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彬与那老者并排而行,延街有通辑告示,偷眼看,依然如旧。
殡队到安定门时,已至申时。一些年长的、关系远的送至城门便不再走,之前跟着看热闹的人、随队伍玩耍的儿童,也都离开,城门门官对队中人一眼眼扫过,最后未加阻拦,队伍出城后,四周没了街市喧嚣,忽然变得孤冷凄惶,背着向下沉去的太阳走向五里岗。
虽顺利出城,沈彬还想见那坟舍夫妇一面,故而虽骑上马,却未加鞭而走,只是半远不近缀在队伍后面。大家送完还须回城,要赶在关城门前,领头的不敢耽搁,加快步点向五里岗去,和尚诵经眼见懒缓敷衍。沈彬心想:果是给人看的。一支送葬队何尝不是个移动的戏台,出城之后没了观众,自然也不必再演了。
一路无话,不多时来在五里岗。远远看到有三人接在岗口,坟舍夫妻远望可识,边上还有一人,肩头背着个包袱。沈彬很快认出衣服,这是那戴笠神秘人,只是斗笠此时背在自己背上。想来这些日与此人颇有些纠缠,不由心跳加速。
沈彬不想让坟舍夫妇注意到自己,检查一下假须,摘黑帽换斗笠。这一来,对那第三人便更为显眼。沈彬想,此人说“自会来寻”,原来是这般寻法,他竟能料到我会一直跟到这里?只不知他以何由头在此接队?
想着已经渐近,七八丈时,沈彬认定,那正是“过路捡柴的”何五。这何五此时去了假须,面目已是牢中来“捡柴”时的模样,而衣服却是上午戴笠时所穿。牢中光黑,沈彬那时难以认清面目,所以此人上午粘须戴笠,沈彬一时未能认出,现在一切已明晰无疑。
三人接队,说几句场面话,沈彬听得明白,这何五是代表死者提前来坟地接洽的,原来如此。队伍跟三人上坡,上了岗便沿小道往坟地去。沈彬下马,透过人缝偷眼看何五时,何五也看回来,二人目光如磁石反极,一碰而开。
坟地确在胡氏祖坟中,但不入行列,坟坑已挖好,一块新刻小碑旁置待立,突然间有人大闹,原来是孝子小包,不少人围上前去,沈彬则待在原地,远听遥看,似是对那碑不满。在七嘴八舌之中,沈彬听到一句惨烈哭言:“我爹姓包……”
何五一顿长说短劝,此事很快平息,孝子小包依旧啼哭不止,仪式却归回正轨。沈彬远远看着,风俗与凤翔大同小异,只是念往生咒的音调有所不同。一番繁琐过后,棺椁终于入土,碑也立好,立碑时小包又抱碑大哭,周围人好一顿劝才拉起他,人群终于开始回城,沈彬假作鞋不舒服,蹲在路弄鞋,躲在马身子外。马另一边,人群鱼贯而过。少顷,五里岗重归寂静,就听有人道:“沈公子,鞋还没好呢?”
沈彬抬头起立,见三人一同往自己这边来,何五还是那张半笑不笑脸,沈彬拱手道:“见过二老,何五兄弟,沈彬有礼了。”
坟舍夫妇听到此话相对一望,又看向沈彬,妇惊道:“嘿!怎么是你?你怎么突然长胡子啦!”
翁也道:“嘿,还真是你,你怎么换衣服啦?大晴天还戴个斗笠。”
何五拱手道:“沈公子客气了,我乃江中一片苇叶,不值一礼,对于沈公子这样的人来说本当是个无名无姓的过路鬼,难得沈公子竟能叫出何某的姓来,小可愧不敢当,虽说如此,却不得不纠正沈公子。”
“哦?”
“何某乃是何六,非是何五。”
“哎?这……”沈彬大奇,难道自己竟记错了?
翁道:“什么五啊六的,沈公子,我婆……拙荆正担心你呢,怎的到此处来了?你怎么会认得这何老弟?”
