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二年春,北宋都城汴梁被金人攻陷,北宋灭亡。
这年,北宋旧人孟元老南渡逃亡,颠沛流离中,他写下《东京梦华录》,以感怀富丽旧京,追忆繁华往昔。
试问,多爱一座城市才会写下洋洋万言追忆每一个细节呢?
不过,不是所有人眼中的汴京都和孟元老心中的一样美好。
比如姜徽。
宣和五年十一月十三日。
开封府西南角有个偏院,叫“府司西狱”,院子南边有一排牢房,专门用来关押待审嫌犯。
牢房窄小,三面石壁,出入口处矗立数根铁柱,可以说是暗无天日。
姜徽就被关在此处一间女子牢房。
这间狭小的牢房内除了她还有一对母女,母亲三十来岁,姓周,姜徽叫她周姨,女儿叫婉姝,不过五六岁。
至于各自犯了什么罪,她们皆默契地不问。
她见婉姝聪明可爱,忍不住问周姨为什么把小孩子也带进监狱。周姨平静的说,如果不带进来,就没人照顾了。此话说完,两人都沉默了。
姜徽意识到自己可能要进监狱,巨大冲击之下,她还是尽力稳住了心神,冷静的把门闩上,迅速从首饰盒子里拿出几颗金豆,撕了手帕一角将金豆包住,藏在舌头下把金豆带进了府司西狱。
牢房内无比阴冷,她们冻得抖抖索索。勉励支撑了一个晚上,早上起来一摸头感觉发烧了,她咬咬牙准备用金豆换个手炉用,看着婉姝正眼巴巴的看着她,心一横换了两个。一颗金豆就没了。
她是商户女出身,惯会讨价还价,鼓起勇气对狱卒说:“能不能再给一个?”
狱卒长得贼眉鼠眼,斜睨了她一眼:“直娘贼!一颗破豆子,想换个皇宫?要换再拿一颗来。”
她还想再说,周姨扯了扯她的衣角。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父亲去世了,她成了杀人犯,可谓是翻天覆地。她现在大部分时间是麻木,小部分时间是清醒,清醒自己要怎么走出去。难道余生都要背负杀父骂名,一辈子呆在这监狱里吗?
她想着自己可能走不出去了,左右无事,于是在地上用柴草棍摆了几个三角形、梯形、长方形,教婉姝如何计算这些图形的面积,都是她平时悟出来。
如果婉姝能学会,将来出去学有所用,她的经验和本事也不至于浪费。
她们听到门外有脚步声逼近,还有金属钥匙撞击的叮当声,一步一步像是催命符。是狱卒过来了。
这个时候狱卒来都没好事,都知道是决定命运的时刻,整个牢房突然安静了下来。
姜徽和周姨互望了一眼,皆是脸色惨白,只有婉姝天真不谙世事,正用小手一下一下的拍着手炉,口中念念有词。
来的人停在了姜徽的牢房门口。
“姜徽,出来!”
今天是第三天,是重新审她的日子。
姜徽站起身,拍了拍衣服,出了门。
她想着自己前途未卜,应该是和周姨婉姝最后一次见面了,回头时两个人正泪水涟涟看着她,她用口型说了句“保重”,就头也不回的往前走了。
是死是活,横竖要走这一遭了!
然而狱卒没有把她带到庭审大堂,却走到了开封府门口,面无表情道:“你可以走了。”
“什么?”
狱卒不耐烦道:“你可以走了。”
姜徽迅速整理思绪,既然她可以出狱,是不是说明林判官已经抓到凶手,结案了?
“请问,杀死我父亲的真凶是谁?”
“不知道。”
“凶手为什么要杀他?为了钱吗?”
狱卒没好气道:“不知道。”转身他就要回到开封府衙内。
姜徽又道:“请留步,我船上还有些盘缠,我们父女进京,带了半年的用度,可否把盘缠交还给我?”
狱卒回头,目光空洞地看着她,“盘缠别想了,你以为这白吃白住的吗?”
姜徽一板一眼道:“我会上告知府,告你们明目张胆窃取民脂民膏。”
狱卒轻蔑地笑了一声,“随便。”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姜徽的心跳得很猛烈,她恨这些人夺走了自己的钱,同时也恨自己没办法反抗,因为她根本不知道目标是谁。
但她一向善于控制自己,表面来看,她只是呆站着而已。
开封府前的路很宽,有不少行人、官员、步辇、马车,可是,一时之间,姜徽却觉得脚底重得像灌了铅,四顾茫然,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姜徽站在呼啸的冷风中。
她的目光比风还冷。
就这样了吗?
