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彬与那老者并排而行,延街有通辑告示,偷眼看,依然如旧。
殡队到安定门时,已至申时。一些年长的、关系远的送至城门便不再走,之前跟着看热闹的人、随队伍玩耍的儿童,也都离开,城门门官对队中人一眼眼扫过,最后未加阻拦,队伍出城后,四周没了街市喧嚣,忽然变得孤冷凄惶,背着向下沉去的太阳走向五里岗。
虽顺利出城,沈彬还想见那坟舍夫妇一面,故而虽骑上马,却未加鞭而走,只是半远不近缀在队伍后面。大家送完还须回城,要赶在关城门前,领头的不敢耽搁,加快步点向五里岗去,和尚诵经眼见懒缓敷衍。沈彬心想:果是给人看的。一支送葬队何尝不是个移动的戏台,出城之后没了观众,自然也不必再演了。
一路无话,不多时来在五里岗。远远看到有三人接在岗口,坟舍夫妻远望可识,边上还有一人,肩头背着个包袱。沈彬很快认出衣服,这是那戴笠神秘人,只是斗笠此时背在自己背上。想来这些日与此人颇有些纠缠,不由心跳加速。
沈彬不想让坟舍夫妇注意到自己,检查一下假须,摘黑帽换斗笠。这一来,对那第三人便更为显眼。沈彬想,此人说“自会来寻”,原来是这般寻法,他竟能料到我会一直跟到这里?只不知他以何由头在此接队?
想着已经渐近,七八丈时,沈彬认定,那正是“过路捡柴的”何五。这何五此时去了假须,面目已是牢中来“捡柴”时的模样,而衣服却是上午戴笠时所穿。牢中光黑,沈彬那时难以认清面目,所以此人上午粘须戴笠,沈彬一时未能认出,现在一切已明晰无疑。
三人接队,说几句场面话,沈彬听得明白,这何五是代表死者提前来坟地接洽的,原来如此。队伍跟三人上坡,上了岗便沿小道往坟地去。沈彬下马,透过人缝偷眼看何五时,何五也看回来,二人目光如磁石反极,一碰而开。
坟地确在胡氏祖坟中,但不入行列,坟坑已挖好,一块新刻小碑旁置待立,突然间有人大闹,原来是孝子小包,不少人围上前去,沈彬则待在原地,远听遥看,似是对那碑不满。在七嘴八舌之中,沈彬听到一句惨烈哭言:“我爹姓包……”
何五一顿长说短劝,此事很快平息,孝子小包依旧啼哭不止,仪式却归回正轨。沈彬远远看着,风俗与凤翔大同小异,只是念往生咒的音调有所不同。一番繁琐过后,棺椁终于入土,碑也立好,立碑时小包又抱碑大哭,周围人好一顿劝才拉起他,人群终于开始回城,沈彬假作鞋不舒服,蹲在路弄鞋,躲在马身子外。马另一边,人群鱼贯而过。少顷,五里岗重归寂静,就听有人道:“沈公子,鞋还没好呢?”
沈彬抬头起立,见三人一同往自己这边来,何五还是那张半笑不笑脸,沈彬拱手道:“见过二老,何五兄弟,沈彬有礼了。”
坟舍夫妇听到此话相对一望,又看向沈彬,妇惊道:“嘿!怎么是你?你怎么突然长胡子啦!”
翁也道:“嘿,还真是你,你怎么换衣服啦?大晴天还戴个斗笠。”
何五拱手道:“沈公子客气了,我乃江中一片苇叶,不值一礼,对于沈公子这样的人来说本当是个无名无姓的过路鬼,难得沈公子竟能叫出何某的姓来,小可愧不敢当,虽说如此,却不得不纠正沈公子。”
“哦?”
“何某乃是何六,非是何五。”
“哎?这……”沈彬大奇,难道自己竟记错了?
翁道:“什么五啊六的,沈公子,我婆……拙荆正担心你呢,怎的到此处来了?你怎么会认得这何老弟?”
妇道:“在这儿说什么话,到屋里去喝茶。”
何六摆手道:“不必,我和沈公子有几句私话要在此处讲,二位先请回,何某一会儿再去相谢。”
二人虽然奇怪,也不多说,先回坟舍去了。平岗旷野只剩下沈何二人。一阵风吹过,沈彬摘下笠,一边也摘下胡子,笑道:“髭髯变诈小儿计。多谢何兄提点。”一边将笠递还何六。
何六一推道:“沈公子,你我已有过几回交道,我如何为人你也当有些数。这笠给你,但不白给。今日约你前来,乃要与你算一笔帐,另外还有些事,要请教公子。”
沈彬不免一阵战栗。想来自己在书斋中长大,虽常去小兴茶棚,不过是多两分见识、未变成纯粹的书呆子而已。面对这些在外闯荡的江湖人,总有种家鸡见野狗的感觉,不知对方哪一下就要张嘴来咬,单是气势上就已落下风。沈彬暗叫镇定,对方虽是江湖人,但目前一对一,手中又都是空的,又何必害怕?本想说不如去坟舍坐着谈,再一想,这岂不是是我怕了他?便道:“哦?何兄有何见教,沈彬洗耳恭听。”
“读书人果然知礼。无他。之前拿了您的包袱,到我手上时,其中还有纹银二十六两九钱,还有些铜子儿。在牢中时,你我算过一笔帐,公子须予我纹银十两,公子可还记得?”说着竟递上一张帐单来。
沈彬接过,竟还是在牢中那张,上列:
拾包谢银 共 一两
包袱保全 一日一钱 六日 共 六钱
(小字)八月廿六半日、九月初二半日 中间五日 共六日
筋面大饼八张 羊头肉半斤 共 四钱
饭东大婚份子 共 六两
雁过拔毛 共 一两
送份子跑腿 共 一两
总共 十两
沈彬大奇,方意识到所谓“算帐”乃是真的算银子账,他点点头道:“丝毫不错。”
何六道:“此帐单稍后还须公子签字画押,方好交接。在此之前,这一单也请公子过目,若不清楚,小可现在当面说明,价钱若不同意,还请当面商议。”
说着又递上一张帐单来,只见上写:
包袱保全 一日一钱半 三日 共四钱半
(小字) 九月初二半日 初三整日 初四半日 共三日
报信 共 五两 可议
出城 共 三两 可议
赔偿 共 十两 可议
画像 每幅九两 二幅 共十八两
斗笠 共 半钱
总共 三十六两五钱 可议
沈彬看罢道:“还请何兄细说。”
何六道:“在牢中时,公子把包袱递还给我,说让小可代为保存,小可说许还要涨价,不知公子可还记得?”
