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十一月,几场秋雨落下,天气开始转凉,肖潇去医院调病历回来,就看见郑亮捏着档案袋,一脸郁闷地进了办公室。
肖潇有些好奇地问缘由,郑亮把手里的档案袋递给了她:“你看看这个现场。”
档案袋里是上个月郑亮单独勘查的一个现场档案,有完整的记录和照片。现场照片不多,肖潇看完之后,又拿起尸体照片和血迹照片仔细端详。
“怎么样?你觉得这个死因和案件性质是啥?”这个案子的现场照片,郑亮早就翻过好几遍。
“血迹很多,可都是伤者在一个位置滴落形成。胳膊有平行的切割伤,还都是非致命伤,真正的死因是机械性窒息。”
肖潇指着原始记录和门栓照片:“插销是从内侧插上,这是个封闭现场,案件性质是自杀?”
“就是,一个封闭现场,也不知道为啥老追着我不放。”
郑亮苦笑着和肖潇抱怨,派出所经过调查了解到死者喜欢赌博,多张信用卡都逾期,可以说死者不管是动机,还是行为都符合自杀,但是家属坚持认为死者不会自杀。.
郑亮一上午,被家属用来回的车轱辘话折磨得有些发狂,好不容易从那里离开,就接到督查的通知,让他把现场材料准备好,写一个详细的专业报告。
郑亮一想到要写材料就烦,尤其是督查每次都催得很急,交上去之后又无人在意,几次下来,郑亮对这些戴着白帽子的家伙就产生了逆反心理。
“我帮你准备汇总材料吧。”
之前几宗命案现场,都是郑亮在干这个活,难得有机会,肖潇也想试试。
“那太好了。”郑亮松了一口气,愉快地把档案交给了肖潇:“不能让你白干活,完事后我请你吃甜品吧,上次那家店就不错。”
“上次?”
“抓厨子那次,就是在东合街上,叫做云记甜品。”
“云记?”肖潇愣了一下,她没想到居然听到这么耳熟的名字,她记得小学直到中学,母亲工作的地方就是叫做云记甜品。
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这个云记还是不是当初的云记。
下班之后,肖潇骑车来到东合街,看着熟悉的云记招牌,不由得思绪万千。
推开门,店里还是熟悉的圆桌圆凳,收银台上还是摆着招财猫,旁边神龛里还是那个红脸关公。
傍晚时分店里的顾客并不多,空气中依然飘着淡淡的甜味和奶香味。
肖潇找了最角落的位置坐下,这里也是她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位置。她曾不止一次坐在这里,一边写着作业,一边等着母亲下班,不少食客都以为她是店老板云叔的女儿。
云叔是个整天笑眯眯的圆脸中年男人,偶尔在打烊的时候,他会把没卖完的甜点分给辛苦了一天的员工,连坐在角落的肖潇也有一份。
“请问你要点什么?”女服务员的声音将肖潇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椰汁西米露,还有红豆双皮奶。”肖潇点了当年她最喜欢的甜品。
店里的电视机放着最新港剧《法证先锋》,当年也是在这里,肖潇看了不少《鉴证实录》的片段。
看来老板还没换,店里也和当年一样,还喜欢放刑侦剧。
只是肖潇没有找到云叔熟悉的身影,也没有看见母亲最要好的工友阿莲。
店里的甜品和记忆中一模一样,椰汁清甜的味道在舌尖上萦绕,味觉也是有记忆的,肖潇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那时母亲会和她并排坐在角落里,一起吃甜品,一起看电视剧,一起细声细语地聊天。
睁开眼,肖潇再次打量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虽然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但是她希望母亲在天上能看到自己已经像她当年期待的那样,长成了一个独立自强的女孩。
肖潇离开的时候,正撞上刚从外面回来的云叔,对方已经头发花白,脸上还戴着黑框老花镜。
肖潇犹豫了一下,主动和云叔打了招呼。
云叔扶了扶眼镜,仔细地打量着肖潇,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她来,他热情地让肖潇再进店里坐坐:“真是好久不见,小丫头都长成大姑娘了。”
肖潇说下次再过来叙旧,和云叔礼貌告别,转身融入了城市的车流里。还好还有一个地方可以盛放那些最美好的记忆。
第二天,当郑亮看着肖潇递过来的材料时,愣了。
他快速地翻看了一遍,确实是那个自杀案的汇总材料。只是按照郑亮的设想,那么简单的现场只需要两三页纸就能把整个内容写完,反正除了技术队,也没人真正看得懂这些东西。
但现在肖潇交到他手里的材料足足有几十页,上面不仅罗列着所有的现场和尸体照片,还对关键细节做了说明,最后的分析说明,甚至加了标注和引用文献。
“你是准备拿去投稿?”郑亮有些狐疑地望着肖潇,这哪里是写汇报材料,根本就是把案件材料当成论文在写。
这几个月下来,她开始有点理解郑亮这个前辈了。别看对方平时做事大大咧咧,解决问题的手段粗暴直接,但其实他对法医工作很有认同感,就是偶尔对自己的技术有些骄傲和自负。
肖潇看着自己赶工弄出来的东西,心里有些没底。几次开会她都提了不同的想法和意见,肖潇也怕郑亮对自己有意见,这次有机会帮忙,她就想着分担一点,缓和一下关系。
只是她不知道,这份材料在郑亮眼中,就像是饿极了的食客进了快餐店,本以为会吃到一碗热腾腾的滑蛋牛肉饭,结果厨师却端来了一碗佛跳墙。
不是说福跳墙不好,而是对于饥饿的人来说,滑蛋牛肉饭更实惠,更顶饱。
郑亮也愈发清楚他和肖潇之间区别,他只想着解决问题,什么都讲求快速实用。肖潇却是 “学院派”的思维,喜欢从书本和论文出发,发现更多的新思路,新东西。
郑亮叹了口气,决定原封不动地把这道“佛跳墙”交给督查。
“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啊。”
中午在饭堂吃饭的时候,李芸也提起了那份汇报材料,把肖潇狠狠地夸了几句。她让肖潇务必把材料弄成真正的案例论文,毕竟队里已经好几年没有人发表过论文了。
她随口和肖潇聊着日常八卦,肖潇忽然停下了筷子,“你刚才说你丈夫怎么不舒服?”