妇道:“在这儿说什么话,到屋里去喝茶。”
何六摆手道:“不必,我和沈公子有几句私话要在此处讲,二位先请回,何某一会儿再去相谢。”
二人虽然奇怪,也不多说,先回坟舍去了。平岗旷野只剩下沈何二人。一阵风吹过,沈彬摘下笠,一边也摘下胡子,笑道:“髭髯变诈小儿计。多谢何兄提点。”一边将笠递还何六。
何六一推道:“沈公子,你我已有过几回交道,我如何为人你也当有些数。这笠给你,但不白给。今日约你前来,乃要与你算一笔帐,另外还有些事,要请教公子。”
沈彬不免一阵战栗。想来自己在书斋中长大,虽常去小兴茶棚,不过是多两分见识、未变成纯粹的书呆子而已。面对这些在外闯荡的江湖人,总有种家鸡见野狗的感觉,不知对方哪一下就要张嘴来咬,单是气势上就已落下风。沈彬暗叫镇定,对方虽是江湖人,但目前一对一,手中又都是空的,又何必害怕?本想说不如去坟舍坐着谈,再一想,这岂不是是我怕了他?便道:“哦?何兄有何见教,沈彬洗耳恭听。”
“读书人果然知礼。无他。之前拿了您的包袱,到我手上时,其中还有纹银二十六两九钱,还有些铜子儿。在牢中时,你我算过一笔帐,公子须予我纹银十两,公子可还记得?”说着竟递上一张帐单来。
沈彬接过,竟还是在牢中那张,上列:
拾包谢银 共 一两
包袱保全 一日一钱 六日 共 六钱
(小字)八月廿六半日、九月初二半日 中间五日 共六日
筋面大饼八张 羊头肉半斤 共 四钱
饭东大婚份子 共 六两
雁过拔毛 共 一两
送份子跑腿 共 一两
总共 十两
沈彬大奇,方意识到所谓“算帐”乃是真的算银子账,他点点头道:“丝毫不错。”
何六道:“此帐单稍后还须公子签字画押,方好交接。在此之前,这一单也请公子过目,若不清楚,小可现在当面说明,价钱若不同意,还请当面商议。”
说着又递上一张帐单来,只见上写:
包袱保全 一日一钱半 三日 共四钱半
(小字) 九月初二半日 初三整日 初四半日 共三日
报信 共 五两 可议
出城 共 三两 可议
赔偿 共 十两 可议
画像 每幅九两 二幅 共十八两
斗笠 共 半钱
总共 三十六两五钱 可议
沈彬看罢道:“还请何兄细说。”
何六道:“在牢中时,公子把包袱递还给我,说让小可代为保存,小可说许还要涨价,不知公子可还记得?”
“记得。”
“是了,之前每日一钱,后面涨至每日一钱半,这几日共是四钱半。”
沈彬点头:“不错。”
“后面几项,须与公子商议。不过,小可不知公子对今日发生之事,明了几分?”
沈彬拱手道:“只知何兄逗弄沈某,却无恶意,后来还指点沈某出城,以脱虎穴。”
对方笑了,拱手道:“沈公子既来在此见到小可,自是懂得小可之意,但却只说对了一半。沈公子可知小可为何要做这些?”
“还要请兄弟指教。”
“小可还是那句话,我乃是过路的鬼,捡几支干柴,绝不搠明火,但也不会做无利之事,”何六说着走近一步,声音中多了一分阴冷,“沈公子可知今天埋的这人是谁?”
空气拉紧,沈彬默念心经,冷静道:“包三旺,给我们送饭那假和尚。”
“不错。那此人好好的,怎么就死了?之前小可说今天有事要请教公子,这便是头一遭。”
九月初二一场噩梦,沈彬此生都不愿再想,眼前的何六语气虽平,目光如刀,逼得沈彬想要后退。沈彬心中笑话自己:真是个囊鸡,怕它作甚?心下一横道:“沈某不才,正是我打死的。”
何六就是一愣,又笑道:“哦?那公子是怎么打死他的,又因何要打死他呢?”
沈彬哼了一声道:“我二人被无端关在那兽笼之中,生死悬在一线,……”
何六打断道:“这些事你我皆知,公子何必啰索?只说要紧的便好。”
“我们锯开笼柱逃出,江……阿川走在前面,被这假和尚勒住,我为救她,便用手中的铐砸了他的后脑勺……我并非有意将他打死,只是事在紧急……”
何六摇手道:“不必多言。既是如此,沈公子可知我是何人?”
“依沈彬看,你面儿上是那假和尚的跑腿小厮……”
“哦?那么里儿上呢?”
