬辜负盛情,实是过意不去,还望成掌柜原谅,等我从印行回来,定去陪罪拜谢。”说着指指地上醉倒的小禾,“这醉汉,可否交给成掌柜照看?”

  成谈初时意外,随即哈哈笑道:“沈公子自去,这醉小子便交于在下。”

  地上却响起醉言道:“谁要你照看……侄少爷你哪里去,那银支票主你还寻不寻。”

  沈彬起身道:“自是要寻,我已有安排,今夜先去拜望方师傅。”

  小禾撞翻些物什跌跌撞撞爬起来道:“那你不如就住在印行?你看我这儿,我收拾个鸽舍容易,收拾个人窝却难。”

  小石道:“沈公子无处落脚?”

  沈彬自笑道:“我被这《江湖近闻》指戳,已是‘不务正业,专行恶道,骗人钱财,诱拐良家少女,罪大恶极,人人得而唾之’之徒,似这天下已无能容之所了。”

  小禾指指油灯道:“不,现在乃是‘赶考欲舞弊,为……乃……’”

  沈彬朗声笑道:“现在则是‘凤翔府凤翔县周昌巷考生姓沈名彬字表修文者,八月下赴西安赶考时欲行舞弊,为义人所止,乃羞怒而报睚眦,竟至打死义人性命,畏罪而逃,不知所踪,如今官府通缉,天下义士亦当共擒之’之徒。”

  小禾吓道:“妈耶,竟记这么清。”

  成谈问:“难道是《江湖近闻》之论?”

  “然也。”小禾说明原委。成谈叹气。

  小石道:“那沈公子就先住我那里。住多久都行。”

  见小石要走得急,三人再次举杯饮尽,当时各道珍重,两下分别,沈彬随金小石往祁家村去。这晚,小禾终不胜酒力,醉睡在床,连深夜飞进鸽舍一只鸽子,也没听见。

  

继续阅读:卅一、小石雕作聘人章,方磊风云刻印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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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仇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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