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边,姜越岭把一沓福邸牙行的宣传单递给一位拾破烂的老妪。
就算被楚掌柜毫不掩饰地厌烦,姜越岭还是打算好好做事,虽然只是发宣传单。
河上大小船只几乎紧贴着,难以腾挪转身,河岸上,几乎人挤人。
今天要临港的船太多了。
她发了两张宣传单,却被人拿去包了油饼,这根本就是做无用功。
姜越岭心想。楚掌柜只是为了折磨她而已。
寒冬腊月,出来发宣传单?姜越岭的手指已经冻得如同水萝卜一样红。
可转念一想,楚掌柜为何要折磨她?经过昨天聊聊几语争执,她心里也能盘清楚。
楚掌柜和东家不合,而她又是东家招进来的,楚掌柜会以为她是东家安插进来的一颗监视自己的棋子。
或许东家真的把自己当成一颗棋子?但东家又没找过自己谈这回事,所以她两头都不讨好。
如果招她的不是东家,而是楚掌柜,或许没这么多龃龉。
但没有那么多如果。
宣传单递给拾破烂的老妪之后,姜越岭正打算回牙行,却突然想起可以顺便在这时候打听一下回家的船票多少钱。
还有汪清岚说今天也要来码头接人,不知道能不能遇见她?姜越岭想把今天遇到的事跟她谈谈,如果真的只能在牙行三天,之后自己何去何从?
*****
姜越岭在人群中推来搡去,终于挤到码头接驳处。接驳处旁边是卖票点。
接驳处开辟了两条通道,一条步行,一条是马匹及各类车的通道。
对面还开了个茶棚。姜越岭一看,也是人满为患。
不过,却看到了一个她没想到会遇见的人。
“林判官,竟然能在这碰到你。”姜越岭走到林真的茶桌边,“昨天汪姑娘说你还有东西要交给我,是什么?”
在嘈杂的码头边,说话几乎是要喊的。
“先不告诉你,当做惊喜好吗?你最近不会离开京城吧?”林真问道。
姜越岭摇头,她想走也走不了,另外她还有件事要问林真,“林判官,凶手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害我父亲?我还什么都不知道。”
林真的神情一下子变得肃穆,他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到他们的谈话,方低声道:“凶手是船上的厨子,以送饭的名义进到你父亲房中行窃,据我们分析,是行窃过程中你父亲正好回去,他就杀了人。不过事实是怎么样我们也没法知道了,那人逮捕在过程中也死了。”
姜越岭此时已注意到他桌旁的拐杖。
“你是抓凶手的时候受伤了?”
“小伤,休息一阵子就好了。”
林真长得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又瘦又高。这次受伤让他更加瘦削憔悴了。
姜越岭点点头,神色恍惚,苦笑着摇头,“好吧,只是为了点钱就能杀人……”
这时,坐在林真对面的女子突然说道:“第一天到牙行,感觉怎么样?”
姜越岭原本还没注意,转头仔细一看,才发现对面的就是汪清岚!
她调整好情绪,将自己改名字的事跟林真和汪清岚两人说了。
“还有,你知道东家和楚掌柜……”
还没等姜越岭说完,汪清岚便道:“当然,这是你的机会。你要利用他们俩有矛盾,在牙行立住脚跟。”
姜越岭不大明白,她凝神思索汪清岚的话。
正这时,忽听旁边一个四五岁小孩指着码头,满脸新奇,“娘,你看,好漂亮的船!”母亲道:“你看船头是个什么形状?”小孩仔细一看,“是个螭首!”母亲又道:“所以这艘船叫什么?”小孩眼睛骨碌碌地转,“螭首船!”母亲一笑,“也差不多,叫螭头舫,只有达官显贵才坐得起这种船。”
林真、汪清岚的目光也被吸引过去。
一艘装饰极为繁复华贵的螭头舫正要停靠在码头边。京城贵地,能遇见这样的豪船也不足为怪。
不过林真和汪清岚要接的人是乘坐客船而来,于是他们又把目光收回来。
姜越岭问汪清岚:“怎么利用……”
这时,只听码头边有一阵女子叫嚷之声,周围茶客有大半都向码头看去。
几人也向码头望去,只见一位年轻女子站在一艘装饰极为繁复华贵的螭头舫船尾,大声叫嚷指挥艄公船尾靠岸。
船头也立着几个人,也有艄公,准备船头靠岸。
显然是船上两拨人产生了争执。
汪清岚往船尾看了两眼,霎时间面色变得苍白,她转过身,背对码头方向,急道:“啊呀!不好!我得走了,姜姑娘,你在牙行要挺住。林判官,我没法接人了,能帮我个忙吗?”
