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姜越岭来到相国寺东门大街,她看到福邸牙行的招牌了,黑底金子的招牌很大,很显眼。
往那边走时,路过一家书肆,她忽然瞥到旁边一家书肆摆到外面的招牌,上书:时案话本,恶女弑父。最终话明日发售。
她突然全身肌肉僵硬。原来除了说书人讲这故事,书肆话本也在卖这故事。
她后退两步,抬头看,这家店叫“荣六郎书肆”。
正这时,伙计招呼上来了,“这是最新的案子,最新的话本,小姐若是喜欢就买了去,晚了就买不到了,只八十文……”
姜越岭拿起一本,没看到封面上引署名,便问道:“你知道这是谁写的吗?”
伙计讨好地笑,“那就不知道了。小姐买一本吗?”
姜越岭没回答,便匆匆离开。
她行至福邸牙行牌匾下,迈步走进正厅。正厅屋顶很高,四周也开阔,人在里面衬得很小。
厅里一个高大壮实的年轻男子正在扫撒,见她进来了,忙站直了,恭恭敬敬客客气气道:“姑娘是来租屋的吗?找的哪位牙人?”
“不,我是新招来的账房。”
“好,你等一会。我去告诉楚掌柜。”说完他就往后堂跑。
她忽然听到后院有一个女子大嗓门吼着,突然吓了姜越岭一哆嗦——
“郑涛!你要是说话不是放屁的话,三天之内就给我拿出个结果来!上次休沐之前就跟我承诺过西郊宅院到今天肯定能搞定,你搞哪去了?!搞到鸡儿巷去了?!有功夫逛妓馆、踢蹴鞠,没功夫多见客户?!”
“……什么?你说话大点声!说话蚊子似的谁能听到?”
“……哦,你是说便宜点你就能租出去。便宜点租出去要你何用?”
“还有你,苏茂时啊苏茂时,怎么说你好呢?我不知道你最近整天在忙些什么?!其他房子租得倒快,就这栋一动不动!空置一天的钱抵得上其他房子一个月赚的!怎么不分大小头呢?……”
一墙之隔的姜越岭听明白了,里院是楚掌柜在训斥牙人,因为西郊宅院迟迟租不出去,楚掌柜亏损大,如今正对牙人发火,质问他们什么时候能做出业绩。
过了一会,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从后堂出来,姜越岭见这女子衣着华丽,模样姣好,面容严肃,显得很精明聪慧,只是目光中略有些尖刻,想来她就是在里面骂人的楚掌柜。
楚掌柜打量姜越岭,“你是谁?”又转头冲旁边的打杂伙计道,“我的茶呢?”
那伙计本来就紧张过度,现在被楚掌柜一质问,登时脸红了,忙不迭去泡茶。
“我叫姜越岭……”
楚掌柜毫不留情面打断她的话,“我不是问你是谁,我是问,你来这干什么?”
“我是新招来的账房。”
楚掌柜语气有点轻蔑,“谁招你来的?呵,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汪清岚,她……”
“我没让她招过人,你可以走了。”
楚掌柜说完这话,便转身要回后堂。
只剩姜越岭站在空荡荡的前厅里,感觉尴尬极了。她除了“好”,说不出一个字。她就是在监狱受审之时,也未曾觉得自己如此卑贱。
她大脑里闪过很多念头:汪清岚难道在骗她?这位楚掌柜脾气乖戾,在这当账房肯定很艰辛,离开也好。可是,她手头钱紧,再不赚钱就只能睡大街喝西北风,现在只有别人选她的份,哪能她选别人?
正这时,一个男子走进牙行,高声道:“楚掌柜,怎么要赶我的人走啊!”
