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烬回到醉袖居后院的时候,那年轻人已经回来了,正坐在桌边摆弄茶壶。见吴烬进门,他“噌”一下跳起来,“大哥,你回来了!”
“说了多少次,在京城叫我掌柜的。”
“知道了,大哥!”
吴烬抬腿给了他一脚,年轻人笑着跳开了。
他自小无父无母,连个名字都没有,靠讨饭长大,十岁时偷东西差点被打死,被吴家父子救了下来。吴烬看他身手敏捷,人又机灵,便叫他猴子。
待吴烬坐下,猴子便迫不及待的开了口:“周家父母我都试探过了,周礼这些年不学无术,他爹早就对他失望了,周老爷子甚至还说,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至于周礼每天在外面做什么,结识了什么朋友,他爹娘根本不知道。”
“随从呢?周礼一个纨绔子弟,身边没个狗腿子吗?”
“有,这儿呢!”
猴子说着,两步窜到屏风后,很快拖出一人来。
那人已经晕倒了,被猴子拖死狗似的拖到吴烬面前。
“大哥,这是周礼的小厮,我跟周老头说我经常跟周礼喝酒,这小子就开始盯着我,肯定是知道我在撒谎。我怕他给我说漏了,离开之后又折回去把他给偷出来了,他天天跟着周礼,肯定知道点什么。”
吴烬没说话,直接把手里一杯水泼到那小厮脸上。地上的人抖了一下,咳嗽着醒来。看见了猴子,他缩了缩肩膀,好像努力要把自己变小,“你要做什么?你根本不是我家少爷的朋友,我从来没见过你!”
猴子不说话,往旁边退了一步,露出他身后翘着二郎腿的吴烬。小厮愣了一下,“我认得你,你是醉袖居的掌柜……”
片刻之后,他又意识到了什么,“今天撞到我家少爷的就是你妹妹!”
吴烬笑了,对猴子说:“他认得我们,看来不能留活口了。”
小厮的眼睛都瞪圆了,片刻后,他张大了嘴,正要喊“救命”,猴子上前一步,眼疾手快捂住了他的嘴。
在小厮的“呜呜”声中,猴子骂了句粗话,然后低声道:“想活着就老实点。”
小厮立刻不出声了,老老实实的点点头,猴子这才松开手。
吴烬也懒得废话,“御京司已经去周家问过话了吧?你跟言则说过什么,一字不差的再跟我说一遍。”
“言大人没找我问话……”
吴烬:“拖出去扔水缸里。”
猴子应了一声,抬手就拎住小厮的后领要往外走。
小厮立刻慌了,在猴子的拉扯下带着哭腔挣扎道:“我没撒谎……找我问话的不是言大人,是个生面孔的大人,我说的都是实话……”
吴烬摆了摆手,猴子立刻松了手,小厮狼狈的趴在地上。吴烬并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生面孔的大人,长什么样?”
“人高马大的,满脸大胡子,看着很凶……听说是新来的副使。”
吴烬下意识跟猴子对视一眼,这小厮说的副使,他们好像认识……
外面的的夜色慢慢沉了,却正是风月之地歌舞初开之时。
春月楼一楼大堂起了歌舞,螾蛾敛略,风袖低昂,款舞的美人轻纱遮面,只一双双黑亮的眼衬在灯火朦胧的影里,端的是一派勾人痴醉的好风光。
外面热闹得很,谢幽却依然端坐饮茶,似乎毫无兴趣。
阑时自己开门出去,倚着栏杆,目光却在周围的人群中来回穿梭,不敢漏掉任何蛛丝马迹。
不远处,烛影正以同样的眼神扫视周围,二人偶有目光交错,又立刻分开,若无其事,心照不宣。
歌舞表演了一轮又一轮,阑时都看乏了,终于听到有人说:“玉琵琶来了!”
可算出来了。
阑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睁大眼睛朝献舞台看去,却发现周围人的目光纷纷调转,抬头朝上看。
春月楼楼顶的层板不知何时打开一个圆形洞口,一只精致的笼子正从那圆洞中慢慢被吊下,笼子周身都用淡红薄纱遮住,只依稀能见其中坐着一个女子竖抱琵琶的身影。即便只是一个坐影,也能看出玲珑窈窕,必然是位美人。
随着那笼子慢慢下落,周围也安静下来,阑时感觉身后有人,回头发现谢幽也出来了。
谢幽的眼睛眯成两条缝,专注的盯着悬吊的笼子,似乎想看清笼子里的人。
阑时想起上次他隔着画看自己的样子,忍不住开口问:“看什么呢?你能透视啊?”
