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五、沈彬歇马捡飞奴,黄武休镖说鸽社
张慧聪2025-01-26 09:045,465

  话说沈彬在林边歇马,见一物从空中坠落,在林中枝叶间盘滚几回,落在草丛中,沈彬走近两步,早看出是只鸽子。而且腿上挂物,是只信鸽。

  

  沈彬不由想起玉楼,那只褚二伯的爱鸽,从扶风送信到凤翔来,掉进自家院内洗砚池中,叔叔沈秀将其救起时,见其已双眼发黑,流下墨泪,实已病入膏肓。正值鸽疫肆虐褚记鸽报行的鸽社,沈彬一声叹,心说这鸽子若是没了,这信可不能落失,还须替它送到。经此一劫,沈彬似长大十岁,若是从前,遇此事只会挂念发信人心心念念送出此信,收信人却未能收到,或便错过大事。而此时,沈彬竟想到行社信誉。发鸽信本就不算便宜,如今信鸽中途坠落时有发生,主顾就必然减少,行社经营便雪上加霜了。

  

  可是待沈彬捡起信鸽,却发现鸽子并无病相,只是那脚上携物明显过重,因此累倒,竹枝筒刻有褚记印志,是褚家行社信鸽无疑。沈彬虽非专家,也有点经验。鸽子“送信”时归心似箭,为防它醒来后勉强起飞受更大伤,沈彬找出软布条绕几圈缚住鸽翼,又见那重物已将鸽脚挂出伤口,想先将铜丝解了去,可细看时,那铜线勒进肉中,不易处理。在林中找块青石,抓些树叶垫在石板上,在树叶上轻轻放下鸽子,又去河边将水袋灌满,将水倒在青石上凹陷处,拿出干粮,掰些碎末洒在水边,鸽子似在昏睡,大约闻见食水,睁开眼来,吃了两口,又闭上了眼睛。沈彬想,须将养些时候,才无大碍,脚伤也还须处置。

  

  如此便不宜再赶路。沈彬想起坟舍妇之言,“在外盘桓数日”,心想,不如就近找个小店,先养好鸽子,那时再做打算。马儿已吃饱喝足,沈彬去河边牵到林中大青石旁,栓在一棵老松上,想着要如何带这鸽子。 就在此时,官道上人马声近,伴着“合吾——合吾——”的号子声,一支队走来。就听一人道:“吁——!合吾!都听好,放亮招子四埝把合,支起顺风子,留神剪路的吃生米儿的,横挂合吾!”。

  

  沈彬听得清楚,不由想乐,小时叔叔沈秀前脚教了他书,他后脚在学馆便以此对答监学大人——那时他以为对“学以致用”有所体味,而今日才知那时之不知。

  

  这几句当然是点子,好在江峡全教过他,“瓢”便是脑袋,“招子”是眼睛,“顺风子”是耳朵,“剪路的”和“吃生米儿”的都是劫道的,前者有组织守江湖规矩,后者则是单干不懂江湖规矩的,最后一个“横挂”便是镖队“休息”的意思。所以合起来的意思就是:大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当心劫道的贼人,原地休息!至于“合吾”,可说是镖行的标志性口头语,而这支队伍,毫无疑问是一支镖队了。

  

  沈彬好奇,从林缝中观瞧,只见此行人二十五六个,马有五匹,两匹拉车,另三匹由三人骑着,显是镖师,其余人等,车把式赶车,趟子手步行。此时,镖队隔着林子在一两丈外,就着自己刚才停马那片空地安下来,看来那片地方是过往客常歇之处,有人提了几个水袋去河边灌水,三个镖师并不下马,各执刀枪围在车边,车把式解下拉车马来牵去河边饮喂,大家各司其职。

  

  沈彬小时也见过镖师,但如此齐全严整正在走镖的镖队却未见过。这支镖队还有奇处,只见趟子手们掀开车上的盖布,竟露出一只大木笼,摆在成箱的货物上面,木笼里面竟全是鸽子,看不清有多少只,一个趟子手挥手向里面洒食物,笼中鸽子抢食,引发一阵骚动。沈彬不由皱眉。

  

  骑马的镖师十分威武,手执利刃,驱马围车慢慢转着,刚才还有三人,现在似乎只剩两人,大约是轮着休息。沈彬往那边看着,那边却无人望向自己。想来林中黑暗,他们没看见。沈彬暗笑,说着放亮招子,自己在这儿瞧了他们多时,他们不也没看见么?看不见最好,免得麻烦,想到此处他便转向大树后,以彻底隐住身形,不想刚转过来,两柄寒光森森的大刀就指在了他的胸前,沈彬吓一跳,面前举刀的两人,一个趟子手,另一个正是那三个镖师之一——怪不得三人剩二,原来有一个竟摸到这儿来了。趟子手喝道:“大胆的贼人,在此鬼鬼祟祟地偷看,莫不是剪路的么?”