“里儿上,是个江湖人,”沈彬学他的表情,意味深长道,“‘过路捡干柴的’。”
“妙。”何六一拍巴掌,“识不相瞒。这包三旺乃是小可在西安城的饭东。小可流落西安城,多亏他收留,靠着帮他给那些老爷们干些杂活,让小可有一口饭吃。所以沈公子,你明白了么?”
“明白什么?”
“你这一铐不打紧,我的饭门没了,如我这等江上浮萍,从来身无长物,攒不下什么存项,今朝有饭今朝吃,明日没钱空挨饿,沈公子如今一下掐断了小可的饭辄,小可要找上新的也非一两日就能找到,这期间须有几个钱渡过这青黄桥,沈公子,那帐单上的十两赔偿便作此用,其中小可只实授二两,剩下八两算借的,没有利息,日后手头宽了必还予公子,但此事全凭我一言,并不在帐单上写明,更定不了还期,公子以为如何?”
果还是牢中那套,那钱全在何六手中,不知藏在何处,这何六一声不吭全眯了也是它,过来讲价也是它。正是因此,沈彬反而相信他说的全是真的。
“何兄弟言必有信,沈彬无异议。”
“好。那其余几项可有疑问?”
“沈彬大体明了,但有诸事不明,还想请何兄弟指教。”
“请讲。”
“何兄弟既是那包某的人,也便是那些铁太岁的人,但在牢中实是对我二人有所照料,后来正如兄弟所言,沈彬坏了兄弟的饭门,近理兄弟就当报复,兄弟明明认出了沈某,只要一告发,在铁太岁那边岂不是大功一件?如此既续了饭门,又报复了沈某,难道不是一举两得?而兄弟不但不告发,反而想方设法提点沈彬,若非兄弟出手相救,沈彬怕在那观榜的人丛之中,便已被铁太岁的爪牙们拿了去,现在已化为虎屎狼粪,又如何能在此和兄弟谈短论长?如此大恩,沈彬牢念在心,那包袱中的银钱就算全予了兄弟,与救命之恩比又算得了什么?”
沈彬一翻话,看何六频频晗首,那表情似在说“你知道就好”,心中明白了三分,大概他此来目的之一,便是要问清楚我知不知恩。沈彬继续道:
“但依兄弟所言,何兄弟是个过路捡干柴的,不搠明火,但也无利不动,若依此言,据沈某想,小可不才,定是有何兄弟用得着的地方,既是如此,便请明言吩咐,只要沈某能做到,又不违大义,沈某但凭驱策。”
沈彬觉得自己一番话还算周全,却总觉得漏了点什么,而这边何六却拍起巴掌来。何六道:“不愧是沈公子,够明白,够敞亮。既是如此,小可多问一句,小可送的那两幅画,沈公子可带在身上?”
沈彬心里咯噔一下,明白自己漏掉什么了:正是那两幅自己的画像。
“带了。”沈彬答道。
“可知那画由谁所画?”
沈彬猜道:“莫非……就是阁下?”
何六笑道:“不愧是沈公子,不才正是在下。”
沈彬大惊,果然是不可轻看任何一个江湖人。但话说回来,能在这江湖上活下来的,哪个不身怀绝技?
沈彬奇道:“原来何兄弟还有如此绝技,这两幅画若贴成告示,沈彬又何所循形?”
“然也,所以,沈公子可明白了么?”
沈彬彻底糊涂了,抱拳道:“还请赐教。”
何六继续道:“小可也不卖关子了,这就向公子说明,不过在此之前,小可还有一事要请教公子,这便是第二遭。”
“请讲。”
“沈公子既逃出虎穴,因何还要回来呢?若说心悬科考,尚可理解,去访我那包饭东家的灵堂,是何道理?”
原来如此。沈彬突然明白。在包家上完香出来,与一进门人差点撞上,当时天黑难辨,现在一想,不是何六却又是谁?想来他当时便认出了我,为了确实,一路尾随至喜来客栈,知道我住在此店后,次日一早便改了装来店门前蹲点,见我出店,便从背后赶过来一撞,我一回头,他就近一眼看清,便知了是我。再看我走向,便知我定是去看榜。
但为何要去那灵堂呢?对此沈彬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想起灵堂中那一众老少妇孺,叹道:“害死人命终非善举。何兄弟不必再问。”
“好。”何六点头,似颇有意味,沈彬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就听他道,“那便轮到我说。请沈公子把小可的那幅画拿出来,实不相瞒,小可还要做一笔生意。”
果然。沈彬把画取出展开道:“请讲。”
何六看了看画道:“这张沈公子的双像画,小可想卖与识家,想请沈公子给估个价。”
一阵秋风来,沈彬感到透骨之寒。
“何兄弟,你这是何意?”