姜越岭觉得奇怪,这男子她从未见过,不知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楚掌柜不用转过身,光听到声音就知道是谁了,她脸色骤然变得阴沉,然后不慌不忙转回身,拿出一副职业级敷衍的笑容,慢慢迎上前,“少东家来啦。”
来者是个油头粉面的少爷,他伸出食指在空气中点了点,“楚掌柜,得把‘少’字去掉喽。”
东家两个月前去世了,少东家就变成了东家。
正这时,去外面买茶的打杂伙计回来了。
东家正好在门口,近水楼台,把伙计拦了下来,不由分说,就拿走他手里给楚掌柜准备的茶,眯着眼睛呷了一口,“好茶。”
“东家,这茶是给掌……”伙计满脸倒霉神情,惶恐地看了看楚掌柜,手指了指外面,“我再去买一杯。”说罢又旋风般跑了出去。
楚掌柜盯着他,不再装好脾气,而是满脸愠色道:“秦夕平,你来这到底要干吗?!”
秦夕平拿着茶杯,迈着步伐大刺刺坐在上座,换出一副说正事的神情,“楚掌柜,我听说牙行的账房缺了十来天了,也没找到新的。现在我爹死了,我来理家里这摊事,当然要多替楚掌柜分担分担。就帮你请了个账房。”秦夕平一歪头冲着姜越岭,“姑娘姓张是吧?”
“姓姜。”
东家轻声笑,为了掩饰尴尬,“啊对,姓姜,姜姑娘,你怎么刚来就惹楚掌柜生气了?”
姜越岭看见楚掌柜脸色已经变得铁青。她不明白形势,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楚掌柜几乎是完全忽略她,冷笑着对东家道:“你这是过来帮我的吗,不这是过来示威的吧?”
东家叹了口气,“楚掌柜,看你说的。我哪敢啊!我爹活着的时候,都敬你三分,我哪敢跟你对着干啊。不过毕竟呢,我爹刚去世,家里的铺面我也得来过问过问,要不然别人以为我是个冥顽不化的混世魔王呢。”
“秦夕平,我的牙行用不着你插手。”
“不用吗?牙行已经连续两个月亏损了。”
打杂伙计买了茶又回来了,但大厅里剑拔弩张的分为让他不敢动。于是悄悄把茶放下,又悄悄沿着大厅墙壁挪步到后院。
楚掌柜深吸一口气,“为什么会亏损,因为那座西郊宅院一直租不出去。为什么我们牙行会有那么难租的房子?哦,我想起来了,房子是东家你非要高价买回来的,对吧?”
“那我更得管了!”
楚掌柜怒极反笑,“好。我就让你管。姜姑娘,你有当账房的经验吗?”
姜越岭的目光在楚掌柜和东家之间跳跃,突然听到有楚掌柜叫自己,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泰然自若,“楚掌柜,目前还没有。”
楚掌柜轻笑一声,嘲讽之意不言自明。
姜越岭楚掌柜明着是嘲讽她,但实际上,现在不是她和楚掌柜产生冲突,而是楚掌柜和东家在较劲,她没必要这时为自己出头。
无论是楚掌柜,还是东家,都不是她一个背井离乡想在京城讨份糊口工作的打工仔惹得起的。
她并不在意楚掌柜和东家的战争最终谁能胜利,她只希望在这场斗争中,她能讨份工作,赚的钱若能攒下回家的船票则更好了。
她现在只能冷静地审视着时局。
上座的秦夕平急了,“她!她……熟读《九章算术》!”
“是吗?当账房可不需要……”
姜越岭觉得是时候为自己说话了,于是向前踏出一步,平静道:“我是没当过账房,可以前在家也记过家里的帐,家里有几亩薄田,几处房产,也和官府收税收粮的打交道,这够格吗?”
这话有点顶撞楚掌柜,但她也没办法,形势如此:
现在东家是站在她这边的,而东家明显出于劣势,如果她再软弱,楚掌柜则显得强,那么她和东家这边就一点谈判优势都不占了。
楚掌柜神色不易察觉地变了。强与弱的天平在悄悄发生转动。
东家发觉到大厅内的气氛似乎突然变了,他哈哈一笑,“汪姑娘,以后牙行的账务就拜托你了。楚掌柜,再会!”