“记得。”
“是了,之前每日一钱,后面涨至每日一钱半,这几日共是四钱半。”
沈彬点头:“不错。”
“后面几项,须与公子商议。不过,小可不知公子对今日发生之事,明了几分?”
沈彬拱手道:“只知何兄逗弄沈某,却无恶意,后来还指点沈某出城,以脱虎穴。”
对方笑了,拱手道:“沈公子既来在此见到小可,自是懂得小可之意,但却只说对了一半。沈公子可知小可为何要做这些?”
“还要请兄弟指教。”
“小可还是那句话,我乃是过路的鬼,捡几支干柴,绝不搠明火,但也不会做无利之事,”何六说着走近一步,声音中多了一分阴冷,“沈公子可知今天埋的这人是谁?”
空气拉紧,沈彬默念心经,冷静道:“包三旺,给我们送饭那假和尚。”
“不错。那此人好好的,怎么就死了?之前小可说今天有事要请教公子,这便是头一遭。”
九月初二一场噩梦,沈彬此生都不愿再想,包宅中那些妇女老幼的凄然也浮在眼前,何六语气虽平,目光如刀,逼得沈彬想要后退。沈彬心中笑话自己:真是个囊鸡,做了就当。心下一横道:“沈某不才,正是我打死的。”
何六就是一愣,又笑道:“哦?那公子是怎么打死他的,又因何要打死他呢?”
沈彬硬下心,哼了一声道:“我二人被无端关在那兽笼之中,生死悬在一线,……”
何六打断道:“这些事你我皆知,公子何必啰索?只说要紧的便好。”
“我们锯开笼柱逃出,江……阿川走在前面,被这假和尚勒住,我为救她,便用手中的铐砸了他的后脑勺……我并非有意将他打死,只是事在紧急……”
何六摇手道:“不必多言。既是如此,沈公子可知我是何人?”
“依沈彬看,你面儿上是那假和尚的跑腿小厮……”
“哦?那么里儿上呢?”
“里儿上,是个江湖人,”沈彬学他的表情,意味深长道,“‘过路捡干柴的’。”
“妙。”何六一拍巴掌,“识不相瞒。这包三旺乃是小可在西安城的饭东。小可流落西安城,多亏他收留,靠着帮他给那些老爷们干些杂活,让小可有一口饭吃。所以沈公子,你明白了么?”
“明白什么?”
“你这一铐不打紧,我的饭门没了,如我这等江上浮萍,从来身无长物,攒不下什么存项,今朝有饭今朝吃,明日没钱空挨饿,沈公子如今一下掐断了小可的饭辙,小可要再找一个也非三五日就能找到,这期间须有几个钱渡过这青黄桥,沈公子,那帐单上的十两赔偿便作此用,其中小可只实授二两,剩下八两算借的,没有利息,日后手头宽了必还予公子,但此事全凭我一言,并不在帐单上写明,更定不了还期,公子以为如何?”
果还是牢中那套,那钱全在何六手中,不知藏在何处,这何六一声不吭全眯了也是它,过来讲价也是它。正是因此,沈彬反而相信他说的全是真的。
“何兄弟言必有信,沈彬无异议。”
“好。那其余几项可有疑问?”
“沈彬大体明了,但有诸事不明,还想请何兄弟指教。”
“请讲。”
“何兄弟既是那包某的人,也便是那些铁太岁的人,但在牢中实是对我二人有所照料,后来正如兄弟所言,沈彬坏了兄弟的饭路,按理兄弟就当报复,在下看榜时兄弟明明认出了沈某,只要一告发,在铁太岁那边必是大功一件,如此既接续了饭路,又报复了沈某,难道不是一举两得?而兄弟不但不告发,反而想方设法提点沈彬,若非兄弟出手相救,沈彬怕在那观榜的人丛之中,便已被铁太岁的爪牙们拿了去,现在已化为虎屎狼粪,又如何能在此和兄弟谈短论长?如此大恩,沈彬牢念在心,那包袱中的银钱就算全予了兄弟,与救命之恩比又算得了什么?”
沈彬一翻话,看何六频频晗首,那表情似在说“你知道就好”,心中明白了三分,大概他此来目的之一,便是要问清楚我知不知恩。沈彬继续道:
“但依兄弟所言,何兄弟是个过路捡干柴的,不搠明火,但也无利不动,若依此言,据沈某想,小可不才,定是有何兄弟用得着的地方,既是如此,便请明言吩咐,只要沈某能做到,又不违大义,沈某但凭驱策。”
沈彬觉得自己一番话还算周全,却总觉得漏了点什么,而这边何六却拍起巴掌来。何六道:“不愧是沈公子,够明白,够敞亮。不过公子你也说了,若公子被那些爪牙们拿了,我何某的饭,又何处续呢?“
沈彬心里咯噔一下,突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何六继续问道:“沈公子,小可送的那两幅画,公子可带在身上?”
“带了。”沈彬答道,他想起来,自己正是漏了这件事。
“可知那画由谁所画?”
“莫非……就是阁下?”
“不愧是沈公子,不才正是在下。”
沈彬大惊,果然是不可轻看任何一个江湖人。但话说回来,能在这江湖上活下来的,哪个不身怀绝技?
沈彬奇道:“原来何兄弟还有如此绝技,这两幅画若贴成告示,沈彬又何所循形?”
“然也,所以,沈公子可明白了么?”
沈彬既感到豁然开朗,又觉得彻底糊涂,两者似只一线之隔,抱拳道:“还请赐教。”
何六继续道:“小可也不卖关子了,这就向公子说明,不过在此之前,小可还有一事要请教公子,这便是第二遭。”
“请讲。”
“沈公子既逃出虎穴,因何还要回来呢?若说心悬科考,尚可理解——去访我那包饭东家的灵堂,是何道理?”
原来如此。沈彬突然明白。在包家上完香出来,与一进门人差点撞上,当时天黑难辨,现在一想,不是何六却又是谁?想来他当时便认出了我,为了确证,一路尾随至喜来客栈,知道我住在此店后,次日一早便改了装来店门前蹲点,见我出店,便从背后赶过来一撞,我一回头,他就近一眼看清,便知了是我。再看我走向,便知我定是去看榜。
但为何要去那灵堂呢?对此沈彬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想起灵堂中那一众老少妇孺,叹道:“害死人命终非善举。何兄弟不必再问。”
“好。”何六点头,似颇有意味,沈彬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就听他道,“那便轮到我说。请沈公子把小可的那幅画拿出来,实不相瞒,小可还要做一笔生意。”
果然。沈彬把画取出展开道:“请讲。”
何六看了看画道:“这张沈公子的双像画,小可想卖与识家,想请沈公子给估个价。”
一阵秋风来,沈彬感到透骨之寒,那从彻底糊涂到彻底明白间的界限如纸浸水,渐渐消失。
“何兄弟,你这是何意?”
