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上买了胡饼、肉脯,糊弄完一顿晚饭,汪清岚便回到家。
关上门的一刹那,周遭都清净下来,汪清岚原本欢快闪亮眸子也骤然黯淡下来。
放平时,在外奔波一天后回到家,她会松一口气,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只要一停下手头没事做,她就会想到马闲……
于是她没让自己呆着:点了油灯,烧起炭火,烧了壶热水,泡了茶,又拿出抹布,把屋里家具、地面都抹了一遍,前前后后忙活约一个时辰。
但活也有做完的时候。
汪清岚有点疲惫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火炉里跳动的火苗,反复寻思着:“马闲虽然是个混账,但真该死吗?就算真该死,干吗要让我杀了他?”
她重重叹了口气,双手握成一团,抵在额上。
她如果真想杀了马闲,还不至于这么痛苦。就是不想杀人却杀了人,才无比懊恼。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她越想越觉得脊背发凉,明明刚才添了不少煤炭,室内温暖如春,却依然觉得后背凉风嗖嗖,难道是马闲过来索命?一时间呼吸急促,额角冒出一层细汗。
汪清岚咬着嘴唇,下定决心猛地回头一看,但身后空无一物。
没有所谓的鬼魂索命,只是她心魔作祟。
她定了定神,调匀呼吸,发觉自己不能再这样自怨自艾,应该出去逛逛,比如夜市,沾点烟火气。
除此之外,她还有另一件事要好好想想,那就是今日在茶坊李四郎说的,他们要把居养院的孩子卖给新贵政治势力为奴为婢。真无耻啊,她不可能坐视不管,但能做什么呢?
汪清岚换好衣服刚一开门,霍然发现门外站着几个男人,为首的官人头戴深檐毡帽,身穿黑色交领长袍,虽然左手撑着拐杖,依旧站得笔直,他抬了手应该是正要敲门。站在他身后几个小吏统一身着褐色圆领窄袖袍,个个腰挎朴刀,怒目圆睁。
汪清岚一惊,心想:“来得好快!”
她看着为首那人,她从来没见过他如此面色铁青。
她满脸防备疑惑的神情,一面打量几位不速之客,一面说道:“林判官,你好啊,找我有什么事吗?”
林真注视着汪清岚,心中泛起一阵苦涩,他声音很低:“汪姑娘,对不住了。”
*****
房间里只有一把凳子,姜越岭让晁宝宝坐凳子上,她自己坐在不远的床边。
姜越岭听到晁宝宝说汪清岚被抓了,还有杀死马闲的凶器是飞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她一直觉得晁宝宝是个捉摸不定的人,对她的话也不怎么信任,于是问道:“你怎么知道她被抓了?”
“开封府的人到我客店了,不过我那时候受了风寒在休息,我哥哥给他们挡回去了……没人来审问过你吗?”说着,晁宝宝又打了两个喷嚏。
“没有……你没事吧?怎么受风寒了?”
晁宝宝摆摆手,“早上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小事,小事,真没人来审过你吗?”她又问了一遍。
“的确奇怪,按照我们商量好的说辞,开封府既然都找到你了,没道理不过来找我……是不是还没来得及?他们是什么时候到你那里去的?”
“得有两个时辰了,戌时过来的,我就是害怕撞上他们,才错开时间过来找你。”
“戌时……那他们找上汪清岚的时间只会更早,究竟是怎么回事?”
晁宝宝忽然站起身,满房间踱步,虽然供她施展的空间也不大,姜越岭的客店房间只有一条窄窄的走道。
走了几个来回,她突然挥舞着手臂道:“除非,汪清岚没用我们商量好的供词!”不过她刚一说完又近乎绝望地双手抓头,“不过为什么呢?”