秦夕平走后,楚掌柜一双锐利的眼睛盯了姜越岭一会,就像大虫盯着它的猎物一样,目光里带着倒刺。
姜越岭平静地看着楚掌柜,她知道自己不能躲开目光,她不能输。
现在东家走了,形势再次发生变化。
对于姜越岭来说,顶头上司只有楚掌柜一人,掌握她去留的也只剩下楚掌柜一人,她不能让楚掌柜觉得她是个刺头。
她上前两步,目光尽量友善而殷切,说道:“楚掌柜,我可以开始干活了吗?”
过了一会,楚掌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便转身回到后堂。
只剩姜越岭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大厅里。
姜越岭心想,自己应该是账房了吧?
她忽觉口渴,她走到桌子旁,桌上有刚才伙计出去买的茶,散发出袅袅茶香,还没人喝,她拿起茶杯,一饮而尽。
打杂伙计从后院出来,“账房姑娘,我带你到书房去。”
姜越岭点点头,正要往后院走去,忽然,一位身着宝蓝色长衫的英俊年轻男子擦身而过,她心头一震。
“他是我们这的牙人……”
还没等打杂伙计说完,姜越岭便道:“苏茂时?”
打杂伙计咧嘴笑了,“你认识他?”
姜越岭摇摇头,“我猜的。”
她还记得,一进门楚掌柜骂了两个人,第一人是郑涛,说他逛妓馆踢蹴鞠,骂到苏茂时,却说不知道他整日忙什么。
不过让她心头一震的也不是苏茂时的英俊,而是他一双眼睛,深邃仿佛看不见底的眼睛。
父亲曾教过她,看人先看眼,不怕眼睛提溜乱转的,那通常是宵小之辈,小心提防即可。反而若是不动不破、又无法看穿的,恐怕难以应对。
“还有个牙人叫郑涛,对吧?”
打杂伙计十分老实,“姜姑娘,你咋知道的?”
姜越岭没回答,问道,“你叫什么?”
“李一万。”
“一万,你觉得两个牙人,谁更好相处一点呢?”
李一万寻思半天,也说不出个究竟。
“很难说吗?”
李一万点点头,“要是刚认识,肯定是茂时兄更好,但相处时间长了,就不好说了,哎,我说不明白。”
“茂时兄是个很神秘的人吗?”
“嗯对,就是这个词,神秘!”
姜越岭回想起苏茂时那双眼睛,却突然想起了在牢狱里遇到的死刑犯。
那种眼神,只有必死的人被押上刑场前的目光可以比拟。
*****
汪清岚坐在里屋套间的一摞书稿上,一面吃茶,一面看新出炉的话本手稿。
显得十分悠然自得。
福邸牙行不远处有个荣六郎书肆,书肆的后院有个套间,书肆楚掌柜把套间改成了茶室。
后院另一侧是印房、刻房,此时印工、刻工、装册工填满了后院,都为了明日发售的最终册恶女话本忙得脚不沾地。
“啊呀,错啦,错啦!有两页页码颠倒啦!”印房的人跑到刻房,告诉他们第七十四页,和第四十七页的页码排版反了!
里屋的汪清岚翻着张公刚出炉的手稿啧啧称叹,“老张你写噱头的本领越来越强了!”
汪清岚合上书,封面大标题:恶女弑父 最终话,旁边是两行小标题:姜恶女再翻案 林判官勇捉鬼。
张公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他刚写完一册话本,此时摊在椅子上,嘴唇发白,面有菜色。
“汪姑娘,有什么事快说吧,咱们就不用客套了。”
张公是时下最火爆的话本大手,就因为他写的都是当下要案,有汪清岚这个信息来源,更兼张公有十分的添油加醋本领,话本销量直线上升,书肆楚掌柜都要让他三分。
汪清岚也坦诚道:“老张,以后再写,咱就不用真名了吧。”
张公叹道:“我也知道不好啊,对人家影响不好。但真名才能卖得动嘛。”
汪清岚不大客气,“你知道不好啊?知道你还写?”
“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娃,不写怎么办?倒是你啊,汪姑娘,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这么拼命赚钱干吗啊?”