“小可精心画下这两幅肖像,敝处还有几张一模一样的,费去许多辛苦,自以为得意,小可正在青黄桥上,想以此换几个钱,依沈公子之见,可以卖多少呢?”
江湖话云:话是拦路虎。此时沈彬只觉得这话乃是只饿虎,将自己按在地上,张开大嘴露出獠牙。
“沈某,实是不明……”
“沈公子凭良心说个价便好,何某不过做一参考,沈公子学识广博,说的价定然公允,小可听了,找买家谈价时,心中也有个底。”
“那……”沈彬听自己声音打颤,不由骂自己无用,转念一想,怕它做甚?朗声道,“那要看买家是谁了。”
“说得好。若是卖与官府,能卖多少呢?”
“官府……”沈彬想想道,“官府大概无此门路,恐怕有价无市。”
“好个无此门路。那我换一家,包三旺家,你看能卖多少?”
沈彬想起包三旺被自己诓去银号的事究竟下文如何还不得而知,那二百两看起来是兑出来了,如今人既已死,那钱恐怕也已被钱号追回,如此一来,他家中那么多人口吃穿用度,又能出得起多少钱?
“依我看,不超过二十两。”
何六点点头,话峰一转道:“好,那,给康得禄呢?”
“康得禄。”沈彬轻念。此名虽已在榜、报上见过,此时听人亲口念出,还是尖如芒刺,想起茶楼中那人温雅谦恭,家中竟是本地一霸,人称“铁太岁”,其本人更是坑害自己的元凶,现在更是在后追杀,欲将自己除之后快,沈彬心中滋味杂阵。何六所说那前二人只是铺垫,实是要说此人。
“五十两。”沈彬尽可能往大处说。何六哈哈大笑。
沈彬不解:“何兄弟因何发笑?”
“沈公子,我来问你。你向那观榜人丛中挤时,因何转身来追我?”
“何兄弟调我,以纸包土块砸到小可。”
“好。那纸上写的字,公子可还记得?”
“梁翙射鸩。”沈彬心中暗暗发紧。
“小可不通文墨,此四字之意,公子可否教我?”
“这四字乃一寓典,我在旧雨来今轩茶楼之上时作有一文,开头的一段便是此典。”
“既出自茶楼上沈公子之手,为何我何某会知道呢?”
“自是因为《江湖近闻》上所登当科头名康得禄文章节选中引用此段。”
“对,也不对。公子应当记得,为何公子的包袱会在我何某手中?皆因事发后,何某被派去旧雨来今轩善后所捡,就在那时,便已见到桌上公子的文章,小可略窥两眼,此寓典过眼难忘。所以沈公子,可知如今的状况了么?”
沈彬拱手道:“沈彬愚钝,还请何兄弟教我。”
“沈公子,那铁牢关过的人也非三个五个,仅小可所知,百八十人也是有的,他们的下场有活有死有瘫有残,有放出来的但没有逃出来的,这铁牢在西安城虽非尽人皆知,但谁惹了铁太岁就会不知所踪,天地不应,官衙不理,生死不明,人影不见,大家可是清楚得很,你们这一逃出生天,无论他们怎么封锁消息,这事也还是会传开,破了铁太岁的铁牢便是当着全西安人打了他们的脸,这么栽一回,以后恐怕大家便没那么怕他们了,更何况你们还伤了他们的家奴,更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他们如何能忍?誓必要将你捉来碎尸万段,以正其威。此其一。”
沈彬静听下文。
“据小可所知,公子挑唆我那傻饭东从大通银号冒兑出了二百两白银,要知那银号与铁太岁们千丝万缕,铁太岁大笔银钱往来全仗银号,而其帐目精严细柯,保障周全安稳,乃是立足之本,而其支兑机关精巧慎密,更颇引为傲,小可虽不懂内情,但此事虽不似破牢能传得人尽皆知,其影响却要更大,只是此事捂得极紧,一时还未能显现,这乃是他们在西安城的另一张脸,这张脸对的不是普通百姓,乃是同层的官绅贵胄,如今这张脸也被公子划了。此其二。”
这可没想到。沈彬想。在牢中时,他反复想过冒兑之事,当时不过顺水推舟,不想歪打正着,然毕竟所知太少,其果难料,现在看来,此事重大。
何六见沈彬若有所思,继续道:“康得禄以公子文章应考得中第一,等于抢了公子的功名,但此事在小可看来——恕小可直言——窃文事小,透题事大。此事除铁太岁诸子弟和透题的脏官之外,唯一知道此事的,便是沈公子您了,连干活的下人都不知道。沈公子,您可知科考透题,该当何罪?”