*****
为了不妨碍四个小吏在她家搜查,汪清岚主动站在客厅墙边。
林真并肩跟她一起站在墙边,在汪清岚看来,有种防止她逃跑的意味。
两人距离不过半尺,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林真进门之后,平静地告诉汪清岚希望她配合搜查工作,昨晚发生的马闲一案,她有重大嫌疑。
然后两人就再没说过一句话。
她站在那里,有时目光会看看那几个小吏,有时,她偷眼看向林真,想看看他的表情,可他的表情几乎没变过,一直是面色铁青。
林真到底查到什么了?难道现场有目击证人?几个小吏又在搜查什么?据她所知,她家里并没有能证明她是凶手的物件。
小吏正彻底地搜查房屋。汪清岚的家并不大,但柜子很多,东西很多,他们搜得很细,所以半天也只进行了一小半。厨房、客厅已搜查完毕,还剩下书房与卧室。
汪清岚的家是打通的,除了卧室,其他空间都只用梨花木栅栏屏风隔开。
目之所及,房屋意外地并没有变得一片狼藉,小吏把东西过了手之后仍放回原来的抽屉柜子。汪清岚不知道是不是林真来之前跟手下强调了要这么做。
但汪清岚的心很乱,因为一切并不如她预想的一样。
按照她的想法,开封府的人如果查到她前几日和马闲的争执,会过来问她昨晚案发当时在哪里,然后她就会说出事先准备好的供词,而不是进来就先搜查房屋。
不过或许等一会林真会问她一些话,于是汪清岚又回忆了一遍她们今早商量好的供词:
昨晚她和姜越岭下了酒楼,一起顺路回家,半路遇到了晁宝宝,共同走了一段,便各自回家。
如果开封府的人问,进没进青木巷,汪清岚会说没进,虽然那是近道,但阴森森的,晁姜两个外乡人会先问青木巷是那条巷,然后再说没进。
如果开封府的人问,当晚见没见过马闲,汪清岚会说没见过,另外两个会问马闲是谁,对方大概会拿出张画像,她们会仔细看看,然后再说没见过。
——很简单的供词,除了删掉了马闲那一段,全部是真实发生的,因为简单、真实意味着出错少。
整个房间只有物品被粗暴翻弄的声音,没有一句人声,这种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让汪清岚的心砰砰直跳。
突然,林真开口了:“汪姑娘,昨晚戌时到子时你在哪里?”
“我在……”她叹息一声,流露出痛苦的神情,话头一转,“林判官,我从来都是守法子民,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会被怀疑成凶手吗?”
林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汪清岚,她眼中噙泪、鼻尖发红、嘴唇微微发抖,她是害怕了吗?害怕被抓紧监狱,害怕后面的判决?早知今日,何必当时对马闲下狠手?他被她的眼泪搅得心痛了,转过头不敢再看她,害怕自己心软到给她递上手帕。
汪清岚见林真转过头,她走了两步站到林真面前,“林判官,你看着我,难道我连为什么被怀疑都不配知道吗?”
“你明知故问!”
汪清岚急了,“我知道什么?你说说我到底知道什么?”
林真也激愤道:“马闲喝得很醉,手里又没兵器,那种情况下你快些跑开便是,何必要用飞镖取他性命?”
汪清岚大为惊疑,手微微发抖扶额,过了半晌,才抬起头道:“飞镖?你是说马闲死在镖下,而你怀疑那飞镖是我发的?”
“难道不是吗?昨晚有人在子时附近看见你在州桥附近活动,马闲又给他的酒友透了话,说要在青木巷打劫你,从州桥回到你家正好经过青木巷,杀死马闲的凶器是飞镖,一家兵器谱的掌柜说你上月买了几只飞镖,一切都对应得严丝合缝,你还有什么话说?”
汪清岚又沉默半晌,方道:“你就是来搜查飞镖的是吗?”
林真不答,相当于默认。
汪清岚忽大踏步往书房走去,那四位搜查的小吏此刻都在书房仔细搜查。
汪清岚大喝道:“诸位兄弟,我帮你们个忙!都停下手吧!不用找了!”