“帮忙?当然可以。”林真不明就里。
姜越岭又往码头边看了看,要下船的看起来是个富贵人家,不像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汪姑娘是惹到这家人了吗?
她还看到,船尾立着的那个张牙舞爪的年轻姑娘穿着黑色斗篷,但上面却莫名镶嵌了很多宝石珍珠,她从来没见有人这么穿的。
其时日头高悬,照得汴河水面波光粼粼,身着黑色斗篷的年轻女子身材高挑,他们坐的螭头舫也金光闪闪,看起来像幅画一样。
汪清岚语速飞快,快到声音几乎要发抖了:“我要接的人姓陈,是个道长,三十来岁,你要是看到他下船告诉他我在八仙楼等他。”
“没问题,不过你怎么了?你认识船上的人吗?”
汪清岚显然没听进去林真在说什么,她惊慌失措,“我见到她就要倒霉!先走了。”说罢汪清岚俯身便要溜走,显得十分狼狈。
林真叫住她,“汪姑娘!”
汪清岚停步,目光带着问询。
林真一时紧张,说话也变得文绉绉的:“之前你帮我找到《东坡文集》孤本,还未谢过你,改日你选店铺我做东,权当感谢,可否赏脸?”
“好啊,改日。”汪清岚说完便一溜烟跑走了。
汪清岚离开了,林真又抬头问姜越岭:“你到牙行干什么?”
姜越岭坐在汪清岚的位置上,把汪清岚帮她介绍工作的事说了。
林真默默不语。他很内疚,不知道监狱那帮人会把她的盘缠都拿走。当即拿起钱袋,要给姜越岭钱。
“对不起,请一定要收下。本来就是开封府欠你的。”
姜越岭有股傲气,不愿食嗟来之食,“谢谢,不用了,如果不是你贪了我的盘缠,我也不要你来还。”
林真还要把钱往她手里塞,他越是想让她收钱,她偏偏越不肯收。
周围人都向他们侧目。
“林判官,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这样吧,如果我缺钱,再去找你,好吗?”
林真心想,也只好这样了。
姜越岭走后,一个瘦高的年轻男子朝林真走过来,向他作了一揖,谦恭道:“请问是林真林判官吗?”
林真不知这人底细,沉吟着不置可否。
那人接着道:“我是姜徽的远房家人,最近听说她犯了案,又放了出来,想尽些绵薄之力,可否告知姜徽现在何处?我们好接她住过来。”
姜徽的家人?林真觉得奇怪,姜徽是越州人,没听说她在京城有什么家人啊。
他敷衍道:“我不是林判官,也不认识姜徽,你找错人了。”
*****
姜越岭排在一条不长不短卖船票的队伍里。
她虽然不认识排在她身后的那个姑娘,却认出了她的衣服:是件镶嵌了珠宝的黑色斗篷。
她就是汪清岚偷偷要避开的人。
姜越岭下意识觉得她是个危险人物,便和她站得拉开些距离。
但她往前半步,后面那姑娘便也往前半步。
挪了几次步,都被后面那姑娘补上来,最终姜越岭放弃挣扎。
队伍在缓缓向前推进。
正这时,黑色斗篷姑娘冷不防高声尖叫,站在她前面的姜越岭忙捂住耳朵。
姜越岭被吓得不轻,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自从她进了监狱之后,就对很多声音十分敏感,也更容易心慌。
姜越岭转身看去,只见一个二十五六岁,身着浅黄纳袄,着装和头发一丝不苟,看起来颇有风度的男子正拉着黑色斗篷姑娘的手腕,他要带走她。
“妹妹,杨炳和杨夫人还等着你呢,能不能不要这时候闹了!”男子说话声音里透着疲惫。
“我不去!我早就说了不愿意见他们,我要回家!”她声音有几分娇气,一听就是在家娇养惯了的大小姐的声音。
姜越岭觉得杨炳这名字有几分耳熟,便耐心偷听。
“哥哥错了,行吗?给我哥面子,你想回家,咱们之后再商量,好吗?”哥哥的语气堪称卑微。
“喂!往前走啊!你还买不买票?你不买我买!”那姑娘冲着姜越岭大喊。
原来是队伍排到她这了。
姜越岭冲着卖票的道:“到越州的船票,多少钱?”