她和父亲赶到京城,为了父亲明年参加春闱科考,然而在下船的前一天,父亲被杀,姜徽被当做凶手关在狱中,又过了几天,查出凶手另有其人,她出了狱,却孑然一身,身无长物。
*****
过了半晌,手持刀枪,把守在开封府门口的一个官兵对她道:“姑娘,别挡在门口!”
姜徽才回过神来。
她开始冷静思考,其实自己不完全是身无长物。她还剩两颗金豆,够她活几天的了。
但只有两颗金豆还远远不够。
首先要做的,是赚钱养活自己。
“姑娘,别挡门口!”那官兵又道,语气添了几分威胁。
她站在“开封府”金字牌匾之下,前方是熙熙攘攘的街巷,身后是开封府衙的官廨、监狱和庭审大堂。
她打算顺着大路往前走,让开封府留在自己身后。
姜徽边走,边盘算着,她要先把金豆换成钱,再去寻个客店,安顿下来她就要开始找工作。
其实她家在开封府也有两门远方亲戚,可是,一来并不熟络,二来她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所以到亲戚家寄居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在她看来,能花钱解决的事,就不要用人情解决,这也是父亲教她的。
正想着,忽听到有人叫她名字,姜徽驻足回望,只见一位身披雪白貂袍的年轻女子朝她跑来,可她并不认识这人。
姜徽停下脚步,那女子跑至姜徽面前,双手叉腰,喘着气,“还好还好,差点来晚了。你是姜徽吧,林判官说你今日出狱,他没法出门,所以托我给你带几句话,一起去吃茶?边吃边说?对了,我叫汪清岚。”
“我没钱吃茶。”
“我付钱喽,走吧!”汪清岚是个自来熟,拽着姜徽的手就走。
京城的女子都这样热情吗?姜徽心道,此人倒是不怕风险。
后来姜徽在东京时间长些,才发现,只有汪清岚是这样。
汪清岚带姜徽进了附近一家茶坊,门脸看起来不大,一进去姜徽才发现别有洞天。
里面明亮而温暖,水汽升腾,茶香四溢。茶客不少,但一点也不吵。
茶博士迎上来,“汪姑娘,楼上包间给你留着呢。”
走过穿堂时,姜徽注意到,几个茶客好像都认识汪清岚,他们跟她微笑或点头招呼。
姜徽不禁奇怪,这位汪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到了楼上包间,两人坐定,“跟往常一样。”汪清岚跟茶博士吩咐着,茶博士心领神会,转身去准备。
不多时,茶博士端上来两碗香茶。
姜徽端坐椅子上,捧着茶碗暖手。汪清岚刚才跑累了,瘫靠在椅背上。
汪清岚道:“林真让我告诉你,先别离开京城,他还有东西要还给你。”
“你认识林真林判官?”
汪清岚点点头。
“他要还我什么?我想见见他。”她此时有些怀疑是林真拿走了她的盘缠。
“他昨天摔伤了腿,在家养伤呢,暂时没法出门。”
姜徽一怔,半天方道:“为了我的案子受伤的吗?”
“准确地说,是为了赵宋官家,他是大宋的官员嘛。”汪清岚哈哈笑了两声,她拍了拍姜徽肩膀,“不过不用担心,医生说他休息几日就好了。我还想问你个问题,你缺钱对吧?”
姜徽发现,眼前这位汪姑娘是个不喜欢寒暄的人,她笑笑,因为自己也是这样。
再点头时,已经带了几分对汪清岚的认真神色。
汪清岚拍拍手,“林判官跟我提过,你数算很好。我平日呢,给各家店铺掌柜招伙计。如果你同意,我就介绍份账房的活计给你,每月六贯,怎么样?”
姜徽回想,她船上的房间有数个算盘算筹,以及数算图书,写划草纸,她还估计了她坐的那艘客船上每日花销,算了船商走这一趟要载满三分之二的客人才能回本——这些,林真林判官在查案时可以看到。
只是无故为何要帮自己?
因着十分缺钱,姜徽打算先应下这门天降的差事,到时再随机应变。
“好。”
“明天早上,到相国寺东门大街的‘福邸牙行’点卯,你要起个新名字。还有,你是跟家人一起来的京城,你家是卖瓷器的,船翻了没钱回家,所以出来打工,记住了吗?”
还要伪装身份?她只是出来当伙计,又不是当他国细作。
姜徽眉头蹙起,“换名字?”