“小可精心画下这两幅肖像,敝处还有几张一模一样的,费去许多辛苦,自以为得意,小可正在青黄桥上,想以此换几个钱过渡,依沈公子之见,可以卖多少呢?”
江湖话云:话是拦路虎。此时沈彬只觉得这话乃是只饿虎,将自己按在地上,张开大嘴露出獠牙。
“沈某,实是不明……”
“沈公子凭良心说个价便好,何某不过做一参考,沈公子学识广博,说的价定然公允,小可听了,找买家谈价时,心中也有个底。”
“那……”沈彬听自己声音打颤,不由骂自己无用,转念一想,怕它做甚?朗声道,“那要看买家是谁了。”
“说得好。若是卖与官府,能卖多少呢?”
“官府……”沈彬想想道,“官府大概无此门路,恐怕有价无市。”
“好个无此门路。那我换一家,包三旺家,你看能卖多少?”
沈彬想起包三旺被自己诓去银号的事究竟下文如何还不得而知,那二百两看起来是兑出来了,如今人既已死,那钱恐怕也已被钱号追回,如此一来,他家中那么多人口吃穿用度,又能出得起多少钱?
“依我看,不超过二十两。”
何六点点头,话峰一转道:“好,那,给康得禄呢?”
“康得禄。”沈彬轻念。此名虽已在榜、报上见过,此时听人亲口念出,还是尖如芒刺,想起茶楼中那人温雅谦恭,家中竟是本地一霸,人称“铁太岁”,其本人更是坑害自己的元凶,现在更是在后追杀,欲将自己除之后快,沈彬心中滋味杂阵。何六所说那前二人只是铺垫,实是要说此人。
“五十两。”沈彬尽可能往大处说。何六哈哈大笑。
沈彬不解:“何兄弟因何发笑?”
“沈公子,我来问你。你向那观榜人丛中挤时,因何转身来追我?”
“何兄弟调我,以纸包土块砸到小可。”
“好。那纸上写的字,公子可还记得?”
“梁翙射鸩。”沈彬心中暗暗发紧。
“小可不通文墨,此四字之意,公子可否教我?”
“这四字乃一寓典,我在旧雨来今轩茶楼之上时作有一文,开头的一段便是此典。”
“既出自茶楼上沈公子之手,为何我何某会知道呢?”
“自是因为《江湖近闻》上所登当科头名康得禄文章节选中引用此段。”
“对,也不对。公子应当记得,为何公子的包袱会在我何某手中?皆因事发后,何某被派去旧雨来今轩善后所捡,就在那时,便已见到桌上公子的文章,小可略窥两眼,此寓典过眼难忘。所以沈公子,可知如今的状况了么?”
沈彬虽已明了八九分,还是拱手道:“沈彬愚钝,还请何兄弟教我。”
“沈公子,那铁牢关过的人也非三个五个,仅小可所知,百八十人也是有的,他们的下场有活有死有瘫有残,有放出来的但没有逃出来的,这铁牢在西安城虽非尽人皆知,但谁惹了铁太岁就会不知所踪,天地不应,官衙不理,生死不明,人影不见,大家可是清楚得很,你们这一逃出生天,无论他们怎么封锁消息,这事也还是会传开,破了铁太岁的铁牢便是当着全西安人打了他们的脸,这么栽一回,以后恐怕大家便没那么怕他们了,更何况你们还伤了他们的家奴,更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他们如何能忍?誓必要将你捉来碎尸万段,以正其威。此其一。”
沈彬静听下文。
“据小可所知,公子挑唆我那傻饭东从大通银号冒兑出了二百两白银,要知那银号与铁太岁们千丝万缕,铁太岁大笔银钱往来全仗银号,而其帐目精严细苛、保障周全安稳,乃是立足之本,而其支兑机关精巧慎密,更颇引为傲,小可虽不懂内情,但此事虽不似破牢能传得人尽皆知,其影响却要更大,只是此事捂得极紧,一时还未能显现,这乃是他们在西安城的另一张脸,这张脸对的不是普通百姓,乃是同层的官绅贵胄,如今这张脸也被公子划了,让他们更是恨上加恨。此其二。”
这可没想到。沈彬想。在牢中时,他反复想过冒兑之事,当时不过顺水推舟,不想歪打正着,然毕竟所知太少,其果难料,现在看来,此事重大。
何六见沈彬若有所思,继续道:“康得禄以公子文章应考得中第一,等于抢了公子的功名,但此事在小可看来——恕小可直言——窃文事小,透题事大。此事除铁太岁诸子弟和透题的脏官之外,唯一知道此事的,便是沈公子您了,连干活的下人都不知道。沈公子,您可知科考透题,该当何罪?”
“当斩。同族三代内有官职者革去,永不续用,无官职者不许入科,更不许作官。”
“不错。沈公子若是在牢中等到那康得禄考完,他来见您时多半是吓唬加买通,总是要得您一个嘴紧,待尘埃落定,他觉得此事您去哪都告不倒他时,再把您放了,那时他们不是保守秘密,而是任此事传得满城风雨,因无真凭实据,若上面问下来,只以‘流言’作答便可,而百姓们则更会觉得铁太岁手眼通天,连功名都是他们囊中之物,更对他们恐畏三分。留您一条惨命,便是他们一手遮天的活见证。可如今,您破了牢笼携密而逃,不定哪天便要将他们彻底挑翻,实是不除不行。此其三。”
沈彬笑道:“何兄弟,前二小可都能懂,唯独这第三,沈彬是放是逃,不都是无凭无据么?别说上面查下来,就算是小可一纸御状告到天子龙书案前,又有何理说?”
何六冷笑:“公子,何某既肯以‘梁翙射鸩’为引相调,还能不明白么?”
沈彬暗暗吃惊,平静道:“明白什么?”