“单间,船票十二贯,通铺两贯一个人。最近几天都没票了,最早的是二十六日的,买哪个?”
“请问春天,或者夏天买票,能便宜些吗?”姜越岭几乎身无分文,她要离开京城,至少也应该是春天的事了吧,所以她才这么问。
“现在不买就让开!后来的往前走!”卖票的吼道。
“喂!你会不会好好说话啊!人家要买票,你这是什么态度?”黑色斗篷姑娘突然头伸到姜越岭旁边,对卖票的吼起来。
姜越岭看到黑色斗篷姑娘那双好斗的眼睛。
“你谁啊?少多管闲事!你的票我也不卖了,后面的往前来!”
后面的人着急买票,便推开黑色斗篷姑娘。她差点打了个趔趄,姜越岭扶住她。
“好了,这回跟我走吧,人家不卖你票。”哥哥对妹妹道。
“说不去就是不去!你非要逼我,我就去跳河!”
说着,那姑娘就真出了门,往河边走去。
姜越岭见状,忙跟出去。
哥哥拦住姜越岭,“姑娘,别担心,她不会跳的。”
姜越岭冷眼看了哥哥一眼,没答话,依然追着那姑娘一起出去。
黑色斗篷走得很快。
姜越岭跟在后面气喘道:“你不会真跳下去吧?”
“你怎么过来啦?你看看后面,我哥过来了吗?”她自己倒是没回头。
姜越岭向后看看,“没有啊,他说你不会跳。”
黑色斗篷突然站定,一跺脚,恨恨地蹙着眉头。
姜越岭道:“你不会真跳下去吧?”
“不会啊!”
“真的?”姜越岭又确认一遍。
黑色斗篷不耐烦地低吼:“啊呀,你怎么那么较真啊!我在演戏啊!我哥没过来,没有观众,我演戏给谁看啊!给你看啊?!”
黑色斗篷最擅长的便是以各种手段胁迫他人听从自己安排。
不过可能是对哥哥用了太多次,他已经产生免疫了。
较真?短短半天,已经两个人说她是个较真的人了,难道她真真是个很较真的人吗?姜越岭默默想着。
此时两人已经走出了码头,站在河边小路上。
周围人渐渐没那么多,太阳升起人也渐渐觉得暖和起来。一阵河风吹过,倒觉得有几分冬日的惬意。
“好吧,刚才谢谢你帮我出头。”姜越岭说完,便转头离开。她已经出来很久了,该回牙行了。
“我不是帮你出头,我是跟我兄长气得要命,要找个人大吵一架才能消气。”
姜越岭心想,这姑娘虽然任性,倒也有几分真性情。
黑色斗篷忽道:“喂,谢谢你啊……我……我刚才跟你喊,你还过来关心我。”
姜越岭学着刚才对方说话的语气道:“我不是关心你。这里这么多人,如果你跳下去,肯定有人为了救你也要跳下去。这里船只也多,桨也多,很可能会伤害到跳下去救你的人。”
她出乎意料地没有发疯大喊,甚至有点欣赏地看着姜越岭,哈哈一笑,“我叫晁宝宝,你呢?”
“姜越岭。”
晁宝宝又上上下下看了看姜越岭,“你不适合穿白色。你适合蓝色,海水的蓝色。才衬你的气质。”
姜越岭低头凄然苦笑,“我穿白色,是因为我父亲去世了。”
晁宝宝自知语失,慌忙道歉。
姜越岭语气平常:“没关系。”
看来晁宝宝尚未听说”她弑父“的谣言。
*****
福邸牙行后堂有三间房,中间正房是楚掌柜的,东西两间厢房,西厢房堆放杂物,东厢书房,是牙人和账房办公的地方。
此刻东厢书房静悄悄的,郑涛正趴在桌子上睡回笼觉,苏茂时在写租契。
整个书房只有火炉燃烧的噼噼啪啪的声音。
不一会儿,郑涛起身伸了个懒腰,懒洋洋走到苏茂时身后,揉了揉眼睛,边打哈气边道:“茂时兄,想我了吧,咱俩都一个时辰没说话了。”
苏茂时身子一歪嫌弃道:“姓郑的,离我远点!”