谢幽的眼睛并未从笼子上挪开,轻声道:“我有短视之症,眯着眼睛才能看清。”
阑时憋着没让自己笑出来,谢幽却毫不在意,依然看着笼子。
二人说话这功夫,琵琶声已起。
这曲子阑时没听过,虽然弹奏之人的技艺明显十分高超,但曲调却有些怪异,不似寻常坊间所奏的或悠扬或清雅。这段琵琶弹得凄凄切切,将所有人扔到一股莫名哀怨之中,哀怨过后又突然冒出一阵急转而上的曲调,那调子高得有些尖锐,听得人心里一抖。
阑时有些纳闷儿,这位被夸得世间难觅的玉琵琶,弹的竟是这样奇怪的曲子?真不知道京城的客人都是什么喜好,这不花钱找罪受嘛?
但她很快发现了不对劲儿,因为面露疑惑的不只她一人,周围那些宾客也都一个个神色不悦,甚至有人在低声议论:
“弹得什么玩意?”
“不知道啊,往常不是挺好的吗?今天这是怎么了?”
阑时回头看看谢幽,谢幽还是之前那样眯着眼,但眉头已经皱起来了。
阑时用后肘轻轻碰了他一下,“这曲子你听过吗?怎么弹得像骂人似的?”
谢幽回过神看着她,“你还挺有音律天赋,这曲子就是骂人的。”
“啊?”
在阑时的惊诧中,他微微低头解释道:“这首曲子叫《狂且》,讲的是一群狂徒猥琐放浪,轻薄了一个女子,女子满心怨怒,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那边的曲音更加急促起来,听得人头皮发麻,阑时感觉不妙。
程瑜死了,周礼死了,好端端的玉琵琶突然弹起这样的曲子,难道她想说,程瑜和周礼轻薄了她,所以她将那二人杀了?
她心底一紧,“她该不会就是……”
话没说完,琵琶声突然停了,所有人都看向笼子,却见笼中的女子放下了琵琶,慢慢站起身。
谢幽轻道一声“不好”,另一边的烛影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飞快的穿过人群揪住老鸨子的胳膊,素来冷静的语气也急切起来,“笼子机关在哪儿?”
老鸨吓得脸上的肉都在抖,“后……后面……”
烛影不再废话,提溜着老鸨往后面冲。
另一边,笼中的影子正抬起胳膊,手里似乎拿了把匕首要往脖子上割。人命关天,阑时也顾不得周围这么多眼睛看着,袖中暗器飞出,穿破笼外一层薄纱飞进笼子里。
随着笼中女子的一声惊叫,众人听到匕首掉落撞到笼底的声音。那匕首很快顺着缝隙掉下去,却被笼底的纱帐兜住,在那层薄纱中轻轻晃荡。
女子蹲下身,似乎要把匕首捡回去,阑时立刻又发出一枚暗器,打在薄纱系于笼顶的扣子上,纱帐散开朝下落去,匕首裹进其中,像被一团淡红的云托着,一起飘到地面。
遮掩褪去,那个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玉琵琶终于露在众人面前。她单薄得像片纸,一张极清丽的脸,只是面目表情,双目无神,老远看上去像谁把画里的美人剪下来摆进笼子里。
就在所有人都盯着笼子看的时候,“画”突然动了,那女子伸手扶住笼栏,狠狠的把头撞上去。
“砰”一声,春月楼众人一阵惊呼,紧接着又是一声,玉琵琶头上的血流了下来,从眼皮往下滴。
阑时有些急了,下意识打算飞身过去,手刚撑上栏杆,却被人按住了,谢幽低低的声音就在她耳边,“不用。”
在他开口的瞬间,笼子已经开始下落,看来,烛影找到了机关。
烛影显然很着急,笼子没一会儿就落到了地上,笼中的玉琵琶似乎有点撞晕了,仰面倒在笼子里,血流覆面,一动不动。
烛影快得几乎看不清,眨眼冲到笼前,让老鸨打开锁,又不知从哪儿冒出几个御京司的差使,几个人把玉琵琶抬出笼子,连同旁边哆哆嗦嗦的老鸨,直接一并带回了御京司。
这一晚的纷乱来得突然,去的飞快,春月楼中剩下的众人好久才缓过神来,一个个显然也没了找乐子的兴致,吵嚷声、谩骂声和叹息声交织在一起,随着人群很快散到外面去了。
阑时和谢幽还在原地,阑时耸耸肩,问谢幽:“咱们是不是输了?凶手已经被御京司带走了……”
谢幽倒并不失落,“她只是弹了个曲子,再加上当众寻死,虽然举止怪异,但并不能说明她就是凶手。”
“可她刚才弹的《狂且》,分明在说她被坏人欺负了。程瑜和周礼相继暴毙,玉琵琶紧接着就闹了这么一出,摆明那俩人的死和她有关。”
谢幽犹豫了一下,“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随便问,百无禁忌。”
“倘若是你人被欺负了,你会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