那几名小吏停下手中动作,目光汇聚在汪清岚身上,见她说完话便即往卧室方向走去,林判官也随后跟了进去,几人面面相觑,皆一脸迷茫,不知发生了什么。
林真见汪清岚没来由就往卧室走,怕她要寻短见,心里着急,忙拄着拐杖忍着疼痛快步跟了进去。
只见汪清岚进到卧室并未燃灯,只凭着落日余晖的些许光亮视物,她打开床头抽屉取出了个物件,林真就站她身后不到一尺的距离,但看不真切她究竟拿出什么。但似乎她并不是寻短见,林真放下心来。
汪清岚转身把那东西交到林真手里,“喏,你要找的东西在这,一共五枚飞镖,我只买了五枚,都是最普通最常见的款式,全在这,你点点吧。”
林真一愣,手中是五枚沉甸甸冰冰凉的飞镖,一时间思绪万千,他有点相信汪清岚说的话了,或者说,他愿意相信她说的话。
他不希望自己的心上人是凶手。
但是世间真有这么巧的事吗?还是一连串的巧合?
他略一迟疑,发问道:“昨晚你经过青木巷了吗?”
“没走那条路,虽然近,但夜间阴森,不敢从那里走。”
“昨晚有人见你和另一位女子携手同行,那个人是谁?”
汪清岚心想那人看到的大概是姜越岭,但眼珠转了两转,答道:“晁宝宝,明州造船世家晁家的大小姐。”++心想,之前商量供词之时,不知道飞镖一事,只想到自己会被怀疑,没想到自己竟成了头号嫌疑犯,面对的风险更加上一层,牵扯进来的人越少越好,晁宝宝家底厚,她又有事求我,不如拉她入局。++
林真暗暗记下,望着汪清岚的眼睛,“汪姑娘,虽然如此,今日我还是要缉拿你,盼望你能够体谅,我会尽快查明真相……对了,你昨晚穿了哪件衣服出门?是件白色貂袍对吗?我想确认一下路人说的确实是你。”
汪清岚微笑着点点头,她打开衣柜,拿出昨晚穿的那件雪白貂袍,刚拿出来的时候,就发现不对了,她的心突然跳动得厉害,但此刻再把衣服塞回去已经来不及,因为她看到林真也盯着貂袍肩膀处那几滴细小的喷射状的血点……
几滴不大的血点顿时显得极为扎眼!
她怨自己竟然没有检查衣服。不过,她昨晚回家的时候怎么知道马闲身上有伤口出了血呢?毕竟她是拿石头砸人胸口,是不会有血喷出来的。不过既然她衣服上也有血,难道说明马闲被杀害之时,她也在场?
但现在来不及细思这些了,林真还站在旁边看着,他的神情变得很受伤。
汪清岚的神色也很难堪,她给自己找补:“前些天我穿个耳洞,不小心滴了两滴血在衣服上。”
蹩脚的谎言,汪清岚心想,她默默把衣服放回去。
林真没多说什么,“我会查清真相的。”
*****
“为什么她只跟开封府的人提到了我,而没提你呢?”晁宝宝在姜越岭房里一面走动,一面念叨着。
姜越岭打断她的喃喃自语,“这个姑且放到一边,之前开封府找过你,但被你兄长挡回去了,后面他们一定还会来找你,到时候你怎么说?”
晁宝宝很是发愁,“问题就在这啊,不知道汪清岚是怎么跟开封府的人交代的,要是……”
“这样,明天早上你带上棉被吃食去探监,塞给狱卒些钱,找个时机单独跟汪清岚通个气。”
晁宝宝坐在椅子上,觉得靠谱,点点头,“好,我去办。”
“现在还有件要紧事,我们得商量商量怎么救她出狱。”
忽然窗外一阵列列狂风呼啸而过,吹得窗纸直响。
姜越岭忽想起开封府四面漏风的府司西狱。汪清岚此刻正在那里受苦,不禁叹了口气。她此刻住的客店虽然也不算温暖,但比之监狱,还是好得多了。
想到府司西狱,姜越岭进而又想起她初入监狱,因为拒不认罪,当时那狗判官用刑逼她,至今小手指甲不小心碰到硬物仍疼痛钻心,于是忙问:“宝宝,你知道负责此案的判官是谁吗?”
晁宝宝疑惑道:“差别很大吗?”
“当然了,开封府负责审理刑案的有两个,一位姓林,一个姓刘,若是姓林的判官还好,若是姓刘的……宝宝,你手里有多少钱?准备准备贿赂官员吧。”
晁宝宝道:“你有门路?”
“不算门路,两位判官我都认识而已。”
晁宝宝惊讶地看着姜越岭,难道之前小瞧了她?没想到她真有点本事。
“你不是外地人吗?怎么对开封府的事这么了解?”