郑涛也不生气,俩人当同事几年了,时不时就这样说几句没用的打发时间。
郑涛又站在苏茂时案前,半蹲下,手肘撑着书案,笑嘻嘻道:“苏苏,赌吗?”
“又缺钱了?”苏茂时忙着写租契,眼皮都没抬。
郑涛被戳破了伪装,讪讪地笑着,“没……没有……哪能啊……不是,我还没跟你说赌什么呢,你这人!我赌青瓜妹三天之后肯定留不下来,你说呢?”
苏茂时道:“我不跟你赌,我也觉得她留不下来。”
正这时,姜越岭推门进来了,郑涛腾地站起来,“青瓜妹发传单回来啦!”
她虽然刚来牙行半日,但已经摸透郑涛是个碎嘴,不愿与他废话,只道:“我叫姜越岭。”
郑涛很意外,觉得作为老人,新人这么跟他说话他面子何存?他使劲剜了眼姜越岭,“我不需要知道你叫什么。三天之后,你还没走的话,再告诉我你叫什么。现在,你就叫青、瓜、妹!你之前没当过账房,不是青瓜是啥?算了,我大人大量,原谅你了。茂时兄,我走啦!”
郑涛回自己座位上拿了昭文袋就走了,还一路骂骂咧咧。
郑涛一走,书房立刻变得寂静无比,寂静得有点尴尬。
书房一共放了三张书案,一张靠墙,是郑涛的座位,两张靠窗,一前一后摆着,姜越岭坐在前面,苏茂时坐在后面。
苏茂时还记得掌柜留给他的任务,让他查清楚姜越岭的底细,还有她是不是东家派过来的卧底。
“姜姑娘,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挺好。”
苏茂时没当真,新人说话有顾忌很正常。
任何人第一次见到掌柜都不会觉得挺好,掌柜一直能打压谁就打压谁,能欺负谁就欺负谁,任何人都不例外。
“真的挺好,这里很暖和。”
苏茂时疑惑地抬头看了一眼,姜越岭眼睛亮晶晶的,难道这姑娘说的竟是真心话?
这里的炭火烧得很旺,比她住的客店旺多了,更比在监狱里好多了。
“听你口音,你是外地过来的吧?”
“嗯,我是越州人,家里……”她想起昨天汪清岚嘱咐的,“家里是做瓷器生意,我跟家人过来,但装瓷器的船翻了,只能出来打工赚回家的钱。”她的眸子暗了下去。
“你还好吗?没事吧?”苏茂时看出姜越岭脸上的失落,问道。
“我还好,谢谢你。”姜越岭努力展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微笑,虽然那抹微笑里有点苦涩的味道。
生存都成问题的人,是没有资格有情绪的。姜越岭明白这个道理。
“你跟东家以前就认识吗?”
姜越岭摇了摇头,“我哪能认识东家?是汪清岚帮我介绍的工作。”
苏茂时点了点头,“要是账本有问题的话,可以问我,这几天是我在记账。”
“我还有一个问题,但不是关于账本,也可以问吗?”
苏茂时点点头,“当然。”
“你什么时候会告诉我掌柜的只给我三天时间呢?”