“当斩。同族三代内有官职者革去,永不续用,无官职者不许入科,更不许作官。”
“不错。沈公子若是在牢中等到那康得禄考完,他来见您时多半是吓唬加买通,总是要得您一个嘴紧,待尘埃落定,他觉得此事您去哪都告不倒他时,再把您放了,那时他们不是保守秘密,而是任此事传得满城风雨,因无真凭实据,若上面问下来,只以‘流言’作答便可,而百姓们则更会觉得铁太岁手眼通天,连功名都是他们囊中之物,更对他们恐畏三分。可如今,您破了牢笼携密而逃,那可就大不一样了。此其三。”
沈彬笑道:“何兄弟,前二小可都能懂,唯独这第三,沈彬虽然携密,不还是无凭无据么?别说上面查下来,就算是小可一纸御状告到天子龙书案前,又有何理说?”
何六冷笑:“公子,何某既肯以‘梁翙射鸩’为引相调,还能不明白么?”
沈彬暗暗吃惊,平静道:“明白什么?”
“何某虽未读过几个书,却也不傻,既知公子姓沈名彬,由一个‘鸩’字入手,轻易便能拆出这寓典中暗藏公子姓名,可如此明显的纹章,这群人竟无一看出,看来也不过是些个钱罐子罢了。”
沈彬大笑,没想到自己一点小心机,竟被在街面上混饭吃的何六看破,“髭髯变诈小儿记”,这文中藏名又何尝不是?沈彬笑完正要夸赞,却见何六目光凶狠冰冷,严神正色:
“说到这里,沈公子还要说自己是无凭无据么?你手中那份《江湖近闻》西安城中至少有上千份,据我所知,考生文章官家可不会外露,那便只能是那康得禄自己将文章透给了报抄,大概是在考试后自己将文章默写出来——当然,对照公子您的原稿,这就更简单了——所为当然不是报抄社给的那点‘息资’银子,而是杀人诛心,不但要功名,还要骑在你头上,让你知道这功名是从你手里硬生生夺来的。依小可说,他本要在出榜之日将这报抄带进牢中给公子看,好来欣赏公子如何恼羞成怒又无可奈何,毕竟在他看来,公子您怕是还不知道是为谁所害,以为他们被关在看不见的地方,遥遥和您一同坐牢呢。却不曾想到,公子您不但什么都知道,竟还从那虎狼无奈何的铁笼中逃了。如今西安城皆知康得禄文中用此寓典夺得当科头名,这一点,他已坐实,只是如今他尚未知这典中暗藏沈公子名姓,此利敝,你说说看,若是小可对康得禄说句‘沈公子可有证据’,并将这番利弊与这两幅肖像一同卖与他,你说说看,他肯出多少银子呢?”
沈彬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公子,何某人乃是过路的鬼,有柴不捡就是丢,不论这生意能做多少,五百两也罢,一千两也罢,前提便是公子您消隐江湖,不知所踪,若是他们提前就把公子您捉了,那我这画和这番利弊分解,可就一文都不值了。话已至此,……”
何六说着把肩头的搭裢解开,从中取出个包袱来,搭在沈彬的马屁股上,沈彬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的包袱——
“没别的,公子,快逃吧。”
在阵阵眩晕中,沈彬也听懂了:依何六这番话,他几次提点帮自己逃出西安城,为的就是去向康得禄高价卖那张双图画像。
想明白这一点,沈彬竟又冷静下来。若是个江湖人,此时就应当寻机一刀杀了这何六灭口,但不去谈沈彬杀不杀得了,这何六似乎算定沈彬压根儿行不出此事来。既然杀不了这何六,那就应当立即跨马一走,但沈彬却问道:“何兄弟,真乃高见,沈彬大开眼界。可有一节。何兄弟知道这么多,却不怕被这康得禄灭口么?”