姜越岭只好苦笑,把话题岔过去,“现场有个飞镖,是吗?你说那个真正的凶手到底长什么样?”
晁宝宝瞪起眼,双手抱臂上身后仰,十分警惕道:“你什么意思?”她以为姜越岭发觉了她的秘密,知道她见过那真凶。
“如果最终行贿没用,汪清岚面临危险的话,我还有一招。”
晁宝宝发问:“什么招?”
“无中生有。开封府的人要找凶手,我就送他们一个凶手。”
“你要干嘛?阿——嚏!”晁宝宝又打了个喷嚏。“哎,我的珍珠你卖了吗?有钱的话换家客店住,你这又阴又冷的。走廊灯都不亮,阴森森的,这种地方不安全。”
姜越岭站起身,“我到柴房拿点炭过来烧。”
突然晁宝宝拉着姜越岭,“你别走,我害怕。”她声音里的确流露出一丝恐惧。
姜越岭讶然,还以为这位晁大小姐天不怕地不怕呢,她轻声笑,“没事,这不闹鬼。”
“姜……姜姑娘,求你了,你别走……”晁宝宝声音发抖,拽着姜越岭的手抓得更紧了。
姜越岭重新坐回床上,“你明天早上见汪清岚的时候跟她说,千万不要提我和你们一同走夜路,就说我为了逛夜市单独而行。正好她之前没跟开封府的人提起过我。”
晁宝宝忽然恍然大悟,“啊!你是要……可这太冒险了吧?”
“是很冒险,可我们要救人啊。”姜越岭闭上眼睛,长嘘一口气,仿佛有千斤大石压在心里。说实话,这个方法是她当初被关在府司西狱时为了自救而想出来的,但还没等用上,就被放了出来,还不知道好不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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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五更不到,天色漆黑。
姜越岭只身进到周家客店,这是家中档客店,虽然不及晁宝宝住的熙熙楼客店那么繁华,但也比她之前住的地方温馨多了。
她暂时退后了回家计划,至少也得等到救出汪清岚再走,于是听了晁宝宝的话,换到这家客店。
伙计登记了姜越岭的姓名,又问道:“客官是一个人住店吗?”
她正打算回答,突然发现旁边退房那房客转过头,目光阴鸷地瞟了她两眼。
姜越岭立刻警觉起来,并决定说谎:“我爹晚点过来,先给我开一间房。”
“上等房一日一百五十文,中等房一日一百二十文,普通房一日一百文,客官要住哪间?”
她虽手握六十贯巨款,但知道出门在外,财不外露,于是道:“中等房就可以。”
“好嘞,客官要住几天?”
她斜眼瞟那退房的房客,他磨磨蹭蹭还没有走,姜越岭不想自己住多久被别人听到,便道:“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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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牌时分,天色阴瞑,太阳虽然升起了,但几乎完全被乌云挡住。
沿路各家店铺都亮起灯笼照明。
然而福邸牙行一片漆黑,半点光亮也没有。
站在门外的姜越岭感觉奇怪,她来得并不早,怎么牙行没人?
她耳朵贴在门缝中,里面也一点声音都没有,到底怎么回事?
正疑惑间,忽然掀起一阵劲风,来势太猛,一下吹灭了四周商铺的烛灯,姜越岭眼前骤然一片漆黑。
“要下雪喽,回家喽!要下雪喽,回家喽……”旁边货郎吆喝着。
姜越岭听着货郎的声音越来越远,而她站在原地,寻思要不要找家附近的茶楼先避雪。
然而,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夹杂在呼啸的风中,正从自己身后逼近。
不知为什么姜越岭突然想起了那个眼神,她在客店小二那登记时旁边房客阴鸷打量她的眼神。
难道是那人知道她孤身在外,一直跟在后面?
她全身肌肉紧绷,心砰砰直跳。
朔风呼号,眼前昏黑不能视物,她随身携带的只有包,包里装着算盘,她暗中攥紧了算盘,如果遭到袭击,她好有还手的能力。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在在一丈之内、半丈之内……
突然!一只有力的手搭到姜越岭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