苏茂时突然怔住。
“我进来之前听见你说,你觉得我不会留下来。还有刚才郑涛说什么三天之后。”
然后两人之间就再次陷入了沉默。
比刚才氛围更加冰冷的沉默。
突然,苏茂时的目光变得警觉起来,姜越岭狐疑地看着苏茂时,“怎么……”
苏茂时十分严肃比了个“别说话”的手势,姜越岭不再作声。
苏茂时如临大敌地倾耳细听着什么,又看向书房后侧。
姜越岭顺着苏茂时的目光也看向书房后侧,但那里什么都没有。
突然,苏茂时拽着姜越岭手腕,拉她到书房最前面的墙边一架书架,比了个口型:“别动。”
然后就轻声轻脚推开门,往书房后身走。
姜越岭没听见任何异响,但苏茂时如临大敌的模样,他显然是听见了某种危险信号。
她攥紧了衣袖,书架几乎完全挡住姜越岭的视线,她屏息凝神听着一切细微动静。
这时,门口边传来了脚步声……
书房的门被推开了,是苏茂时,还是……她心跳越来越快,不敢从书架后面冒头。
脚步声渐渐逼近,“姜姑娘,没事了,可以出来了。”
姜越岭长舒一口气,还好,是苏茂时的声音。
这个人好奇怪。
*****
姜越岭心想,自己必须要做什么,必须在三天之后能让楚掌柜对自己有所改观,让她留在牙行。
苏茂时正在汇报:“今日无新出租房屋,收回了崇明门外崇明街乙十三号房屋三个月房租……”
这时,一个念头姜越岭在心里闪过:如果她能拉拢来一个牙人和自己结盟,留下来的胜算就大多了。
郑涛和苏茂时都站在她前面。
她缓缓地移动着目光,看了看郑涛,但只是短暂停留了一下,不行,她跟郑涛合不来,接着她的目光落在苏茂时身上。
*****
客店的一间上方里,夕阳橙色的光芒透过窗户透进来,昏黄的光线,温暖的火炉,安静的屋子,柔软的床铺,甜的恰到好处的熏香……
这里正适合一觉酣睡到天亮,该是多么畅快啊。
但晁宝宝并不想休息,她简直气炸了,她正在跟房间里的瓷器较劲。
较劲的具体方式是把它们一一砸烂。
自从今天在码头她拒绝见杨炳和杨夫人,她就被哥哥晁攸关在客店里,房间外面锁了门,没有他的允许,她出不了门。
“啊!”晁宝宝尖叫一声,最后一只瓷器已经在一刻钟之前被她砸烂了。
她砸累了,便躺在床边,望着天花板。
凭什么?凭什么她就得通过联姻给晁攸未来铺路?晁攸结婚的时候她可没借到什么光。
还有,家里想要开船行,她很感兴趣也想参与筹划,可凭什么所有人都觉得这不是她该操心的事?
她想要操心什么事还要别人指手画脚吗?!
一个想法突然闯进晁宝宝的视野里:如果她想开船行,可以自己开一家。
是啊,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自己,她可以经营一家船行?她为什么一定要参与晁攸要开的船行?
晁宝宝这么想着,更加愤怒了!她腾地坐起身,脸涨得通红。
除了对周围的人愤怒,晁宝宝也对自己愤怒,她为什么以前没有想到这个思路?
但这个想法让她很兴奋,她的思维突然好像打开了一片大门,她眼睛及其兴奋地闪耀着。
可是她马上又皱起眉头,她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想到了,因为她没可能做成这件事:她手里没有多少钱,根本没法盘下一家现成的船行。
而如果不买现成的,自己组建船行,她则是又缺钱,又缺人。
她很沮丧。
但是,既然有了自己开船行的念头,就再也赶不走了。
她盯着墙壁,心想:现在要做的事,是想办法弄到一笔钱,一笔足够大额的钱,让她足够开一家船行的钱。
可是,她现在出门都出不去,谈其他都是痴心妄想。
首先要出去,关她的是晁攸,也只有他才能让自己出去。
该怎么办?怎么办?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打蛇打哪里?
七寸。
那么哥哥晁攸的七寸是什么?
晁宝宝突然哈哈一笑,她有法子了。
晁宝宝给晁攸写了封信,让丫鬟桃叶递过去,等桃叶再回来,手里就拿着晁宝宝门外锁头的钥匙。
“小姐,你写的是什么,大少爷一看见就痛痛快快给了钥匙?”桃叶一面收拾地上的瓷器碎片,一面问她。
晁宝宝得意洋洋,“我告诉他,我去杨府,登门去见杨炳和杨夫人。”
桃叶大为不解,“小姐,你真的要去吗?你不是一点也不想跟杨家有什么瓜葛吗?”
晁宝宝打开首饰匣子,对着镜子比哪个耳环好看,她心情很好,情绪也高昂起来,“不想是真的,要去也是真的……”她突然感觉肚饿,这才想起自己大半天没吃饭,“桃叶,别捡了,你到厨房给我准备点吃的,出发前我要多吃点!”