  

  沈彬此时未粘胡子,穿的还是那身蓝布衣,这身打扮不是学馆教书的就是帐房算帐的,再不然就是看病的郎中,只是太年轻了点。看沈彬这副样子,镖师微微撤刀,沉声道:“得罪小先生,光天化日不在大道边歇息,因何埋伏在此偷窥我镖队?”

  

  沈彬看镖师一身正气,心下宽慰,两只空手半举,指着青石上的鸽子道:“小可在路边歇马,看到这只信鸽掉在林中,故而前来救助。刚才听到你们喊话,又听不懂,这才往那边看。”

  

  此话说完,趟子手如未听见,目不转睛地盯着沈彬,刀一寸未离,镖师则转眼看看合眼正卧的鸽子,一边收刀一边拍拍趟子手胳膊道:“刀收了吧。你再去附近看看。”

  

  趟子手这才收了刀,向沈彬抱拳说声“得罪”,又往河边去。

  

  镖师拱手道:“小先生,方才多有冒犯,实是我们走镖的最怕埋伏,难免杯弓蛇影,还望恕罪。”

  

  沈彬反倒垂下目光行礼:“达官爷不必客气。不知……贵镖行是什么字号?”

  

  江峡在笼中教过沈彬,在路上和江湖人搭话,如果遇到走镖的,切不可问运的什么、送往哪里,以免对方生疑,而因对方是一队人,最好也别问个别人的人物字号,就问镖行字号最为合适。

  

  镖师道:“哦,我家镖行有两个字号,一为双龙,一为双虎,在下在双虎旗下,姓黄名武,表字飞雄。”

  

  “噢,原来是双虎镖局的黄镖头,失敬失敬。”

  

  镖师摆摆手,看看鸽子道:“小先生既懂飞奴,想来不外,不妨也道个蔓儿吧?”

  

  沈彬想,自己乃是通辑犯,这镖师虽然看来正派,镖队中还有那么多人,还是谨慎为妙。于是试探问道:“我看到贵镖队上运有一笼飞奴,可是与凤翔县褚记鸽报行有关系?”

  

  镖师道:“有关系又怎样,没关系又如何?”

  

  “皆因小可乃……小可曾在行社报抄沈三爷门下学过几天徒,随家师习学时,偶然旁观过褚二爷手段,故而对飞奴略知一二,小可读书不精,本是去向那西安城观考,不想考试竟提前了,故而早早望了榜,也无他事,于是……”

  

  镖师打断道:“小先生腰悬动墨,却不是事探?”

  

  沈彬微微一惊,自己腰上带着竹墨筒,竟给忘了,原来这叫动墨。江湖人在外须心明眼亮,见微知著,否则定是难免欺哄,幸好刚才的话离得不远,沈彬道:“惭愧,小可想入此行,可惜学艺未精,未能当成,此番去西安城,也想有样学样,如事探一般写下报文,再来投门试行,哪知虽买下家什,用着却不灵,只能……”

  

  话还没完,一把冰凉的匕首已经压在沈彬脖颈上,黄武动如迅雷,将沈彬抵在树上,低声道:“莫怪在下无礼,说实话还则罢了,若不说实话,你这喉管料也无用,不如就地割开,你的实话留着去给阎王爷说吧。”

  

  沈彬大惊,急起飞智,闪念后便道:“在下为官府悬赏通辑要犯,既已落镖头之手,便请解去官府领赏。”

  

  “哦?原来却是老合么?”镖师的刀刃压得更紧了,几乎割出血来,“你杀了谁?莫不是,过堂蔓儿的?”

  

  过堂蔓儿的?沈彬飞速思索,问道:“过堂蔓儿,你说的,可是沈三爷的侄子沈修文?”

  

  “怎么,被我说中了?”

  

  “你与他素不相识?因何要管他的事?”

  

  “哦?你怎么知道?”