这句话问得猝不及防,一直成竹在胸的何六微微一诧,但立即笑道:“此事小可自有理会,多谢公子提醒。”
此时就听远处道:“喂,你们还没完呐?”原来是看坟翁。
何六转身拱手道:“没事了。”又对沈彬道,“沈公子,一同去王老丈处讨碗茶喝。”
沈彬抄起马屁股上的包袱搭在肩头,同何六一道走向坟舍。妇在院门将三人迎进舍中,进里屋倒上茶来。沈彬拱手相谢,想起妇自言姓石,翁又提到姓方,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只好说:“多谢大嫂。”
就听翁道:“沈公子,你此番进西安城能平安出来,也算奇迹了。”
妇却道:“奇什么迹。沈公子一看就是有福之人,再说了,那官府的能耐你又不是不知,现在太爷的位子也前后不接,谁肯卖力?那几个铁太岁倒是凶恶有势,不过靠着祖荫罢了,他们自己又有什么本事?”说着转向沈彬道,”这老头子真是乌鸦嘴,你走后他没少叹气,老说什么好好一个年轻人,喂了老虎了。“
翁道:”我那不是担心嘛。沈公子,你可别往心里去……“
妇问道:“我说,你二人怎么认识?”
何六抢言道:“非也,我与沈公子并不相识,但公子包袱落在茶楼,被小可捡了,特还与他。”
翁道:“这样啊……”
妇道:“放屁。你要骗人,也要看看对面是谁。”
何六陪笑道:“石妈妈火眼金睛,不过内中事不足外道,还请放过。”
妇哼道:“哼,谁乐意知道似的。好了,多刻个‘胡’字,要加四钱银子,是现在给还是喝完茶再给?”
沈彬听乐了,这不一样么。
何六道:“小可身上无钱,就由沈公子替我给吧。沈公子,那包袱中的银子我已按帐单划去。还余十六两零四钱半,那四钱半是碎的,你就拿它给吧。”
沈彬一时不解。何六向沈彬要来第二张帐单,指着第一行道:“这包袱保全的四钱半,小可全收了,”又指着下面几行道,“后面这些乃是为小可为画像作价,再从公子处收钱就不太合适,请公子帮小可把欠二老的一点钱还了,你我便两清了,就公子而言,在这坟地吃坟舍的茶,留下点银子冲喜,也是应该的。另外加上头张帐单的十两,公子总共应当给小可十两四钱半,这点钱小可已经自己取过了,公子包袱中的银子原是二十六两九钱,如今便剩下十六两四钱半,公子打开包袱,里面的碎银恰好就是四钱半,就请公子付给二老。”
“沈彬虽没完全明白,但何兄弟的吩咐想来不错,沈彬照办便是。”沈彬打开包袱查看银子,果然如何六所说,他照话将碎递给翁道,“还请老丈过等子。”
翁接了正要往里走,没想到妇却抢了去,一掂道:“只多不少,不用过了。沈公子,你们既有交易,老婆子也不多问,但你和他打交道,可要生二百个心眼子呀,看你这样老实,非被他坑成萝卜不可。”
沈彬知这何六精于算计,但他自出门至今,手头竟还未短过钱花,叔叔的家教虽少不了俭以养德,但自己也不爱奢侈,对于银钱究竟为何物,他还未脱蒙昧,于是并不以为意。就见何六将茶引尽,起身拱手道:“二位,时已不早,小可还要早赶回城,免得关了城门,这位沈公子才离虎穴,尚未脱险,也须赶路,多谢二位款待,我二人当就此别过。”
妇正色问沈彬道:“公子,你下一步往何处去?”
何六道:“大嫂你好不晓事,沈公子若是在此言讲了去处,你我听了去,日后若被铁太岁捉住,非刑逼问时,你我是说还是不说?”
翁正要开口,妇笑道:“他敢?就不怕我把他家祖坟全刨了?我老婆子要是打定了心不说什么,谁又能问出来?”
何六被撅这一通,一时无言。
沈彬起身拱手道:“沈彬自是信得过二位。沈彬无处可去,无论如何也要回凤翔,二位若被诘问,只说沈彬一路向西去了便是。”
翁道:“沈公子,你这一路可要小心呐,沿路的城门若有捉你的告示,就别进那城了。”
妇道:“这还用你说?人家明白。”
何六道:“那就告辞了。”
四人在院前作别,沈彬牵着马与何六一路回官道,二人各怀心事,沉默不语。快下岗时,沈彬忽道:“何兄弟,你当真非卖我的画像不可?”