*****
申牌时分,太阳西斜。
福邸牙行下班前晚汇报的时间。
姜越岭作为账房先汇报,然后便退到后面。
楚掌柜看着姜越岭交上来的账本,字迹横平竖直,十分工整,但却不呆板匠气,字体结构显出巧意。每一笔都好似精巧算过收落笔位置一样。
打头的是今日总账。四个账目:旧管、 新收、开除、实在,各记一列,一目了然。
楚掌柜一向喜欢写字好的人。可是,掌柜绝不允许秦夕平在牙行安插个监视自己的人。
如果她不是秦夕平的人,倒是孺子可教。
跟掌柜汇报完,姜越岭并没有着急走,她想再翻翻之前的账本,有几处帐前后不一致,她要再查查,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事。
苏茂时也没着急走,他要把待租房租整理出来,以及马上十一月下旬,牙行有几套到租契的房子,需要准备续租或者重新出租。
只有郑涛万事大吉般哼着小曲回家了。
书房里又只剩下姜越岭和苏茂时两人。
一刻钟之后,姜越岭扭过身子,对坐在她身后书案的苏茂时道:“我想跟你谈笔交易。”
苏茂时放下手中纸笔,看着她。
姜越岭继续道:“如果你能帮我在牙行留下来,我以后就是你的同盟,站在你这边,帮你对抗郑涛,甚至是掌柜。而且,我是账房,以后报销之类的事也以你优先。”
苏茂时好似没听见姜越岭的话,他拿起桌上的陀螺,微一用力,陀螺在案上旋转起来。
“你不答应?”
“你并不一定非要留在这,你可以慢慢找到适合你的地方。”
“但我没时间了。手上的钱只能支撑几天花销,如果三天之后不能留在这,我就要露宿街头了。”
苏茂时不答。
姜越岭站起身,按停了旋转的陀螺,盯视着苏茂时。
她的目光多少是有点压迫感的,但苏茂时并没看她的眼睛,只是站起来郑重地欠了欠身,“抱歉,姜姑娘,我没法帮你。”说罢就要往外走。
姜越岭在门口堵住他,严肃道:“请听我说完,否则你会后悔的。我发现了你的秘密。”
*****
福邸牙行东厢书房的火炉上面噼里啪啦烤着花生,花生壳逐渐变得金黄酥脆,浓甜醇厚的香味也渐渐弥漫了整个书房。
火炉旁围坐了两个人。
苏茂时对姜越岭道:“说吧,我有什么秘密?”
此时的气氛比刚才好多了。两人都拿了火钳给面前的花生翻个。
“如果一个人,他担心别人找上自己;他没事就转陀螺来练习手部的精细控制能力;他还受了伤,但不想让别人知道,你说这个人有什么秘密?”
苏茂时的脸色微微变了,但在炉火旁却看不出来,“我不知道,你告诉我呢?”
“今天下午,你神色慌张到后面看有没有人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等你走后,我到后面去看,雪地里除了有你走过的脚印,还有另一对来自另一个方向的脚印,那脚印更深,想必有人在后面站了许久。然后又看到你的陀螺,我想到以前听我父亲说过,玩骰子的人平时也玩陀螺,为了保持手感。再后来,我知道你右臂受了伤,就更加确认了。”
苏茂时夹起一个花生,剥了起来,似笑非笑道:“你是个观察力很细致的人。”
“我会成为一个好账房。”
“不过……”苏茂时画风一转,“虽然我不知道你的意思,但我右臂没受伤。”
“真的吗?”
“当然没有。”
姜越岭突然探身向前,伸出手便要抓苏茂时右臂,苏茂时神色慌乱,下意识地侧过身,左手护住右臂。
事实如何,不言自明。
既然被说穿了,苏茂时便不再隐瞒,“你怎么看出来的?郑涛跟你说的?”
姜越岭笑笑,“当然不是,我从账本里看出来的,最近这些天是你在代为记账吧?十日前字迹最为扭曲,之后渐渐好转,虽然不那么明显,但仔细看仍能看出来。我想,这些都证明——你是个赌鬼,所以总是害怕有人找上门来讨债,手臂受伤便是以前讨债人下的手,玩陀螺是在练骰子,你还想把输的钱赢回来。”
苏茂时几乎笑出来,“你以为你知道我的秘密,有了我的把柄,就可以胁迫我?”