“何某虽未读过几个书,却也不傻,既知公子姓沈名彬,由一个‘鸩’字入手,轻易便能拆出这寓典中暗藏公子姓名,可如此明显的纹章,这群人竟无一看出,看来也不过是些个钱罐子罢了。”
沈彬大笑,没想到自己一点小心机,竟被在街面上混饭吃的何六看破,“髭髯变诈小儿记”,这文中藏名又何尝不是?沈彬笑完正要夸赞,却见何六目光凶狠冰冷,严神正色:
“说到这里,沈公子还要说自己是无凭无据么?你手中那份《江湖近闻》西安城中至少有上千份,据我所知,考生文章官家可不会外露,那便只能是那康得禄自己将文章透给了报抄,大概是在考试后自己将文章默写出来——当然,对照公子您的原稿,这就更简单了——所为当然不是报抄社给的那点‘息资’银子,而是杀人诛心,不但要功名,还要骑在你头上,让你知道这功名是从你手里硬生生夺来的。依小可说,他本要在出榜之日将这报抄带进牢中给公子看,好来欣赏公子如何恼羞成怒又无可奈何,毕竟在他看来,公子您怕是还不知道是为谁所害,以为他们被关在看不见的地方,遥遥和您一同坐牢呢。却不曾想到,公子您不但什么都知道,竟还从那虎狼无奈何的铁笼中逃了。如今西安城皆知康得禄文中用此寓典夺得当科头名,这一点,他已坐实,只是如今他尚未知这典中暗藏沈公子名姓,此利敝,你说说看,若是小可对康得禄说句‘这文章为沈公子可写,沈公子可有证据’,并将这番利弊与这两幅肖像一同卖与他,你说说看,他肯出多少银子呢?”
终于,一切明了。沈彬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公子,何某人乃是过路的鬼,有柴不捡就是丢,不论这生意能做多少,五百两也罢,一千两也罢,前提便是公子您消隐江湖,不知所踪,若是他们提前就把公子您捉了,那我这画和这番利弊分解,可就一文都不值了。话已至此,……”
何六说着把肩头的搭裢解开,从中取出个包袱来,搭在沈彬的马屁股上,沈彬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的包袱——
“没别的,公子,快逃吧。”
沈彬阵阵眩晕。现在明白了:依何六这番话,他几次提点帮自己逃出西安城,为的就是去向康得禄高价卖那张双图画像。
想明白这一点,沈彬竟又冷静下来。若是个江湖人,此时就应当寻机一刀杀了这何六灭口,但不去谈沈彬杀不杀得了——不对,何六刚才说“家中还有几幅”,那意思便是就算在这儿杀了他,也不解决问题。看来这何六早就算到这一步,沈彬心中暗暗惊奇。俗语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此时沈彬则感到“与他一席言,江湖走十年”。
但这何六并不挑明,似也是算定沈彬压根儿行不出此事来。事实也的确如此。既然杀不了这何六,那就当立即跨马逃命,但沈彬却不甘心,反问道:“何兄弟,真乃高见,沈彬大开眼界。可有一节。何兄弟知道这么多,却不怕被这康得禄灭口么?”
这句话问得猝不及防,一直成竹在胸的何六微微一诧,但立即笑道:“此事小可自有理会,多谢公子提醒。”
此时就听远处道:“喂,你们还没完呐?”原来是看坟翁。
何六立即换了副面孔,转身拱手道:“没事了。”又对沈彬道,“沈公子,一同去王老丈处讨碗茶喝。”那神情和语气,仿佛二人刚才聊的是桃李春风。
沈彬抄起马屁股上的包袱搭在肩头,同何六一道走向坟舍。妇在院门将三人迎进舍中,进里屋倒上茶来。沈彬拱手相谢,想起妇自言姓石,翁又提到姓方,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只好说:“多谢大嫂。”
就听翁道:“沈公子,你此番进西安城能平安出来,也算奇迹了。”
妇却道:“奇什么迹。沈公子一看就是有福之人,再说了,那官府的能耐你又不是不知,现在太爷的位子也前后不接,谁肯卖力?那几个铁太岁倒是凶恶有势,不过靠着祖荫罢了,他们自己又有什么本事?”说着转向沈彬道,”这老头子真是乌鸦嘴,你走后他没少叹气,老说什么好好一个年轻人,喂了老虎了。“
翁道:”我那不是担心嘛。沈公子,你可别往心里去……“
妇问道:“我说,你二人怎么认识?”
何六抢言道:“非也,我与沈公子并不相识,但公子包袱落在茶楼,被小可捡了,特还与他。”
翁道:“这样啊……”
妇道:“放屁。你要骗人,也要看看对面是谁。”
何六陪笑道:“石妈妈火眼金睛,不过内中事不足外道,还请放过。”
妇哼道:“哼,谁乐意知道似的。好了,多刻个‘胡’字,要加四钱银子,是现在给还是喝完茶再给?”
沈彬听乐了,这不一样么。
何六道:“小可身上无钱,就由沈公子替我给吧。沈公子,那包袱中的银子我已按帐单划去。还余十六两零四钱半,那四钱半是碎的,你就拿它给吧。”
沈彬一时不解。何六向沈彬要来第二张帐单,指着第一行道:“这包袱保全的四钱半,小可全收了,”又指着下面几行道,“后面这些乃是为小可为画像作价,再从公子处收钱就不太合适,请公子帮小可把欠二老的一点钱还了,你我便两清了,就公子而言,在这坟地吃坟舍的茶,留下点银子冲喜,也是应该的。另外加上头张帐单的十两,公子总共应当给小可十两四钱半,这点钱小可已经自己取过了,公子包袱中的银子原是二十六两九钱,如今便剩下十六两四钱半,公子打开包袱,里面的碎银恰好就是四钱半,就请公子付给二老。”
“沈彬虽没完全明白,但何兄弟的吩咐想来不错,沈彬照办便是。”沈彬打开包袱查看银子,果然如何六所说,他照话将碎递给翁道,“还请老丈过等子。”
翁接了正要往里走,没想到妇却抢了去,一掂道:“只多不少,不用过了。沈公子,你们既有交易,老婆子也不多问,但你和他打交道,可要生二百个心眼子呀,看你这样老实,非被他坑成萝卜不可。”
沈彬知这何六精于算计,但他自出门至今,手头竟还未短过钱花,叔叔的家教虽少不了俭以养德,但自己也不爱奢侈,对于银钱究竟为何物,他还未脱蒙昧,于是并不以为意。就见何六将茶引尽,起身拱手道:“二位,时已不早,小可还要早赶回城,免得关了城门,这位沈公子才离虎穴,尚未脱险,也须赶路,多谢二位款待,我二人当就此别过。”
妇正色问沈彬道:“公子,你下一步往何处去?”
何六道:“大嫂你好不晓事,沈公子若是在此言讲了去处,你我听了去,日后你我若被铁太岁捉住,非刑逼问时,当如何?”
翁正要开口,妇笑道:“他敢?就不怕我把他家祖坟全刨了?我老婆子要是打定了心不说什么,谁又能问出来?”