“就是半夜醒来,觉得胸口有点闷,不是坐着都有点喘不过气。”李芸诧异地望着肖潇,“怎么了?”
肖潇永远无法忘记,自己中学时候母亲第一次病倒时的情景,医院的医生一直埋怨父亲为什么不早点带母亲来治疗。也是那次之后,她才醒悟过来,之前母亲总是煲药,是察觉到自己身体有问题,可担心去大医院看病贵,不愿意接受正规诊治。
当时自己不懂,没有让母亲早日诊治,眼下看到李芸家里人出现异常,她的心不由得就提了起来。
李芸这几月的照顾,她一直记在心里,前几天李芸还陪着她去派出所和情报那边,追查过父亲的下落。虽然同样没有什么消息,但李芸的爱护和关心,让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温暖,她可不希望对方家里出现类似的悲剧。
肖潇放下筷子,严肃地提醒李芸陪丈夫去医院详细检查一下心脏,“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李芸笑着应下。
“芸姐,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肖潇看着李芸,突然开口。
李芸有些好奇为什么肖潇会突然提起这个。
“我昨晚去‘云记甜品’了,当年我妈和莲姐上班的那家甜品店……”
阿莲当初在店里也很照顾她,每次都会让她第一个选那些剩下的甜品。
想起往事,肖潇忍不住有些伤感:“也不知道莲姐现在过得怎样了。”
李芸低着头,用筷子无意识地扒拉着碗里的饭菜:“我也很久没有见过阿莲了。”
“她不是你弟媳吗?”肖潇瞪大了眼睛,说起来,她还是在阿莲婚礼上才认识的李芸,“难道他们离婚了?”
“没有,但是……也差不多。”李芸叹了一口气,“我弟把阿莲打跑了。”
“啊?”肖潇依稀还记得李芸弟弟的样子,婚礼上他不擅言辞,面对众人的打趣和贺喜只会挠头憨笑,那个方脸敦实的年轻人和李芸的眉目有六七分相像,再加上平时里的李芸也是温和的性格,肖潇实在想象不出李芸的弟弟居然会家暴?
“他就是个不靠谱的家伙。”李芸戳着碗底,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她告诉肖潇,阿能好赌,有次彻夜不归,气得父亲心脏病发住院,没多久就离世了。为此姐弟俩吵了一架,平时的来往也变少,如果不是肖潇提起,李芸根本不愿意主动提起这个弟弟。
“怎么能这样?”肖潇想起自己母亲逝世的心情,非常理解李芸对弟弟的怨气,换作是自己,肯定也不会和这样的弟弟有什么联系。
本来家丑不可外扬,但肖潇提起了母亲,李芸也像一瞬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婚后两人并不和睦,阿莲曾经找我诉过苦,说阿能依然好赌,酒喝得凶,还打她。我也打电话劝过阿能几次,但都没什么用……”李芸的声音不断低下去。
前些年弟弟找上门来,说是阿莲收拾行李跟人跑路了,李芸还找潘哥查过阿莲的下落,只是就和肖潇父亲失踪一样,什么消息也没有查到。后来弟弟再次找她,还是因为酒驾被吊销了驾照。
肖潇听李芸说着,眼前变得恍惚:嗜酒,好赌,浪荡子,还家暴妻子,以至于老婆跑路……肖潇没想到这个自己亲眼见过的人,人前人后居然是这样两幅截然不同的面孔。
肖潇突然感到一瞬的惊恐,看着眼前的李芸,她冒出了奇怪的想法:如果每个人都戴着面具,那李芸呢,郑亮呢?是不是也戴着面具?失踪多年的父亲呢?自己是不是真的了解他和母亲?
她不敢再往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