她直视着他,光明正大地威胁,“当然。如果你不愿意跟我结盟,我会把我知道的告诉掌柜。”
苏茂时吃了几颗花生,这才慢悠悠道:“如果我也知道你的秘密呢?”
几个时辰前。苏茂时到姜越岭住的刘家客店打探她的情况。
“你在京城根本没有家人,你是一个人。还有,你的小拇指,你进过监狱,是不是?”苏茂时指的是她小拇指几乎被穿了个孔,指甲正中有个血点,是她在开封府被暴力审讯时留下的伤口。
突如其来的位置调转让姜越岭抿了抿嘴唇。
“你太不会撒谎了。”
姜越岭昂起头,“我在学。所以你答应跟我结盟吗?”
“你说我是赌徒,还相信我?”
“我也在赌,赌徒之间,多少有点惺惺相惜吧?”姜越岭平静说道。
*****
“你知道我最恨的是什么吗?”
杨炳没想到,两人正往书房走,晁宝宝上来第一句话就是问他这个。
这天,晁宝宝带着哥嫂给准备的礼物,到杨府登门拜访。跟杨夫人寒暄过后,天色已不早了,杨夫人要休息,就只剩下杨炳陪晁宝宝。
杨炳今早摘了两只梅花放在书房,便邀晁宝宝去赏梅。
杨炳很开心晁宝宝过来。他从小就喜欢她,到现在仍是,看见她就想亲近。
听到这个问题,杨炳摸不着头脑,假装沉吟了半晌,故意十分正经道:“宝妹,你最恨什么我还没发现,但你最爱的肯定是我。”
晁宝宝眼神带刀,伸手推杨炳,“你找死啊!”
杨炳没有防备,几乎给推了个趔趄。
接着晁宝宝说了这一大串——
“楚逍芸,我发小,她家也是造船的,去年嫁给礼部尚书的二儿子。
“林典,家里是卖茶的,跟我同岁,年初跟明州通判的外孙。
“万晓芸,家里是做布匹生意的,去年嫁给了明州造船世家的大公子,晁攸,也就是我哥。你发现什么了吗?”
“这么说来,你嫁给我正合适?”谁知道晁宝宝是什么心思,要是说错了,她又要生气。所以杨炳说话结尾用疑问的口气,给自己留了余地。
“不是啊!”晁宝宝嚷起来,“我平生最恨最恨的就是跟别人一样,最恨当个平庸的人!”
见晁宝宝没对自己动手,杨炳舒了口气,“好,你跟她们不一样,以后我再也不这么说了。”
两人走到书房,看到梅花立在花瓶里。
“喜欢吗?花园开了好多,喜欢的话明天我叫人给你送两支过去。”
晁宝宝不大开心,“人家梅花开得好好的,你非要摘下来干吗?!”
然而不出片刻,晁宝宝突然语气变得温婉,一双眼睛像是笼了层轻纱,柔柔地看着杨炳,“小花猫,我有个请求,你能答应我吗?”
她小时候总给杨炳画成一只小花猫,所以她总叫杨炳小花猫。
杨炳心里酥酥的,“你说的,我肯定答应啊!”
“我想请你告诉我哥哥,你已经跟别人订婚了。”杨炳刚喝的一口茶差点没吐出来。
“很为难吗?你要是告诉我哥你订婚了,他就不会逼我常常出来见你,我就有空做我的事了。不是订婚也行,你就说你喜欢上别人了,对我讨厌得不得了。”
“你有什么要做的事?”
“不能告诉你。你答不答应嘛?”
“这……这……”杨炳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晁宝宝并未理会他,接着说道:“我还有第二个请求。你能借我几千贯钱吗?”
杨炳身为开封府法曹参军,正八品,每个月的月钱是多少呢?十六贯而已。
“几千贯……”
“很为难吗?那就不用了,我找别人好了。”说罢晁宝宝就要走。
“宝妹,”他叫住晁宝宝,他的心几乎碎了,嘴唇颤抖道,“你只把我当工具,就没那么一点喜欢我吗?”
“不啊,我很喜欢你,”晁宝宝回转过身,把头埋在杨炳胸膛,抱着他,“只不过,我还有更想做的事。”
杨炳推开她,什么都没说。他看着晁宝宝消失在暮色里,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