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谢家和言家的关系,就不得不先说路家。
当年路阔的曾叔祖路襄被人诬告入狱,路家人四处奔波,历时近一年,终于查清了真相,给路襄洗清冤屈,然而就在洗清冤屈的前一夜,有人潜入监牢杀了路襄。那时的狱史正是言则的曾祖父言寿,
诬陷和杀害路襄的人很快被抓,皆数问斩,而如此失职的言寿却只罚了三个月俸禄。路家人心中不平,竟在宫门口便与言家争执起来,最后路家人大打出手,打掉了言寿两颗门牙。当时的皇帝得知两个在朝官员做出如此不体面之事,勃然大怒,当即将路家最年轻有为的晚辈贬往南境戍边。皇帝原话是:“路家不是爱打人吗?让他们去跟南蛮子打个痛快。”
从此后,路家世代都必须派人驻守南境,哪怕家中没了武将,去做个随军参军也得去,哪怕家中没了男儿,女子嫁给南境将士也得去。除非有一天路家彻底断了香火,这个规矩才能算完。
直到五年前,路阔的大哥路远死于南境战事,路家这一代只剩下路阔一人,当朝的天子才终于开了恩,同意等路远的长子路贤长到弱冠之年,再让路阔离开京城。
路阔只要想起他战死的大哥,就恨不得每天派人在言家门口骂上八千遍才解心头之恨。
而言家那边接连两代不再受朝廷重用,只能做个勉强糊口的小吏,直到言则的父亲言阖这代才总算找回了点体面。
至于谢家……
言则少时曾以为,谢、言两家的敌对,无外乎姓谢的和姓路的交好,便自然与言家疏远。可他长大后才慢慢发现,似乎并非这么简单,他隐隐感觉,言阖对于谢家的嫌恶甚至超过了路家。
言阖从未告诉他为什么,但从小到大,只要他和谢幽有所接触,言阖必然动怒。
时至今日,依然如此。
言则低着头,“不是孩儿故意与谢家牵扯,是这次的案子碰巧和谢家有关。”
“那你为何不像往常那样把疑犯抓进御京司严刑拷打?你和谢幽赌了三天是什么意思?传说中金刚手腕的言大人,怎么偏偏对谢家格外手软呢?”言阖的神色冷得骇人,“我看你分明就是藏了私心,总想着和谢幽一较高下。”
“父亲……”
“你整日说公务繁忙,到头来你的公务就是把人命官司当赌局?如此儿戏,还装什么清正廉明?”
言则素来以公正严明持身,并以此作为他孤高清傲的本钱。突然听到父亲怀疑他的立身之本,他直接屈膝跪下,“父亲明鉴,孩儿对每个案子都尽心尽力,绝无儿戏!如有违背,天地可诛!”
他这一跪,把老太太吓了一跳。
言家祖母终于看不下去了,起身把言阖扒拉到一边,又把自己的宝贝孙子扶起来,“你这孩子,年纪轻轻的,乱起什么誓啊!”
她又回过头看瞪着言阖,“你干什么?我好不容易见则儿一次,你就不能让我们祖孙俩消消停停的喝杯茶吗?”
“娘,你看看他这个自以为是的样子,动不动还起愿发誓,我还管不了他了?”
“则儿长这么大,什么时候用你管过了?我看他比你年轻的时候强多了,你要是闲的没事就去浇你的花,别在这儿欺负我孙子!”
言阖再硬气也不敢顶撞母亲,转过身缓了口气,然后回头头看着言则,“今日你祖母求情,暂且不与你计较,若是再让我知道你和姓谢的有瓜葛,你就别再进我言家的大门,直接姓谢吧。”
他冷着脸负手出了门,老太太拍拍言则的背,“好孩子,有祖母护着你呢,他不敢欺负你。”
言则把老太太扶回到座位上,躬身施礼,“祖母,孙儿眼下还是得赶紧回御京司去……”
“好孩子,祖母知道你忙,去吧,把差使办得漂漂亮亮的,看你爹还有什么话说?”
“那……薛小姐的事……”
“祖母先替你回了,等你什么时候不忙了再说。”
言则紧绷了半天的面色终于轻松了些,又深深朝老太太施了一礼,“孙儿多谢祖母。”
花园里,言阖远远看着自己的儿子匆匆离去。
他抬手招来自己的亲信,低声道:“安排两个人盯着大少爷,还有,去找几个查不出底细的江湖人,等下个月路阔一离京,就去把姓谢的另一条腿也打断。”
“是。”
言则当然不知道他爹还在安排这样的事。
他匆匆回到御京司,几个属下正等他等得团团转。见他回来,几人如获大赦,“大人,您可算是回来了!”
他素来要求御京司的差使遇事冷静,如今几个得力手下都如此焦灼,必然不是小事,“怎么了?”
“崔琼死了!”
言则的眉头皱起来,一边匆匆往里走一边问道:“什么时辰死的?死状也和那二人一样吗?”