  

  “因为在下便是沈彬。”

  

  镖师的刀刃松开一点,问道:“你说出几个人,让我信你。”

  

  沈彬心生灵犀道:“我表姐沈知节,姐夫解威,他们的儿子,叫小豹子。”

  

  沈彬心想解威是车把式,与镖师最近,故而直接提了他,此话果然凑效,镖师这收起匕首,抱拳道:“看来真是修文少爷,黄武多有得罪,还望恕罪。”

  

  “黄镖头是如何猜到的?”

  

  黄武指指他腰间的玉道:“这块玉当时雕好之后,曾经托我走镖时顺路送去沈三爷家。虽已多年,黄某还是认得这块玉。故而想,若非是修文少爷,便定是从修文少爷处得了这块玉,想来已对少爷不利。刚才少爷您言语间多有闪烁,在下多有怀疑,若是真凶,我却不在此将你拿了,日后见到沈三爷,也无法交待。”

  

  沈彬长出一口气:“名为玉,实为寿山石。所以镖头认识方前辈?”

  

  “非也,是他徒弟金小石携师信交于我手。”

  

  “原来如此,多谢镖头。”

  

  黄武道:“话说回来,修文少爷何时已做了事探?”

  

  “非也。”沈彬擦擦汗,坐在大树根上,“沈彬并未欺骗达官爷,我对事探之事一窍不通,只是有答应他人之事,才有样学样,此事说来话长。”

  

  黄武点点头:“少爷刚才说被官府通缉,又是何意?”

  

  “不瞒黄镖头,我本是去西安赶考,不想被当地豪强陷害关进牢笼,幸遇高人相助逃出性命,当时打死一个假和尚,乃是他们家奴,此时他们已与官府勾结,抓捕沈彬,沈彬正在亡命,故而方才不想牵扯镖头。”

  

  “原来如此。公子放心,黄武绝不多言。”

  

  “多谢黄镖头。”

  

  二人说着话,刚才的趟子手又过来,抱拳道:“镖头,车老板说轮子有点摆,要拢一下。”

  

  “要多久?”

  

  “说一盏茶。”

  

  “知道了。”

  

  趟子手向两人抱拳,自去了。

  

  此时青石上的鸽子轻轻咕了一声,睁开眼,又探身吃了一点。黄武道:“这只鸽子,公子要如何处置?”

  

  “喂些食水,就近找褚记鸽站送去。对了黄镖头,此地最近的鸽站在何处?”

  

  “此处向西,四里处有个岔口,往南去不到三里,有个红石镇,属于鄠县地面,鄠县的褚记鸽站,就设在那里。”

  

  “原来如此,多谢镖头指点。另外……”沈彬指着镖队小心问道,“还想请教镖头,那一笼飞奴,敢问也是褚记的么?”

  

  镖师大方答道:“然也。”

  

  “鸽子会飞,为何要走镖运鸽子?”

  

  镖师意外,问道:“少爷伴在沈三爷左右,却不知道?”

  

  沈彬拱手道:“叔叔只教我读书识字写文章,关于这行社运转鲜少提及,若是不涉机密,还望达官爷不吝赐教。”

  

  “哦,这倒无妨。此事你还真问对人了,这一队人里,也没几个知道的,”镖师指指远处的队伍,“那二位镖师都是我前辈,但家父在镖局时曾和褚二爷有过往来。”此时,两位镖师正在换休,车夫正在修车,这次沈彬注意到,盖鸽笼的布并非厚重的防雨油布,乃是透气的薄布,另有防雨布衬在鸽笼下面盖在货物上。

  

  黄武问沈彬道:“少爷可知褚家鸽报行正式挂匾时,正牌位所供的那位褚氏祖宗?”

  

  沈彬明显看出对方考自己之意,看来到现在依然加着警惕,立即答道:“当然,老前辈名讳上正下廷,恕个罪儿说,叫作褚正廷。”

  

  黄武点点头道:“不错。这位褚老爷子,当年其实是绿林人,说白了,就是山贼。”

  

  沈彬默默点头,褚家事他也知道一些,但的确未有人详细讲过褚正廷的事。

  

  黄武望望镖队那边,见车老板还在修车,继续道:“褚老前辈身份特殊,乃是山寨在城中的眼线。他住在城中,平日做小生意,实则四处探查消息,特别是官府和官军的动静,一有消息,便派儿子骑快马送信上山。此举虽是常法,却有几大不便。一是山寨离城数十里,若消息紧急,也难以及时送到;二是山路崎岖,马不能行,要人从山脚攀到山寨口,颇为费力,三是城门关得太早,若关城门后有了事,要送信也送不出了。”