“非卖不可。但也并非一定要卖铁太岁,若是沈公子自己来买也可以。对沈公子当然价钱好说,但他们大概能出个八百一千两,我让沈公子给二百两,不过份吧?沈公子,你出得起么?就算不要这二百两,那二份帐单上的二三十两,公子也给不起吧。”
沈彬无言,想想又乐了,笑道:“好,那就成全何兄弟,但愿何兄弟能卖个好价钱。”
“谢公子吉言。”
二人眼看下岗,沈彬随口问道:“对了,何兄弟,说起这个,那四钱半的银子,说是一个‘胡’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何六已上了官道,回头拱手对沈彬道:“公子若好奇,自己去坟地看看便知。告辞。”说完,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沈彬稍作犹豫,圈马回来,来到包三旺的新坟一看,立时明白,那小小方碑上刻着死者名竟是四个字:胡包三旺。怪不得小孩儿到此处准备下葬时大哭。想来这便是把包三旺埋进胡家祖坟地界的“办法”:让他也姓胡。否则,这些无根之人还真找不到一块像样的坟地。
沈彬叹气,圈马而回,经过坟舍时,夫妇二人大概听到马蹄声,出院叫住了沈彬。
翁问:“公子又回来做甚?”
沈彬说了看碑之事。翁摇头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恐怕此事要结下几道仇怨。”
妇问:“沈公子,你就这么回凤翔?”
沈彬道:“是,小可一路沿官道走,马快,两三日便到。”
翁此时摇头犯愁道:“若是那凤翔城也接了通辑的官文,贴出了告示,我恐怕你是有家,也难回了。”
妇也点头同意。
沈彬见二人神色担忧,跳下马来,拱手道:“那该如何是好,还请二位前辈教我。”
妇道:“沈公子,你既是那余怪人的晚辈,那就是不外人。你莫嫌我老婆子多嘴,依我看,你若是身上盘缠还够,不如就在外面盘桓些日子,待风声过了,再想办法回家。那些当差的还有别的事要忙,不会紧盯着你。你要小心的,是铁太岁的奴才们。我们也会帮你盯着西安城里的动静。”
沈彬听着有理,边想边轻轻点头。
“这样吧,”妇最后道,“城中若有动作,我们得知了,便向周至县发一封鸽信,若是没有动作,至多五日,就发一封空白信,总之五日内定会发一封信。但至于是否去取,由公子自己寸量,去不去取信都在于你。”
翁道:“这信不写详址,就会留在鸽站,公子若取,便凭姓名去讨。这名字最好用个化名,就请公子,想一个吧。”
沈彬一想,果然是个办法,便道:“多谢二位前辈,那这名字……就用‘秦喜定’吧。”
夫妇不解,对视一眼,问沈彬是何字。沈彬道:“秦便是八百里秦川的秦,喜事已定的喜定。”
“你最好给我们写一下。”翁道。
沈彬想起,自己随身带笔,腰后还挂着墨筒“劲风不倒”,袖中还装着抄册,便取出抄册来,打开墨筒小洞,蘸墨,左手托抄册,在第一页正中用大字从上到下写下此三字,给二人看。
夫妇点头,翁道:“公子因何用这名字?”
沈彬笑而不答,妇对翁道:“嗐,问这么多干嘛,记住便是了,”又对沈彬道,“你快走吧,谁知道那何小子会不会搞什么花招呢。”
沈彬这才上了马,心中竟颇为惆怅。虽是萍水相逢,两面之缘,却已如师长。沈彬在马上又拜了拜,这才打马而走。
沈彬一路策马向西,想起刚才用抄册写下的“秦喜定”。二老不知,此名乃是秦桧的二儿子,本不学无术,被秦桧以权势做成当科进士榜眼第二。此册本原为江峡记录恩仇人事所用,这头一页把此名放在这里,说的便是铁太岁康得禄等人,这不便是江峡的仇人,也是自己的仇人,本策以此开篇,再合适不过。
不多时已走出四十余里,沈彬见路边有条小溪,溪边还有些没枯黄的青草,便叫雪郎停下,打算让马儿吃点喝点,休息一下。雪郎自然喜欢,去河边喝水,就在这时,天上忽然砸下一样东西来,这东西掉在树枝上,弹了一下,又滚落在低树枝上,最后掉在地上,沈彬过去一看,竟是一只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