几个下属也匆匆的跟着,其中一个叫何林的人飞快的答道:“今晨巳时一刻,死状与程周二人相似,但时间上有些差别,程瑜和周礼是瞬间暴毙,而崔琼是发作后过了好一会儿才断了气,他家人还请过大夫去救治,但最后还是断气了。方才大人不在家,烛掌使已经带人把崔家封了,仵作正在验尸,治病的大夫也找到了,眼下崔琼的死讯还未散出去,全等大人示下。”
烛影做事向来周全,言则稍微放下心来,又问道:“崔家这两日都有什么人进出?”
“崔家采买的小厮,布行送衣服的姑娘,还有就是,今天一早谢公子和醉袖居的吴姑娘去过。”
“又是他们俩?”言则听见“谢”字就头疼。
他停住脚步,思考片刻,对几个属下吩咐道:“何林、岳壑,你们俩把谢幽和吴家小妹带到御京司来见我,若是路阔阻拦,让他一并来见我。赵钦,你把新来的张副使叫过来,然后再去一趟崔家,告诉烛影,让咱们守在崔家的人都扮做家仆,设在外面盯梢的全都撤掉,外松内紧。”
“是!”
三人应了一声,立刻转身去了。
言则的眉头还是紧紧皱着,脑子里飞快的想着这几日发生的事,忽听身侧的院墙后传来训斥声。
言则绕过院墙,见那位胡子拉碴的张副使正在训斥一个年轻小差使,“你还不承认是不是?”
“我没有!”
“还撒谎,你知不知道言大人素来御下严明?他若是知道你如此偷奸耍滑,定会把你逐出御京司。”
言则突然开口:“他怎么了?”
那边的俩人吓了一跳,赶紧施礼,“见过言大人。”
“免礼。”
言大人无声的走到那二人面前,微俯视线看着年轻的小差使,“我记得你叫……墨淳?”
“言大人还记得小人。”
御京司内,哪怕是扫地的做饭的,言则都能清晰的说出他们姓甚名谁,年龄几何,家中几口人,田里几亩地。倒不是他有多关心下属,只因为御京司掌管京城大小纷争,若是混入谁的眼线,怕是一个小动作就会惹来大祸,所以他必须把每个人的底细都摸清才行。
言则看了一眼旁边的张涯,“张副使,他怎么了?”
张涯粗声大气道:“我刚才发现这小子睡在屋顶上,睡得都流口水了!问了其他人,说他昨晚值夜值到一半就不见了,这还不明显吗?他肯定是躲起来睡觉了。我说他偷懒,他还不承认!”
“言大人,我真没偷懒,我是被人打晕的,昨天晚上有人偷程瑜的尸体,被我发现了!”
“偷尸?”言则看向张涯。
张涯:“啊?我昨晚一直陪您审玉琵琶来着,偷尸的事儿我可不知道。”
言则不说话,直接抬步去往后院的验尸房。
掀开白布,程瑜和周礼都老老实实的躺在那儿,言则把目光投向墨淳。
墨淳:“偷尸之人定是怕天亮后有人发现,所以又还回来了!”
言则走近墨淳几步,看看他有些不整利的衣领,又看看他明显松了几寸的蹀躞,轻声道:“怕是不光打晕了你,还扒了你的衣服。”
墨淳自从被张涯揪下来,还没腾出空来看自己,如今被言则这么一说,他低头看看自己松垮的蹀躞,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言则拍拍他的肩膀,“我信你,所以你要把昨晚的来龙去脉给我说清楚,一个细节都不许漏下。”
墨淳用力点头,忙不迭把前一晚的事情仔仔细细的说了一遍。
这年轻人虽有些胆怯,但讲话条理清晰,逻辑严谨,没有一句废话。
待他说完,言则点头,“此事我已知晓,你做的不错。”
墨淳一直紧张的脸上露出一点笑容。
言则又道:“以后你就跟着张副使吧。”
墨淳一愣,没等他说话,张涯先不乐意了,“大人,您这就相信他了?这小屁孩功夫弱得很,怎么抓贼啊?”
“他年纪虽小,却有你没有的东西。”言则用两根手指敲了一下自己的头。
张涯听懂了,歪头看了小墨淳一眼,又把头扭到另一边,用力“哼”了一声。
外面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赵钦跑了进来,先看见挡在门口的张涯,气喘吁吁的拍了他一下,“张副使,你怎么在这儿啊,言大人说让你去见他。”
张涯往屋里一指,“言大人这不在这儿吗?您找我啊?啥事儿?”
言则:“嗯,我是要告诉你,玉琵琶的审问可以先缓一缓,等我去过崔家后再做定夺。”
一旁的赵钦开口道:“大人,我正要跟您说呢,玉琵琶……怕是缓不了了……”
言则眼皮一跳,“她怎么了?”
“她……刚刚咬舌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