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酉牌时分,牙行里除了李一万,都在楚掌柜的正房内一字站着,苏茂时站中间,姜越岭、郑涛站两侧。
两位牙人已把手头房屋状况汇报完了,只等楚掌柜检查一遍账务,几人便可以回家。
正想着,翻着账本的楚掌柜忽然叫姜越岭大名。
只听楚掌柜道:“姜越岭,你怎么回事?账记错了。”
姜越岭面不改色,旁边的苏茂时替她紧张,郑涛则低着头,嘴角浮现一抹不易发觉的偷笑。
掌柜把账本扔给苏茂时,“你告诉她,哪错了。”
苏茂时接过账本一看,立刻明白了,“药铺张家,不在小甜水巷。在第三条甜水巷。你怎么会记错呢?相国寺北叫小甜水巷,东南方向依次是第三条甜水巷、第二条甜水巷、第一条甜水巷。”
姜越岭转身,平静道:“郑涛,你为什么告诉我说药铺张家在小甜水巷?”
郑涛立马急了,大声嚷道:“喂!你别血口喷人!该是什么我就怎么跟你说,茂时兄,你替我评评理,你说我们当牙人的,有必要跟账房过不去吗?”
楚掌柜一声大喝:“够了!姜越岭留下!其他人出去!”
郑涛走之前呸了一声,嘴里念叨着,“青瓜妹。”
“谋定而后动。”姜越岭想起这句话。
她克制住发抖的嗓音说道:“掌柜的,我能出去一下吗?马上就回来。”
得到掌柜同意后,她大踏步走回到东厢书房。
郑涛在里面嚷道:“你看见她那副表情了吗?好像是我记错了帐,哼!”
姜越岭推开门,带入一股冷风。郑涛突然默不作声了。
姜越岭到苏茂时桌上拿起陀螺,轻声道:“借我一下。”
未等苏茂时回答,就拿着陀螺快步走向郑涛。
郑涛的书案离墙角不远,他此刻就站在自己书案旁。郑涛见姜越岭冲自己过来,瞪大了眼睛,嚷道:“你要……”还没说完“干什么”后几个字,只见姜越岭一只手伸出来,五根手指的力量加上疾步走过来的冲击力都压迫在他前胸上,顿时呼吸不畅,没等反应过来,“咕咚”一声,撞在墙上,脑后生疼。
“你……”
这句话也没说完,姜越岭拿着陀螺的手就悬在他右眼上。
陀螺锥尖距离郑涛右眼不过半寸距离。
郑涛立马半张着嘴巴呆住,大气也不敢出。
“郑涛,你个搓鸟给我听着,以后再叫我青瓜妹,眼睛就别想要了,听见了吗?”
郑涛咽了口唾沫,像小鸡啄米一样点了点头。
“听懂了吗?”
郑涛又点点头。
姜越岭这才松手。
姜越岭转身离开的时候,将陀螺轻轻放回苏茂时桌上,“多谢。”
她走之后,东厢书房像是死一样的寂静。
只剩下一只陀螺兀自旋转。
*****
姜越岭安静道:“楚掌柜,我记错了账,虽然是别人陷害我,但我认。就算现在让我揍人,我都没有怨言。”
楚掌柜道:“那是牙行所有账本,现在你过去,把牙行所有在册的房子整理到一张纸上。”
姜越岭顺着楚掌柜手指的方向看去,侧边立了一张稍小的书案和杌凳,凳子脚边摆了一摞小山一样的账本,她有点犹豫,“现在吗?在这?”
天色已经不早了,她本想今日结束去码头买船票的。
“对,”楚掌柜的语气不容人反驳,“不行吗?”
姜越岭打量那写账本,估摸着大约一个时辰之内可以完成楚掌柜的要求,还不算太晚,于是点点头,“没问题,当然可以。”
楚掌柜身后墙外,雪地上,站着一个瘦高男子,鬼鬼祟祟的,在外面不知站了多久,他有任务在身,要除掉姜徽,只盼掌柜早点离开,他好行动,然而从夕阳西下一直站到天色漆黑,风刀愈加锋利,吹得脸生疼,脚趾早已冻僵,也不见那掌柜的离开,不得已只好先回家去,再做打算。
大约一个时辰后,姜越岭写完了牙行房源列表,交给楚掌柜,楚掌柜拿起来看了两眼,便扔到一边,“三天期限,明天你还有一天。”
*****
楚掌柜这是什么意思?姜越岭没力气细想。
姜越岭踏出门,已是初更左右,冷风吹得她直发抖,快步往东厢书房走,从外面见里面还亮着,心里疑惑,难道他们走了忘记灭灯了吗?姜越岭推开门,一阵热气扑出来,火炉烧得很旺,苏茂时坐在桌案后,提笔写些什么,桌角有几张信封,想必是在写信吧。
“还没走?”姜越岭问。
苏茂时抬头看她,道:“忙完了就走,你还好吧?”