何六被撅这一通,一时无言。
沈彬起身拱手道:“沈彬自是信得过二位。沈彬无处可去,无论如何也要回凤翔,二位若被诘问,只说沈彬一路向西去了便是。”
翁道:“沈公子,你这一路可要小心呐,沿路的城门若有捉你的告示,就别进那城了。”
妇道:“这还用你说?人家明白。”
何六道:“那就告辞了。”
四人在院前作别,沈彬牵着马与何六一路回官道,二人各怀心事,沉默不语。快下岗时,沈彬忽道:“何兄弟,你当真非卖我的画像不可?”
“非卖不可。但也并非一定要卖铁太岁,若是沈公子自己来买也可以。对沈公子当然价钱优惠,但他们大概能出个千八百两,甚至两三千两,我让沈公子给二百两,不过份吧?沈公子,你出得起么?”见沈彬无言,又道,“就算不要这二百两,那二份帐单上的二三十两,公子也给不起吧。”
沈彬自是无言,想想又乐了,笑道:“好,那就成全何兄弟,但愿何兄弟能卖个好价钱。”
何六一怔,随即拱手道:“谢公子吉言。”
二人眼看下岗,沈彬随口问道:“对了,何兄弟,说起帐单——那四钱半的银子,说是一个‘胡’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何六已上了官道,回头拱手对沈彬道:“公子若好奇,自己去坟地看看便知。告辞。”说完,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沈彬稍作犹豫,圈马回来,来到包三旺的新坟一看,立时明白,那小小方碑上刻着死者名竟是四个字:胡包三旺。怪不得小孩儿到此处准备下葬时大哭。想来这便是把包三旺埋进胡家祖坟地界的“办法”:让他也姓胡。否则,这些无根之人还真找不到一块像样的坟地。
沈彬叹气,圈马而回,经过坟舍时,夫妇二人大概听到马蹄声,出院叫住了沈彬。
翁问:“公子又回来做甚?”
沈彬说了看碑之事。翁摇头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恐怕此事要结下几道仇怨。”
妇问:“沈公子,你就这么回凤翔?”
沈彬道:“是,小可一路沿官道走,马快,两三日便到。”
翁此时摇头犯愁道:“若是那凤翔城也接了通辑的官文,贴出了告示,我恐怕你是有家,也难回了。”
妇也点头同意。
沈彬见二人神色担忧,跳下马来,拱手道:“那该如何是好,还请二位前辈教我。”
妇道:“沈公子,你既是那余怪人的晚辈,那就是不外人。你莫嫌我老婆子多嘴,依我看,你若是身上盘缠还够,不如就在外面盘桓些日子,待风声过了,再想办法回家。那些当差的还有别的事要忙,不会紧盯着你。你要小心的,是铁太岁的奴才们。我们也会帮你盯着西安城里的动静。”
沈彬听着有理,边想边轻轻点头。
“这样吧,”妇最后道,“城中若有动作,我们得知了,便向周至县发一封鸽信,若是没有动作,至多五日,就发一封空白信,总之五日内定会发一封信。但至于是否去取,由公子自己寸量,去不去取信都在于你。”
翁道:“这信不写详址,就会留在鸽站,公子若取,便凭姓名去讨。这名字最好用个化名,就请公子,想一个吧。”
沈彬一想,果然是个办法,便道:“多谢二位前辈,那这名字……就用‘秦喜定’吧。”
夫妇不解,对视一眼,问沈彬是何字。沈彬道:“秦便是八百里秦川的秦,喜事已定的喜定。”
“你最好给我们写一下,”翁道,“我去拿纸笔。”
“不必。”沈彬想起,自己随身带笔,腰后还挂着墨筒“劲风不倒”,袖中还装着抄册,便取出抄册来,打开墨筒小洞,取笔蘸墨,左手托抄册,写起来。
妇道:“公子进城一趟,怎么成了事探了?”
沈彬摇头不答,在第一页右上从上到下写下此三字,给二人看。
夫妇点头,翁道:“公子因何用这名字?”
沈彬笑而不答,妇对翁道:“嗐,问这么多干嘛,记住便是了,”又对沈彬道,“你快走吧,谁知道那何小子会搞什么花招呢。”
沈彬这才上了马,心中竟颇为惆怅。虽是萍水相逢,两面之缘,却已如师长。沈彬在马上又拜了拜,这才打马而走。
沈彬一路策马向西,想起刚才用抄册写下的“秦喜定”。二老不知,此名乃是秦桧的二儿子,此人不学无术,秦桧以权势将其扶为当科进士榜眼第二。此册原为江峡记录恩仇人事所用,这头一页把此名放在这里,说的便是铁太岁康得禄等人,这是江峡的仇人,也是自己的仇人,本策以此开篇,再合适不过。想起二老“盘桓几日”之言,又想铁太岁定会向西追赶自己,沈彬在岔路舍西向北,行至咸阳地界,慢下马来。
天色渐晚时,见咸阳城外四里一处小镇名为“盘清镇”,沈彬在镇上寻了小店,在二楼拣间小房住下,安顿后,要了壶茶,将腰间“劲风不倒”摆在桌上,抠开小盖,取笔蘸墨,展开了抄册。
秦喜定
沈彬端详一会儿,以蝇头小楷开始记述将江峡所讲之事。
祐宁八年八月 江峡应聘为铁太岁中秋“螃蟹宴” 剥蟹,因偶笑胡某蠢态,遭康得禄私禁
想了想,在最后添加了一个“仇”字。
接下来又写:
晋安十三年八月 齐绅 救 养 打 卖 江峡
这行最后,沈彬犹豫片刻,先写下“仇”字,又补上一个小点的“恩”字,并在“齐绅”旁边注上小字“老公保”“大官人”“二爹”。又在下一行注明“绅”“申”“身”“深”等几个同音字。又在下面将江峡所讲“阿霞”之事扼要记述。
再往后,“杜姐姐”、芝麻、春秋等事,沈彬依江峡所讲一桩桩记下,写下数个“恩”字,而关于此次出逃,沈彬将自己也写了进去。
祐宁八年九月初二 春秋大义救江峡、沈彬脱离死地 恩
将江峡之事写完,沈彬看了看,继续写道:
祐宁八年八月廿六 秦喜定旧雨来今轩坑害沈彬 盗其文、名 禁其身于兽牢 伺以泔水 待如猪狗 尿粪盈桶 硕鼠安居……
沈彬越写越气,一不留神洋洋洒洒写了半页,发现竹筒中墨汁将尽,才意识到怒气溢胸,再看时,那些字早已失却中正,一片张牙舞爪。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沈彬默念《大学》中的话。早年在古今茶馆受了同学的气,回家后练字时笔走荆棘,被沈秀看在眼里,沈秀并未批评其字,只是淡淡念出这一句来,沈彬虽已会背,而在那时方悟其义。这话如今重又响起,若远雷暗惊。
沈彬平静下来,将这半页端详再三,愈看愈奇,他接下来写道:
祐宁八年八月廿八 何五送饼予沈彬江峡,知情不告密 恩
……
祐宁八年九月初二 包三旺欲杀江峡未遂 仇
写到这一句。他额前生汗,笔尖发抖,半天无法下字。最后终于定定神,深喘一口气写道:
祐宁八年九月初二 沈彬为救江峡以铐击后脑打死小包之父假僧包三旺 仇
写罢此行,他疲累如推千斤石下河,瘫在椅子上。
沈彬搁笔,下楼去堂上用饭,饭后回屋,忍不住点灯夜读自己所写这页抄册,不过数语,但愈读其奇却愈盛。
何奇之有?沈彬自问。他在屋中踱来踱去,百思不解,出门下楼走去院中,此时天色已黑,半月低悬,他看到内院店家自挂的一张匾,落款看不清,正字却能看见:盘清一店。
是了,此镇名为盘清,盘清盘清,思仇笔笔当清,在此镇撰此册岂非缘份?