汪清岚做了个“说来话长”的表情,勉强解释道:“全东京人都以为你是杀你父亲的凶手,消息满天飞,都恨得牙痒痒,所以必须要换。”
“全东京?”
“啊呀,是有点不准确,不是全城,十之八九吧。”
姜徽苦笑,“杀害我父亲的真凶是谁,你知道吗?”
“这些你之后会知道的,”汪清岚见状,微笑着把话岔开,“明天我还要去码头接人,就不能送你了。对了,再给你个忠告,别跟同事交朋友。你慢慢吃茶,我还有事,先走了!”
*****
一艘雕梁画栋的螭头舫已过了南京应天府,逆着浩浩荡荡的汴河,向上游的东京汴梁航行。
此处河道宽约五丈,水面在日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水上数艘大小不一的船只扬帆前行,河道两侧还有汴河堤岸司的官兵在清理河冰,以保证来往船只顺利通行。
这艘螭头舫内,有间精致华美的卧房。
房间装饰得又简单,又复杂。
说简单是因为房间里没有任何稀奇古怪的陈设;说复杂,是因为房间里里但凡有木头的地方,都雕着各类神兽;但凡有布饰的地方,都绣着各样提花;但凡有瓷器的地方,都刻了各色祥纹。
此时丫鬟桃叶正站在梳妆台前,给她的小姐晁宝宝梳头。
晁家是明州的造船大家,富甲一方,晁宝宝是晁家的长女,也是唯一的女儿,所以最为娇惯。
桃叶一面梳着头,一面道:“小姐,明天就到京城了,要穿哪件衣服?”
晁宝宝食指抵在下巴上想了想,“就穿那件鹅毛大氅。”
桃叶给晁宝宝梳好了头,便到厨房拿早饭进来。
不多时,早饭上桌,桃叶便退下了。
晁宝宝刚吃了两口酥酪,就听有人敲门,“能进吗?”
是哥哥晁攸的声音。晁宝宝翻了个白眼,“不能进!”
但是晁攸还是推门进来了。
晁攸和晁宝宝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晁攸比晁宝宝大四岁,两人原本感情甚笃,只是这几年,越来越生分了。
这次进京,是晁攸要参加来年科举,晁宝宝在家呆腻了,来京城凑热闹。三年前兄妹俩也一起进京,那次也是晁攸赶考,不过没考上。
晁攸站在门口,“你嫂子让我告诉你,明天杨夫人和杨炳会来接我们,你穿黑色斗篷,庄重一点,给老夫人留个好印象。”
晁宝宝扁了扁嘴,十分不满,知道他们是刚盘问了桃叶,知道她要穿鹅毛大氅,这才过来“叮嘱”自己穿得低调。晁宝宝语气不悦道:“穿什么也要管啊?”
“还有,下了船乖一点,别像在家一样说话随便。”
晁家和杨家乃是世交,杨炳、晁攸、晁宝宝三人是小辈,虽然两家一个在明州经营船行,一个在京城为官,但两家长辈常年书信不绝。
晁宝宝喝一口汤,听到哥哥说这话,故意把汤匙重重摔在空盘子上,一对凤眼立起来,“我来京城是来玩的,又不是给别人当作陪的!”
晁攸皱起眉头,“晁宝宝!你个姑娘家说话能不能干净点。”
“还有啊,杨炳的人品家世样貌都好,你……”
晁宝宝打断晁攸,眉毛拧着,“我不喜欢他嘛,不想见他!”
晁宝宝和杨炳小时候就见过,那时候晁宝宝就脾气大爱欺负人,给杨炳脸上用墨水画成了个小花猫。杨炳也不生气,他管晁宝宝叫宝妹,他就看着宝妹在他脸上画画。
“宝妹,你睫毛真长。”
晁宝宝现在还记得那时候的杨炳,他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就那么柔柔地看着自己。
“哼!闭嘴!把眼睛闭上!”
然后她就在他眼皮上又画了双眼睛。画完自己又咯咯地笑。
记忆是美好的,可……
晁攸苦口婆心道:“妹妹,不要因为杨炳是家里的朋友,就不接受人家。你跟我有情绪,不要跟其他人有情绪。”
晁宝宝小声道:“虚伪。”
晁宝宝知道,哥哥想让自己跟杨家攀亲,是因为杨炳父亲是正四品的中书舍人。虽说两家是世交,但要结了姻亲,哥哥要走的仕途之路就能更顺一些。哪怕相熟,晁宝宝也不愿把自己得婚事当作哥哥的阶梯。
晁宝宝那一声“虚伪”声音小得恰到好处,刚刚好晁攸听见了,他震怒道:“你说什么?”