姜越岭点点头,自嘲一般苦笑道:“还好,就是感觉……很累。谢谢你在楚掌柜面前替我说话,可惜我还是留不下来。楚掌柜告诉我,明天大概是最后一天……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你说吧,我听着。”
“我查到郑涛在账务上作假,其他房屋我不确定,但至少御街的袁府,那里的管家说,一次性交了两年租金,而账上确实逐月交付,而且时有拖欠。不知道这种信息对你有没有用。总之,谢谢你帮我。”
“我有个问题要问你,为什么昨天还拼命要留下来,今天就要离开?这是什么道理?”
“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你住的地方,隔壁就是药铺张家,在第三条甜水巷,你怎么会不知道?”
姜越岭疲惫地长叹一声,“我问过你怎么变成赌鬼的吗?”
苏茂时道:“没有。”
“我问过你手臂是谁刺伤的吗?”
苏茂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了,“你当然没有问过。如果你问,我或许会告诉你。”
“我不会问,我希望你也不要问。”
*****
回到客店,姜越岭倒头就睡。睡了不知多久,才翻身起来。
打开窗户,夜色甚浓。
她突然想起两句话:
没去过州桥夜市,不算是到过京城。
而没在州桥夜市吃过盘兔,不算是去过州桥夜市。
姜越岭忘了在哪里听谁说过这番话,但一直牢牢记在心头。
马上要离开京城,独自一人去州桥夜市吃盘兔,应该也挺有趣的。
姜越岭来自江南越州,从未吃过兔子,不禁大感好奇,不知兔肉什么味道。
下了楼,姜越岭才发现此刻已是亥牌时分,一轮圆月正挂在枝头。
姜越岭出来之前还寻思,大冷天谁半夜出来吃夜宵啊,没想到夜市里人头攒动,无数摊位冒着热气,各种香味氤氲在冬日寒冷的空气中,热闹非凡。
行至卖盘兔摊位,却见排队数丈远,但只来一次,排就排了。排了能有小半个时辰,才拍到她。
盘兔算是吃了。
往回走,路过“越州煎豆腐”,她是越州人,想起家乡风味,这里并不排队,那摊主刚好也是越州人,边忙着往碗里装煎豆腐,边道:“小妹,我听你讲话是同乡,给你多装点。”装着煎豆腐都冒了尖,姜越岭连忙道谢。一手接过碗,一手递过钱。
“小妹,这次不收你钱了。若是吃好就再来。”姜越岭推让了几次,摊主都不收。只招呼后来的客人。姜越岭要把钱放在一旁架子上,摊主见了又道:“小妹,不要你的钱嘛!”姜越岭只得收起铜钱,拿着煎豆腐,转身要向王氏酒家方向走。
可是刚一转身,一向冷静自持的姜越岭不知怎地,忽然鼻里发酸,眼泪夺眶而出。
*****
姜越岭回到客栈已是子时,她拿出那只雕刻精美的步摇金盒,自言自语道:“爹,我今天吃了盘兔,好吃的,不知道怎么家里那边没人吃呢。我过两天就要回家了,你放心。”说罢将盒子放到抽屉深处。
这时,只听有人急躁地敲门。
姜越岭开门一看,发觉是晁宝宝,她看起来憔悴不堪,姜越岭连忙把她让进来。
“你……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说好最好不见面吗?”
晁宝宝咳嗽两声,“但事情有变,汪清岚被抓起来了……”
姜越岭眉头紧蹙,“开封府的人查到她了吗?也很正常啊,我们不是说好,统一供词吗?”
晁宝宝着急地挥挥手,“不不,你听我说,我听说,在汪清岚家搜查到了凶器。”
姜越岭更加困惑,“凶器?不是一块石头吗?”
“不,那个人是喉咙中了飞镖死的,在汪清岚家搜出了差不多的东西。”
怎么可能?但一想之下竟也有几分合理,姜越岭先前就很疑惑,只是扔了块石头,怎么会死?可是,汪清岚怎么有机会扔出飞镖呢?
“难道,杀人的另有其人?”
若果真如此的话,她们今早的设想便要全部推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