汪清岚笑笑不答。
她放下书卷,跟张公道别。
她一会还要到码头接人,一个很重要的人。
*****
福邸牙行的后院有三间房,正中一间正房,是楚掌柜会客室兼办公室。
她把两位牙人苏茂时和郑涛都叫了进来。
楚掌柜楚颖坐在塌上,看着站着的两个牙人,慢悠悠道:“今天来了个账房,少东家招进来的,我想听听你们什么看法?”
谁都知道,楚掌柜和少东家秦夕平有矛盾,自从老东家去世后,秦夕平三天两头往牙行跑,这也要插手,那也要管管,其实他是想表现身为东家的威严,只不过看起来像是外行指导内行。
郑涛脑筋活泛,知道给他发工资的是楚掌柜,而不是秦夕平,开口先站队,“掌柜,不管少东家有什么小心思,也逃不过掌柜的法眼啊,我们小虾米,掌柜的指哪我们打哪。”
郑涛这话说得圆滑,但基本相当于什么都没说。
苏茂时沉吟片刻,说道:“我想只是少东家一点临时起意的小心思吧,老东家刚过世,少东家刚接手店铺,想摆摆威风,也情有可原。要说少东家真有什么企图,我想倒未必。”
楚掌柜反而赞许地点点头,她想的跟苏茂时差不多。
前任账房已经跟了楚掌柜十余年,前些日子要回家侍奉生病的老母,账房一职便空缺出来。
这些天记账都是楚掌柜自己完成的,她也想尽快找个合适的账房,只是她要求太高,总遇不见合适的。
这次突然来了个账房,虽说是秦夕平找来的,但只要不是秦夕平手下的人,倒也不是不可以用。
掌柜的摆摆手让郑涛先走,却留下了苏茂时,“你去打探打探新来的账房是什么底细,跟秦夕平什么关系。还有,告诉她,丑话说在前面,三天之内,如果帐有一点记错的话,她就走人。”
苏茂时正要离开,忽见一位白衣女子来势汹汹闯了进来,“楚掌柜,我是账房。”
“所以呢?”
“账房不需要干发传单这样的杂役活儿,可是郑涛刚才过来,告诉我您让我到码头边发传单。”
楚掌柜一听,便知道是郑涛假传圣旨。
可她不能承认,也不能否认。谁知道姜越岭是不是借此事来找茬的?
况且正好可借机试探她的脾气秉性,还有行事底线,于是悠悠然道:“第一,每天我只想见到你两次,早晚汇报。现在请出去。第二,你有资格拒绝我让你做的事吗?”
姜越岭心里清楚掌柜的此番安排就是为了羞辱自己,她瞪着掌柜,一向沉稳的她罕见地愤怒道:“我是来打工的,但我也有我的尊严,你堂堂一个掌柜,何必用这种事来羞辱我?!”
楚掌柜不慌不忙说道:“不想干可以走,不能干也可以走。”
姜越岭愣了片刻,眼眶突然红了,但她知道,眼泪绝不能掉下来,掉下来就输了,她瞪着眼睛,用怒气压制住委屈,最后气极反笑,“谁说我不想不能了?我当然可以去发传单,以后只要掌柜要求,我都会做到。”
姜越岭一说完就转身离开,她怕再多呆一刻,她眼泪就要流出来。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流泪。
姜越岭明白,福邸牙行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而流泪意味着软弱,软弱意味着被淘汰。
但苏茂时在一旁,他看见了这位白衣账房姑娘一转身,除了发丝随着她转身而飞舞,一滴泪也飘出眼眶。
姜越岭也看见苏茂时,她只看了一眼,便夺门而出。
姜越岭走了,楚掌柜看着她的背影,多少有点内疚,嘴里骂着,“郑涛个懒货!行了,茂时,你回去吧。别忘了我交给你的任务。”
边问路,边往码头方向走。
寒冬的北风让姜越岭渐渐平稳情绪。
她在想,如果不是有人杀了她父亲,她绝不至于像现在一样。
她埋下心里的万千思绪,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揪出那凶手到底是谁?害她沦落到这步田地的人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