“我说,听见啦!”
晁宝宝虽然不满,但她不愿意跟哥哥冲突,她知道哥哥面冷心硬,要是真发起火来,可能真会断了她的花销。
她舍不得哥哥给她的大额银票。
晁攸之前一直站在门口,现在走到晁宝宝桌边,拍了拍晁宝宝肩膀,“当个好妹妹。”
晁宝宝犹豫了下,说道:“哥哥,我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帮你啊。家里不是要开船行吗?我可以去张罗船行。”
晁攸闻言笑了,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船行不用你管,你去搞定杨炳就行了。”
晁宝宝换上这件黑色斗篷,对着镜子里自己精致的脸庞,却有种无法克制的念头:“我被困在这件衣服里了。”
晁宝宝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她越看越觉得愤怒。
“桃叶,找出所有珠宝,把能绣到这件衣服上的都拿出来,绣到上面,越花哨越好!”
*****
金豆在监狱里能换东西,因为监狱里的东西没有明码标价。但既然出来了,最好把金豆换成钱,再去买东西。
盘算完后,姜徽来到了金珠当铺。
掌柜年约四旬,身材矮小,衣着讲究,一双眼睛小到只剩下一条缝。
姜徽拿出一颗金豆,将两颗中的一颗交给掌柜。
掌柜看了看颜色,闭着眼睛掂了掂重量,又用指甲划了表面。
就在掌柜的又量又划的时候,姜徽看了看周围,这是家不大的当铺,有几幅字画,一副是山水画,旁边蝇头小楷提了谢灵运的诗:《从斤竹涧越岭溪行》。
掌柜的看了金豆半天,这才对姜徽道:“小妹,不足半钱,两百文,当吗?”
姜徽点点头,金价公允,姜徽也知市面价格,知道这掌柜的没坑人。
她接过掌柜递过的两百文钱,又不慌不忙道:“请问店家,你这里招人吗?”
掌柜连忙摆手,“我这里可不招,小店只要小老头一人足矣。”
“那我要是想赚钱,找谁比较好呢?”
掌柜眯着眼睛想了想,“你个女孩家,要是出去当使女,就去西街巷找人牙子王婆。要是会点什么手艺本事,就去汴河大街的喜旺茶楼找汪清岚。”
姜徽本就是想打听那位汪姑娘是否真是牙人,而不是个骗子,没想到在掌柜这里一套就套出来了。
既然侧面打听一番,当铺老板又这么说,姜徽暂时放心了一些。
*****
姜徽拿着两百文钱,寻了个离大相国寺不远的小客店,房间狭小晦暗,从外面刚进到屋内,能闻到扑鼻的霉味。还感觉有嗖嗖凉风。但胜在便宜,只需三十文。
姜徽走到窗前,发现是窗户破了。她叫了店伙计过来修,店伙计答应得不错,说马上叫工匠上来,但等了许久也不见人。
姜徽便不等了,她出去,在客店旁边的馄饨铺点了碗素馄饨,吃了一餐。
并不是因为她信佛,只因为肉馄饨十五文一碗,而素馄饨是十文。
姜徽算了账,两百文,只够活四天。
剩下那颗金珠,留作应急,非必要不动用。
走在市井吵嚷的街道上,路上经过一家书茶馆,外面放了招牌,写了:“恶女弑父案,巳、未、戌三场”。
此时正是未时,她在茶棚外假装成等人,竖起耳朵听里面说书先生。
仔细一听,她几乎不能呼吸。她的名字被一遍一遍提起:
“姜徽从小就没了母亲,和爹爹相依为命。”
“小姜徽性格暴躁,她爹爹也管治不了她。”
“姜徽天性本恶,幼时她爹爹没管教好,就像一颗小树,长歪了,这才酿成大祸。”
姜徽听得手脚冰凉,这些故事,是怎么传播开的?
里面半真半假,可是真的那些,说书的是怎么知道的?
她仔细回想,这些事只给林真林判官说过一些。
等见到林真,她要问个清楚。
可现在,她想着的确如汪清岚所说,自己应该换个名字。
她离开书摊,漫步在街道上。
突然想起刚才看到的《从斤竹涧越岭溪行》,她知道自己的新名字是什么了。
从今天开始,她就叫姜越岭吧。
不过不是溪间越岭的越岭,而是翻山越岭的越岭。
她很早就发现,很多人都会越活越像他们的名字。她知道自己马上要踏上一段全新的路了,她希望自己能够翻山越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