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肖也不记得什么时候到的省城,他的记忆还停留在离开城南新村的时刻,看着川流不息的街道,他陷入了迷茫。
路上的行人个个都步履匆匆,好不容易有个秃顶大叔在他身边停下来,老肖拘谨地问道:“请问这里是哪里?”
大叔上下打量了他两眼,指着路对面远处的旗杆:“这里是中山路。喏,对面就是省医科大学。”
一阵风吹过,远处的红旗迎风飘扬起来,老肖愣愣地看着那里,女儿曾经说过的话从记忆中浮了出来。
女儿拿着录取通知书在他面前炫耀:“我考上省医科大学啦。”
“宿舍就在三楼,我自己能拿。”这是在女儿宿舍楼下对自己说的话。
“饭堂里什么吃的都有,饿不着。”电话里头的女儿语气有些不耐烦,“这么多年就送过我一次,你也来学校看看嘛,我带你好好逛逛省城。”
是了,那里就是女儿读书的大学,老肖确定了他的目的地。
老肖径直往马路对面走去,一辆小汽车呼啸而来,“砰”地一声把他撞倒了。
老肖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头上和脚上传来剧烈的疼痛。面对医生的询问,他只记得自己叫老肖,是来看女儿的,别的什么也想不起来,医生说他可能是磕到脑袋,等脑袋里的淤血吸收了就好了。
老肖在病房里待了大半个月,他总是听到隔壁床,还有病房走廊上传来议论他的声音,可医生却告诉他根本没有人对他说过这些话。又过了一个星期,他被转院到省第三精神病院,他才知道自己原来得了精神分裂。
老肖记得自己有老婆,有女儿,虽然想不起来她们的名字,但他还是很挂念她们。
主治医生赵医生人很好,也很耐心,他的病情也逐渐稳定下来,可他还是有很多事情想不起来。每次赵医生都告诉他不用急,但以后如果都想不起来可怎么办呢,说不定老婆和女儿还在家里苦苦地等着自己回去呢。
老肖不喜欢吃药,因为每次吃完药之后都觉得头晕恶心还嗜睡,但赵医生说,必须每天准时吃药,不然病情会更加严重。他相信赵医生,而且吃过药之后就不会听到那些莫名其妙的声音了,也许这药继续吃下去,还能帮助他某一天想起老婆和女儿的名字,记起回家的路怎么走。
赵医生告诉他,那些莫名其妙的声音叫做幻听,医生还问他有没有看到过什么没法理解的东西,或者说什么不应该存在的东西。老肖脑海里闪过一些画面:老婆一动不动的身体、满是血迹的地面,还有女儿的哭泣,但赵医生告诉他,这些都不算是幻视。
有几次治疗,赵医生找了纸和笔,让他写下记忆深刻的事情或者场景,老肖拿起笔,想了好久,最后一笔一划地写下:
“我是老肖,我有一个女儿叫小肖。”
“昨晚没睡,我有老婆,我要去卖菜。”
“老婆死了,女儿不见了。”
“我想回家,不吃药。”
“我想她们。”
……
肖潇把父亲当年失踪前留下的那个纸条,还有医院里写下的字迹,找街边的照相馆塑封起来之后再次拿在手里反复端详,字迹很熟悉,内容却陌生。
他从来没有说过纸条里的这些话,他在电话里永远都只有三句话:
“我们都好,我身体好得很,不用担心。”
“要好好吃饭啊,没钱就跟我说。”
“电话费贵,我挂了。”
他总是没有别的话可说,他总是忙忙碌碌,就算是寒暑假在家的时候,肖潇也只能在晚上才能看见他略显疲惫的身躯。他早就不是那个她小时候会带着她去卖菜,会向四周摊主炫耀自己的父亲了。
她长大了,他老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也变远了,父亲再也不会抱着她举高高,把她扛在肩膀上。她一直都是父亲的骄傲,可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找不到能和父亲聊天的话题。
可是看着这些笨拙的字体,她就忍不住想哭,想大声地告诉他:她也想他,她也爱他。她还想再抱着他的胳膊,去逛一次大学的校园,去再逛一次街,去给他买一身合体的衣服,带他吃一顿海鲜酒楼。
只是这一切都不可能实现了,肖潇想起在解剖室看到时,父亲已经变得瘦骨嶙峋,他这几年在外面,肯定受了不少苦。可她却不知道应该怪谁。
肇事司机通过保险付了医药费,从医院到救助站,每个单位也都在尽心帮助父亲,她没法埋怨任何人。
头七的时候,肖潇和外婆去上坟,夏季还没有结束,但走在墓园里,她还是觉得有些寒意。外婆一边烧纸,一边念叨着:“老肖也算是回家了,以后多保佑肖潇啊。”
肖潇看着摇曳的烛火,随风飞起的纸钱灰,心中那些萦绕的问题似乎变成了灰烬一样,轻飘飘的毫无实感。
父亲走了,她没能见上最后一面;他毫无征兆地离开,莫名其妙地回来;最后也没能说出母亲当年的真相。
肖潇反复地回忆当初的细节,做了这么久法医,她从没见过如同母亲当初那么整洁的遗容。她也确定母亲当时出现了尸僵,指向的死亡时间是前一天傍晚。最关键的是脸上那些指甲痕同样无法解释,但这一切却再也没法向父亲确认,所有的疑问再也不会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