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是捐济,老头的态度好了很多,把阑时和谢幽请进院里。
院落不算大,有几个小孩在玩,贴西墙两个稍大点的孩子在劈柴,靠北有两间小房子,几个小脑袋正扒着窗口,好奇的看着两个陌生人。
看见有人来,劈柴的两个孩子放下手中的东西,规规矩矩的站好。
老者冲他们摆摆手,两个孩子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埋头继续刚才的事情。
老者解释道:“他们以为你们是来挑下人的,这两个孩子快十岁了,能干活,也懂事,贵人若是需要,带回去做工,哪怕是下等仆役,好歹吃得饱穿得暖,总比他们在这儿要好过些。”
阑时的目光一一从孩子们身上扫过,这才发现墙角竟还有一个。
那是个小女孩,六七岁模样,安安静静的蹲在角落里看地上的蚂蚁,从他们进门到现在,那孩子就没往这边儿看过。
阑时走到她面前,蹲下来,小姑娘感觉有人凑近,抬头看她,阑时从她眼里看到两个字——平静。
这院子里几乎每个孩子的眼神里都透着渴望,盼着这两个衣着体面的人能带他们去过吃饱穿暖的日子,唯独这个孩子,平静得不像这么小的孩子。
那是一种对命运的安排毫不反抗的平静,任凭这世间如何磋磨,我自静如死水。
阑时微微怔了一下,这样的眼神,她当年似乎也有过。就像张涯说的,安分得像个傻子。
阑时伸手摸摸她的头,那小姑娘依然没说话,重新把头低下去。
老者过来打圆场,“贵人,这孩子有些孤僻,您别在意。”
阑时朝他一笑,站起身,“老伯,这里一共有多少个孩子?”
“十一个。”
阑时又飞快的扫了一遍,“十个?”
“还有一个已经十六岁了,平日里在外做工,每天下了工就会回来。”
正说着,院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干瘦的人走进来,看见院中的阑时和谢幽,那人脚步一顿。
阑时也一愣,“你是春月楼的小哑巴?”
小哑巴看见是她,也愣了一下,然后又立刻低下头。
他手上拎了个篮子,里面放着几个烧饼,稍一伸手,几个孩子立刻跑过来把饼抢光。
阑时注意到角落里那个小姑娘动都没动,但小哑巴却像早知会如此,走过去又从衣襟里掏出个烧饼递给她。小姑娘接过去,无声的吃起来,小哑巴蹲在她旁边,两个人都不说话。
老者轻道:“这孩子在春月楼做工,平日总是捡些客人吃剩的点心回来,但这两日春月楼出了事,也没有客人了,他就出去买了几个烧饼。”
“他在这儿多久了?”
“他啊……老头犹豫了一下,“你们……真是要捐济?”
阑时拿出个鼓鼓囊囊的钱袋递过去。
老头打开钱袋,难掩喜色,连连道谢,才又开口道:“这孩子他娘当初还未嫁人就生下了他,却死活不肯说出孩子的爹是谁,他外祖觉得这事儿丢了脸面,愣是逼得他娘悬梁自尽了,还把他扔进了山里。有个老仆偷偷把他捡回来,抚养长大。直到他八岁的时候,老仆病重,自知时日无多,就把他送到了我这里。”
“他来的时候就不说话吗?”
“来的时候是会说话的,大概十一二岁的时候吧……他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善堂一天只有两餐饭,他挨不住饿,又不肯跟我说,就到街上偷人家的包子,正好被店主抓住了。他想跑,却不小心撞翻了店主刚蒸好的十来屉包子,那人急了,逼他把一地的包子都吃完,还威胁说不吃就把他扒光了绑在店门口……听说那天他被逼着吃了四十多个包子,直到巡街的官差看到了,才拦下店主,把他送了回来。那天晚上他整整吐了一夜,到最后包子都吐干净了,又开始吐血。”
老者说着,眼中有泪光闪动,“这孩子大病了一场,从此以后就不开口说话了。我知道他嗓子没坏,可他不想说,就由他去吧。这孩子过得苦啊……”
阑时听得心里发堵,下意识看向旁边的谢幽。
谢幽正在看墙角的两个孩子。许是因为目力太差,他还是眯着眼,睫毛被头顶的日头压出浅色的影,他一双眼睛就在这层浅影下躲着,像两道照不见底的细而长的深谷。
谢幽突然收回目光,转向老者,“敢问老人家,那位送他回来的官差,是不是姓程?”
“哦,正是,公子认识程大人?”
谢幽点头,“就是程兄告诉我此处善堂所在,我们二人才找到此处,尽些绵薄之力。”
“哦,两位原来是程大人的朋友,程大人真是个好人啊,自从那年送那孩子回来,便常来探望,到后来,只要他不忙,就会亲自做饭菜给孩子们送来。听说这几日他家里出了事,好人没好报啊……”
阑时:“程大哥说这几日无暇照顾这些孩子,所以才让我们过来帮忙。”
老者有些动容,“几位都是面慈心善的大好人啊,日后定会有大福报的,老夫谢过二位。”
那老人说着,又深施一礼,阑时和谢幽也赶紧还礼,这才告辞离去。
从巷子里往外走,谢幽问阑时:“那个钱袋子是陶江生的吧?”