沈彬突有所悟,上楼回屋,发现对屋竟半开着门,酒气从中散出,鼾声如雷。沈彬想,这屋中是个醉汉,不多在意,回到屋中,继续写下:
祐宁八年九月初四 包三旺埋入胡家祖坟 无位 冠胡姓于包前 恩 仇
此事或由康氏主张 如此则强埋外人于胡姓祖坟 则 康胡 康包仇 亿
由于此事未能确定,沈彬将仇写为“亿”,以示待定,若定时,再补上一撇。
写完此条,沈彬突然间茅塞顿开,他忙取出之前从牵驴小孩儿手中所买《江湖近闻》,当时只顾看康得禄盗用自己那中头名的文章,竟未细向后看那抄榜,此时回想那旧雨来今轩中几人,粉、绿、黄、紫、红历历在目,而其身份自己在牢中早已盘清,乃是二费、贾、胡、皮,当下顺报上榜抄一个个名字看去,竟并无姓费、胡、贾之人,只在末名处有一皮姓人,写着“皮震奎”。
沈彬冷笑。想起红衣当时抛出射覆之题,猜银子说的却是“二”字,还真使自己费了些周折,想来也确有些才学巧思,若他便是皮震奎,那或许还真是珠混鱼目。其他人尽数落榜,而这康某独领头名,这些人如何能不怨?那螃蟹宴也是他家独霸……
沈彬未及落笔,竟越发想起旧事来,李小通送鸽、徐家老太太赠饼等等一一记下,熊广来、闯沈宅一众凤翔绅董连同知县个个俱名,终于写到余三尺,想了多时也难以下笔,只得暂且略过,以后再写。
这晚,沈彬又向店家借了块墨,连思带写,午夜方睡,睡梦之中见一无脸人提百丈丝线牵动傀儡,那傀儡竟能手持巨笔,在一处衙门顶上提写匾额,提下三字,未能看清,再欲看时,似有猛兽低吼,随着那一声声吼,匾上洒去一道道血污,如此终于惊醒,原来那猛兽低吼乃是对面屋里的鼾声,窗外天色微明,沈彬周身冷汗涔涔,那抄册握在手中一夜,已沾汗潮。梦境未退,沈彬又睡进去,又见那衙门,这一回巨笔化作小笔不再去写匾,却在门上写下千言万语。正写时,忽然燃起烈火,再惊醒时,已无丝毫睡意,窗外天光大亮。
梦境似有残影,残影中可见那衙门非别,正是抄册封面,可匾上三字,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抄册此时压在身下,沈彬取在手中,起身坐在床边半晌后起身,抄册也不翻开,放进袖兜便穿鞋下床。下楼来在院中,原来日已在午,看昨夜匾,这“盘清一店”落款写着“糊涂散人”,不知为何,“盘清一店”四字笔走龙蛇,如痴似醉,而这糊涂散人四字虽小,却清晰之极。
“以清晰写糊涂,那是糊涂还是不糊涂呢?”沈彬暗忖。回头一看,发现此处还另挂了一块匾,乃是店名,上写:
慎知老店
沈彬错谔,不由摸摸袖筒中的抄册。从来只知“君子敏于事慎于言”,甚至还要“多闻阙疑”,却不知江湖上还有应当“慎知”的道理。
“也许不过是‘非礼勿听,非礼勿视’而已。” 沈彬暗想。
信步到前厅,沈彬见有一老一少二男子在柜前央告柜前伙计,少的道:“我二人是唱秦腔的,颇有些戏把式在身上,如今丢了盘缠,容我二人去街上摞地演上一段,必能还你店饭帐。”
柜前伙计为难道:“这……要不,你们一人去演,一人留在此处?”
戏少道:“我二人要搭对才好讨彩,比一人强出百倍,若一人演,须五七日也讨不够,若二人演,只一顿饭便能讨够。”
伙计道:“掌柜的不在,我难以做主。”
沈彬正想上前,突然一阵乱响,竟有一人从楼梯上滚下,恰好滚到柜前。大家一惊,才看出原来是一醉汉。醉汉一手拿酒葫芦,一手扒着柜台勉强站起,以葫芦嘴指店伙道:“岂……岂有……那个此理。”
说罢在身上一阵乱摸,竟真摸出几粒碎银道:“你二人只……只顾去演,银子我垫上……讨下彩了……给我……买……买酒……”
说罢竟又倒了。
沈彬一看便知此人定是自己对面的邻居,二戏生惊喜非常,当下对着倒在地上的年轻醉汉行大礼:“多谢恩公江湖救急!”再看向店伙,店伙捧着眼前两颗比绿豆还小的银子面露难色——实在太少了。沈彬起身道:“再加上这块如何?”堂上人都把目光聚过来,沈彬一摸,只摸出两个铜子,原来一块银子都没带在身上,正在尴尬,就听少的突然喝道:
“师叔!”
老的接道:“如何?”
“咱们扮起来呀!”
“扮起来哇呀呀!”