  

  沈彬不由想起春秋救自己和江峡出城的手段,看来即使在江湖人中,这等本事也难得一见。

  

  “这位褚老却爱养鸽,鸽子这种鸟最为恋家,养在城中,若带回山寨,一放则必飞向城,养在山寨,若带去城,一放则必回山寨。于是他便让儿子住在城中,自己在寨中养鸽,早晨开城门时将鸽子带去城中交给儿子,晚上关城门后儿子将城中之事写成短笺,卷起来,以细线缚在鸽子脚上,把鸽子放回寨里。有段时间风声较紧,鸽信无非‘多加寻哨’之类,后来风声松了,鸽信便写些城中生意买卖的动向。如此颇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城中的儿子正要放鸽子,听见街上动静不对,出门一看,官兵集结,各执兵器火把,想多探听点,被官兵赶回屋中。此时城门已闭,他赶忙回屋,撤下鸽脚上的原信,改成‘蛤蜢扎堆,风紧扯呼’,便放出去了。这信首先自是到了褚正廷老手里,他赶紧去找大寨主,结果那天大寨主生日,七个寨主醉倒了六个,一个也醉了但还能说话,看了信觉得未必是来攻寨的,因为其他地方的探子一点消息也没探知,就算是来攻寨,说一句‘扯呼’,这么大的山寨难道说散就散么,只说了个加强寻哨,也不管了。褚先生完全相信儿子,儿子说扯呼,定是觉得山寨保不住了,当下悄悄收拾了,带着老婆和银子,也没出寨,去一个隐蔽的山洞里藏起来了,他还通知了他拜把子的一个大哥,他大哥也带着老婆孩子一起躲了进来。夜里果然大兵杀来,山寨被平,他们算是躲过一劫。他白日与大哥一家分别,带着老婆回城与儿子会合,暗道侥幸,才知这鸽信着实有用。”

  

  原来如此。沈彬从未听过这一段。想来褚正廷确为鸽行始祖,出身说得好听是绿林,其实就是山贼,常言道贼人“上为贼父贼母,下为贼子贼孙,世代为贼,顶风能臭八百里”,故而无论他老事迹多么传奇,现在也隐而不谈了。

  

  黄武继续道:“后来他结义大哥走了镖,他则去扶风县投了亲,又发现凤翔扶风二县物价有差,经常变化,他感到有利可图。此时结义大哥恰好走扶风、凤翔这一线的镖,他便把儿子安在扶风,拜托大哥走镖时,携一只鸽笼,到扶风时交给儿子,儿子在扶风以鸽信把物价传回凤翔,他对比二地物价,拣选一车此地贱彼地贵的货贩去扶风,以此牟利。只是他本钱颇为有限,最初一车货赚的银子还比不上车钱。后来他与人合作,他列单子,对方作货,三七分利,如此才渐渐累下家业,而这鸽子要托我镖行来运,自是与镖行过丛甚密,而镖行知其手段,也要从中扣些利出来,如此行过多年,直到两地鸽……”

  

  话刚至此,只听镖队那边“合吾——”地高声喊起来。黄武也立即喝道:“合吾——”一边起身对沈彬拱手道,“修文少爷,黄某失陪,后会有期。”

  

  “多谢镖头,祝镖头鞭响轮顺,后会有期。”这句祝语是在小兴茶棚听来,没想到今日却用上了。

  

  “谢吉言,保重。”黄武匆匆忙忙穿过树林,向镖队去了。不多时,有人喊声“响鞭顺挂合吾——”,一众人应道“合吾——”镖队启程,不多时便声影不见。

  

  沈彬擦擦汗,心说在此处又暴露真名实姓,不可久留,把鸽子在怀中带好,上了官道,打马疾奔而去。离此不远便是鄠县县城,沈彬沿官道而行,还未见县城,先看到一座小镇,镇口立着“红石镇”的碑,沈彬想,县城或已收到通辑官文,镇中反倒安全,缓蹄沿镇中大道而行,不到一里,果见到“褚记鸽报行”的招牌挂在路边,门口一个小摊上正卖《江湖近闻》,沈彬买下一首版消息非别,正是封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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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仇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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