“对呀,”阑时一脸坦然,“一顺手的事儿,也算是替他积德行善了,那老伯说日后会有大福报呢,姓陶的得谢谢我。”
“劫富济贫?”
“富人的钱也是钱,我这叫劫恶济贫,”阑时露齿一笑,转而问道:“你方才在善堂一直没太说话,是不是看出了什么端倪?”
“隐约有些猜测。”
“关于谁?”
“程瑾。”
“他?好像从邱延说他常去善堂,你就开始怀疑他了。”
谢幽点头,“路阔跟我说过,程家父母早早过世,他们兄弟俩相依为命,且都未娶亲,眼下他唯一的亲人也离开了,他难道不想知道是谁杀了他弟弟?即便御京司让他避嫌,他当差十多年了,也必然有本事自己去查些线索。可这两日我们所到之处,丝毫没有他的踪迹。”
“会不会伤心过度,病倒了?”
“路阔派人把所有的医馆都问过了,程瑜这两日没请过郎中,也没抓过药……我原本以为他是个凉薄之人,可今日听到他对善堂的义举,他应该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才对。他对一群孤儿和对自己的亲弟弟态度截然不同,他们兄弟二人必然有问题。”
阑时:“你怀疑他是玉琵琶的同伙?”
谢幽摇头,“只是觉得不对劲儿,还谈不上怀疑。”
“别想了,去他家看看就知道了。”
“倘若此事真的和他有关,你我贸然上门,反而会打草惊蛇。”
阑时想都没想,“这好办,等天黑了我溜进去看看。”
谢幽突然从思考中抽出一点注意,侧头看着阑时,“这样的事,你好像常做?”
他显然又是想见缝插针的打探她的底细,阑时假装听不懂,“怎么?看我身手好,羡慕了?”
谢幽不再问了。
两人说话间走出了巷子,却发现方才的马车不见了,阑时眨眨眼,“我好像忘栓马了。”
旁边突然有人说话,“是忘了栓,我看见马跑了。”
阑时转头看去,路元驰正从一面矮墙后露出个脑袋看着他俩。
谢幽问:“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将军得到一个消息,让我赶紧来告诉公子……”元驰一纵身从矮墙后跳过来,落在谢幽面前,压低声音道:“崔琼死了。”
“死了?”谢幽眉心一紧,“御京司的人去了吗?”
“烛大人去了,直接封了崔家,什么消息都不往外透露,说要等言大人回来再定夺。”
“等他回来?这都什么时辰了?言则还没下朝吗?”
“散朝的时候我在宫门口看见他被言家老宅的管家接走了,说……”路元驰揉揉鼻子,难得脸上有点表情,似乎在幸灾乐祸,“说言家老太太要给他说亲。”
阑时想想言则那张看谁一眼就恨不得赏谁八十大板的脸,“他?说亲?”
此刻的言则正在老宅陪祖母和父亲喝茶,虽表面恭敬有礼,其实早已如坐针毡。
言则的父亲言阖,当年在先皇朝中官拜御史大夫。十年前乱城,新皇登基,言阖避其锋芒,称病给自己换了个闲职。
如今他大多时间在家养花逗鸟,但御史大夫的威严还在,冷眼看着自己儿子,“怎么?才这一会儿就坐不住了?言大人还真是繁忙啊。”
“孩儿不敢。”
言家老太太瞪了自己儿子一眼,转头拉住言则的手,“孙儿啊,这次的亲事可不是祖母给你张罗的,是薛家姑娘对你有意,主动找媒人来提的,人家姑娘肯放下这个身段,你若是再推三阻四,可真太失礼了。”
言则被祖母握住的手微微僵着,“全听祖母的。”
老太太立刻乐开了花,在他手上重重拍了两下,连声称好。
言则犹豫了一下,又硬着头皮补了一句:“只是孙儿眼下还有个紧要的案子,等这个案子查完,便听祖母安排……”
他话音未落,言阖便将茶杯撂在桌上,“言大人本事愈发大了,还学会搪塞你祖母了?”
言则赶紧起身连退两步,低头认错,“孩儿知错,孩儿不敢,是眼下真的有案子在手……”
若说言则是冰做的,他这个爹就是造冰的窖,三句话说不过去便要动怒。
老太太赶紧按住言阖,对言则道:“则儿,祖母知道你忙,可是京城这么大,事情是做不完的,若是当官的都像你这样连家都不要,那高门士族岂不都要断子绝孙了?”
言则:“祖母说的有理,但眼下孙儿的确有一桩非常要紧的案子,还请祖母宽限我几日……”
言阖起身走到自己儿子面前,“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跟谢幽打赌。”
言则的头更低了些。
言阖冷语道:“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离姓谢的人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