这几声亮嗓,四座皆惊,戏少清音澈畅,如入云端,戏老则声震棂瓦,又如虎啸山林,几句下来,一堂人全被镇住,竟鸦雀无声。“好!”沈彬带头,大声叫好,击破寂静,如点燃爆竹筒,人声炸开,鼓掌叫好如雷。
二人尚未扮戏,只凭这几声,便已将这大堂变作了戏台,就势互相画起脸来,边扮边唱,戏老唱:
将军起床什么镜子照
戏少答唱道:
护心的铜镜把戎容照
又问:
穿什么衣来披什么袍
答:
镔铁盔甲乌战袍
再问:
什么在手,什么在腰
答:
银枪擎在手,钢刀挎在腰
最后是高腔问:
亮什么在手士气高
戏少高腔唱答:
高举金印一声令下众军豪
堂客们早围上二人,只见二人概施粉墨,一段对答唱完,便已扮好,戏少喝道“诸位!”戏老接一句“请了!”二人端起戏范儿,在屋中走上一圈,一做手势,众人哄好,拥着两人,尽往街上去了,沈彬欲跟去,想起自己没带钱,一会儿到要掷钱时须不好看,就在迟疑时,二人早在街上拉开场子,被观众层层围住,开戏了。
那醉汉被伙计扶了扒在桌上,酣然入睡。沈彬见状,索性在边上一桌要了饭菜,就在堂上用,那二人当街设场,就在店门外不远,沈彬边吃边听,听出是一段“二贤庄卖马”。二人分扮秦叔宝、单雄信,演得好不热闹,先唱了几句,接着就开打,边上还有锣响,不知是谁帮着打锣,只听二人翻滚跳跃喝号之声,围观的叫好声此起彼伏,戏至末尾,“单雄信”要出银相赠,在身上摸了半天却道:“秦二哥,小弟一时疏忽,钱掉在路上,当下你我皆误在此处,若要回家,还要指望诸位父老……”
接着便是一套要钱的话,说得入情入理,有礼有节,沈彬在店中听得十分清楚,心中佩服二人本事。面前这顿饭还没吃完,二人已散了场子,带着要下的钱回店来了,后面跟着刚才柜前的店伙,手中提着锣,原来刚才的锣便是他打的。
两人连妆也不掭,径直和店伙去柜前,一边取了锣,便用才挣的钱结了店饭帐,店伙取出醉汉的两粒押银来,戏老站在柜前等着,戏少捧了那两粒绿豆银来还醉汉,见醉汉还睡着,边摇边道:“恩公,多谢你江湖救急,小弟还你银子。”
摇半天,醉汉才抬头睁眼,仍是半睡不醒,也不知听明白没有,收下银子不知往哪一揣,就又睡着了。
戏少见此景,转向沈彬,此时沈彬刚好把饭用完,刚才二人说“一顿饭工夫”确非虚言,戏少行礼道:“这位小先生,刚才也要多多感谢。”
“哦?谢我?”
“兄台先是仗义出财,虽未带钱,心意我二人领了,而刚才又喊了头好,带了众好,叫我二人生意开张简单许多。”
原来如此。沈彬拱手道:“二位技艺精湛,小可情不自禁。不过小可身上一时没钱,故而刚才不敢去捧场,还望见谅。”
戏少摆手道:“这是哪里话。听小先生说话,可是凤翔口音?”
“然也,小可是凤翔人。”
“原来如此。家母也是凤翔人。小先生,这位醉兄为我二人出押柜银,若兄台一时无事,还望稍后能提醒他揣好银子,不要丢了,另为我二人带谢。在下柳云苏,那边的是我师叔唐之韵。”
“啊,幸会!在下……水杉!”
那边唐之韵已结完帐,提着个小葫芦走过来,他向沈彬行礼,沈彬赶紧还礼。
唐之韵举着小葫芦道:“我二人方才答应请这位喝酒,便就在这店里把酒买了,想托这位小先生转交这位醉兄,不知可方便?”
沈彬一笑道:“从命便是。”
“那就多谢了。”互相致礼后,二戏生说句“后会有期”便消失在店外。
沈彬看着二人消失在店外,暗想:此事或可也记在那抄册上。
二人刚走不久,醉汉醒来,一摸身上,大惊失色道:“啊呀,银子!银子呢?”
沈彬等在旁边,忙上前道:“小哥,我见你揣在衣中,你再仔细摸摸?”
他又摸一遍,原来银子从领口丢进去滚到背后,卡在衣褶里,恰好停在后心上,他用手够不到,又是从领子掏,又是从腰间寻,最后像狗熊蹭树一样后背蹭桌子,桌子上的筷子筒被晃倒,筷子掉了一地,两粒银子也才终于一起掉到了筷子堆里,他趴下去,拔开筷子找出那两粒银子拾起来,举在阳光里看了看,这才长出一口气。伙计赶紧过来收拾,笑他道:“客官,您这两颗豆儿押柜可真厉害,差点把柜都押塌了。”
“押柜?押什么柜?”
周围的人都在瞧热闹,看这位断了片,一脸迷茫,哄堂大笑。
醉汉不太高兴,自顾自道:“抓……抓药去。”沈彬看他醉得这么厉害,手中端着那酒葫芦,觉得还是先不往上递比较好。就见这醉汉哼着不知什么醉歌,摇摇摆摆往店外去了。
堂上人们见热闹没了,该用饭的低头用饭,其他人也散了。沈彬提了酒葫芦径直回屋,回想一遍今日所见之事,将酒葫芦放在桌上,袖中取出抄册来,余墨只能写几笔,他便写下:
祐宁八年九月初五 醉汉 垫压柜银于 柳云苏 唐之韵 恩
回顾已写,每列以年月始,接以事件,列末以“恩”、“仇”终。一个个“恩”、“仇”在列底排开,忽而间,梦境中那匾上盖在血污下的字,似乎浮现出来,沈彬向竹筒加进几滴清水,将已经很淡的最后一点墨掭饱了笔,将这三字写在抄册空白的封面上:
恩仇谱
沈彬因要转交酒葫芦,在屋中留心听对面动静,约么半个时辰并无声响,沈彬怕自己跑神错过,索性打开门,却见对面门半开着,地上有一张纸。沈彬拿了葫芦去敲门问道:“这位高阳客,可在屋中么?”
屋内安安静静,显是无人,沈彬捡起地上纸条一看,原来是张药方,上写:穿心莲、神曲、雄黄、……各标份量。他虽略知医理,对药则是白脖。就在此时,楼梯口咚咚作响,沈彬一看,正是那年轻醉汉来了,他一眼看到沈彬手里的药方,冲过来一把抢过道:“我……说怎么找不到,原来被你拿去了。”
沈彬正要解释,醉汉已经转身歪歪扭扭地走了,但走几步又转回来,脸几乎趴到葫芦上,问沈彬道:“这可是酒?”
“是酒,那二位戏生……”
“可能给我喝?”
“这正是给兄台喝的,是那二位……”
不等沈彬说完,醉汉夺过来就灌了几口,接着对天扬起药方弹了弹道:“好了,找到了你,老爷去救那些蠢鸟儿们……”
“鸟儿?”沈彬待要问,醉汉已到了楼梯口,咚咚几声,不知是滚着还是爬着就下去了。
此时已近申时,沈彬虽有去意,却也想不到去哪,若无目的乱走,恐错过宿头误在荒郊野外,决定再住一晚。那药方他看一遍已记下,想找张纸抄下来,便去堂前借纸墨。来在堂前找到柜上店伙,柜上店伙让另一个小二去取墨,沈彬随口问道:“小二哥,刚才那醉兄你可看到?”
“看到了,此君一共下过四回楼梯,没一回是用脚走下来的。”
“你可知他是给什么样的病人抓药?”
“病人?不是病人。”店伙道。
“哦?”
“有人说此君是鄠县鸽社的,大概那药是治鸽子的。”
“哦?”沈彬睁大眼睛。此时,另一小二将纸墨取来,店伙转交给沈彬道:“客官,这纸墨,您看是后面买了还鄙店,还是直接记帐?若记帐,店里还要收十一的跑腿前,特意给您讲明白。”
“直接记帐便好。贵店帐算在明处,也是敞亮。”
“谢您好言。这慎知老店在这盘清镇也是有一号的。”
“贵店因何叫慎知老店?”
“鄙店老店东姓慎名知。这正是怹老名讳。”
原来如此。沈彬想,自己还是想多了……接了纸墨回屋,磨墨灌满“劲风不倒”,记抄药方等,不在话下。
打算好下一步去哪,沈彬在店里又住一夜,这夜无梦,一睁眼,已是九月初六清晨,看窗外天光,客店大约刚刚卸板开张,沈彬去前堂找伙计打净面水,果然七片门板刚拆下两片,柜上店伙正领着个担菜的进来,店伙指着空地说“先放这儿”,抬眼就看到了沈彬,马上堆笑道:“客爷真早,您这就起来了。”
沈彬有点奇怪,这伙计昨天明明打过交道,刚才看到自己时仿佛突然愣了一下似的。
“烦您打盆清水,另请备马结帐,我这就要走。”
“啊,啊,得嘞,一会儿就送去,您还用早点不?”
沈彬早已想好:铁太岁若派人追赶,此时已向西追出很远了,那边寻不到,就会猜测自己去了别的方向,恐怕要动用四处眼线搜寻自己,西安城周边各县恐怕都会撒出人去,昨天就应该换地方,今日就更不能等。便道:“不了,我等下便走。烦请把我的马儿备好。”
“啊,知道了。”
这伙计今天似有异样,与昨日不同,或是时间太早,尚存睡意?先不管它。沈彬进屋收拾好包袱,只等清水送来洗把脸出发。
不多时,伙计打来清水,却没带手巾,沈彬问道:“手巾呢?”
“啊,看我这记性,客官您见谅,刚起床有点懵,我这就去拿。”
“好。马儿备好没有?”
“啊,这就去与您备,客官您原谅,早上全店就我一人,还有点忙不过来。”
“要多久?”
“手巾马上送来,备马嘛,恐要半……半个时辰。”
“可快点么?我着急走。”
“那马棚钥匙在马把式手里,他不在这店里住,我已派人去叫了。”
沈彬有点烦躁,不过晚走一点也没什么,伙计放下水退出去了。
门一关上,沈彬想起江峡的话来:定睛则有,转睛则无。刚才这店伙说话时眼睛似乎向边上飘了飘,难道有什么岔头?沈彬随即想起昨日这店伙还去帮着两个戏生打锣,应当不是坏人。
沈彬坐在屋里无事,心中盘算路程,却忍不住焦躁,忽而听到对面屋子门响,有人说话,他开门看到一个人进了对面屋子关了门,店伙站在走廊上,沈彬道:“小二哥,马备好没有?”
“还没,那马把式还……还没叫来。”
“还要多久?”
“应该快了,快了……”
沈彬关上门,心中抱怨,听到对面门一响,自己的屋门竟被推开了,一人闪身进来,立即将门反插上,沈彬一惊,定睛一看,居然是昨天唱戏的戏少,一手提着个小箱子,另一手中拿着几张纸。戏少开门见山:“凤翔老乡,这位‘水彬先生’,其实是姓沈吧?”
沈彬大惊,稍作慎定,仔细看了看对方,随即起身拱手,正色道:“在下沈彬,柳老板有何见教?”
柳苏云并不废话,将三张纸拍在桌上,原来是三张一样的告示,沈彬顿生冷汗:上面明明白白画着沈彬两幅肖相——正是何六画的那两幅。
少戏道:“沈兄,昨日多谢相帮,小弟今日在镇上看到这个,特来相救。”
沈彬稍加定神,已看明白,这并非官府的通辑令,乃是寻人启事:
鄙人舍弟沈彬 化名水杉 神志不清 常以己为神仙 于西安城走失 爱扮他相 若有见者 请勿惊动 请告知地保 将其拿获 有重金相谢……
就在此时,只听楼下一声马嘶,柳苏云暗叫道:“不要推窗!”
沈彬点头,指尖蘸唾点破窗纸,窗下是挂有“盘清一店”匾的后院,只见后院门开,左右两个伙计,一人牵着雪郎出去,二伙计随即将门闩上,像门神一样守在两边。
沈彬知已无暇问废话,大揖道:“柳兄既来相救,定有良策?”
柳苏云道:“当然,请沈兄坐好。”他说着,将那小箱子放在桌上打开,原来是一箱唱戏化妆用品,粉墨笔刷、贴片毛发,应有尽有。
就在这时,门被敲响,店伙在外面道:“石……水客爷,马已备好,您可以起程了。”
柳苏云低声道:“就说肚子疼,要躺一会儿,稍后就下楼。”
沈彬当即作痛声道:“多谢小二哥,我突然肚子疼,要躺一会儿,你先下去,我稍后就来。”
“好嘞,您先歇着。要多久啊?”
柳苏云低声:“一盏茶。”
“一盏茶!”沈彬回道。
“得嘞。”
店伙回在柜前,守在楼梯口,约么半盏茶后,一人从楼上下来,店伙问道:“来了?哟,原来是柳客官,这就扮上了?这是去哪里唱啊?”
来人扮着小花脸,并不搭话,背着小包袱,一手轻托戏髯,另一手拿着斗笠,看也不看伙计一眼,大步走出了店门。店门边的墙上,贴着一模一样的“寻人启示”。
店伙看着他的背影,暗骂道:“不就是押了二两银子么,一个戏子就能这么神气了?”
又过了许久,早就守在店门的一众人等得不耐烦,催店伙上楼去问,店伙到楼上时,沈彬住的屋中空无一人,只留下一支装满墨汁的斜竹筒,上刻四字:“劲风不倒”。就在墙上,留下四句诗:
仙人已乘仙鹤去
此地空余妄知楼
仙人一去不复返
铁猪千斤空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