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太阳高悬在汴京上空。
开封府衙一间颇为雅致的廨宇,林真正坐在会客座位,旁边放着他的拐杖。
“死者社会关系复杂,调查有一定难度,已经派人从各层关系方面取证了。案发现场不愿处,地面上发现一颗比较珍贵的金色珍珠,可能是犯罪人员遗留下来的,也可能是目击证人,已派人到找寻失主了。”
因为林真受了伤,才坐下汇报。
对面坐着的是林真的上司祝允峥,他四十上下,相貌威严,官居开封府右军巡使。
祝允峥声若洪钟,说话很有气势:“案子我大概看了,不复杂,但也不简单。交给你我很放心。不过,林真啊,你腿受伤了还行吗?不用多休息两天吗?”
“没什么大碍,走路慢一些就可以了。”
祝允峥点点头,“办案很重要,但也要多注意休息。”
不知为何,林真心里掠过一丝失望。他固然觉得腿伤无大碍,但总觉得上司对自己的关怀太过敷衍。不禁闷闷不乐。
午休时间,林真出了开封府,正打算去吃午饭,竟然看到姜越岭站在府衙门口。
“林判官!”姜越岭笑着迎了上来。
如果说汴京姜越岭只信任一个人,那就是林真,他救过她的命。
“姜姑娘,你在外面站着不冷吗?我有东西要交给你,跟我进来吧。”
*****
姜越岭第一次来到开封府的办公廨宇,跟她想象中不大一样,她以为要更庄严肃穆一些,但除了廨宇外墙都用了朱漆,廨宇内部,跟福邸牙行的书房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林真从抽屉里拿出一只金盒,“给,你父亲留给你的。”
姜越岭一头雾水,她从未见过这只金盒,她接过来轻轻打开,只见里面横着一只极美的步摇簪子,通体莹白,簪尾雕了一朵生动的莲花,流苏则金光闪闪。
再看金盒,盒内刻了几个字:爱女姜徽十八岁生辰贺礼。
姜越岭心口宛如受了重锤,她生辰乃是正月初五,原来父亲早已想到他们今年要在京城过生辰,早在未出发时便给她预备了礼物。
“这只步摇簪子,就是凶手杀害家父那只,是吗?”
林真点了点头。
“怪不得他们要污蔑我是凶手……林判官,谢谢你帮我查明案件,洗脱冤屈。请问查案难吗?”
“嗯?什么意思?”
“我还有一事不解,最开始审判我的那位判官,他为什么不去查案,非要说我是凶手呢?”
林真一瞬间显得很局促,其实这也是他的疑惑,“等我想明白了告诉你。”
姜越岭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想,恐怕一辈子也无法知道那位判官究竟为何要害自己了。
“对了,我还想知道,你是怎么找到真凶的呢?”大概这是最后一次见到林真了吧,所以她想把所有疑惑都问出来。
然而林真肚子突然造反,开始咕咕叫起来。
“你……我……你吃饭了吗?我们边吃边聊吧。”
“我吃过了。马上还要回去工作。”
“啊,这样啊,你知道最近有个话本挺畅销的吗?”
“恶女……”
“名字不大好听,不过你想知道怎么办的案可以去看看,有些夸张,大概七成真吧。”
姜越岭道:“是吗,那我回去看看。林判官再见,祝你腿伤早些痊愈。”
“再见。”
姜越岭刚走出几步,林真突然叫住她,“姜姑娘,你在汴京有家人吗?”
“只有两个远方亲戚,怎么了?”
“你最近出门警惕些,昨天在码头,有人问我你在哪里,说是你的家人,是个瘦高的年轻人,不过我没告诉他,总之,你警惕点就对了。”
*****
金珠当铺的掌柜不是第一次见三天之内来了两次的人,但一次当几百文钱的小玩意,一次当这种价值连城的南洋蕃珠的人,确实是第一次见。
“小妹,你这是走大运了?”
姜越岭不置可否,“掌柜,这颗珠子你能给多少钱?”
掌柜眯起眼睛,继续仔细检查看觑,过了不知多久,才提了个虚价,“二十贯。”
姜越岭伸手夺回珍珠便要走。
“五十贯,不能再多了!”
“八十贯。”
又磨了几轮价格,姜越岭终于拿到三张二十贯的银票。
午休只一个时辰,姜越岭已来不及再到码头买船票了。她想着先回去,晚上再过来买。于是准备打道回府。
路过御街,她想起之前查出郑涛的几个房屋一直拖欠交租,有一个便是御街边有个“梁府”,是处高价的宅邸,每月租金足有九十贯。
却不知这里面住着的是谁?租得起这么贵的房子的人,也会欠租吗?
姜越岭计上心头。
她倒要去看看这梁府到底什么古怪。
向路边买点心的摊贩打听过后,姜越岭找到了梁府位置。
走近一看,果然气派。两人高的朱红大门,两边是均是重于千斤的巨石砌的围墙,十分古朴素雅,抬头望去,牌匾上书“梁府”两个大字。
姜越岭正要离开,梁府大门突然开了。
一个须发皆白、身如竹竿的老者从里面出来,门里还有个三十来岁的男子,递给老者一个包袱,说道:“文管家,早去早回。”管家老者点点头,里面的人把门关了。
姜越岭一听到这人是管家,好奇心起,便想上前问个究竟,但又觉得过于唐突,跟老者走了两步,又停住脚,心想还是不问为好。
哪知那老者却回头朝她走来,停在她面前,老者面露不悦,森然道:“女娃,你鬼鬼祟祟地跟着我干什么!”
姜越岭一时间不知如何婉曲应对,只好实话实说:“我……我是福邸牙行新来的账房,路过宝地,没有恶意。只是想问问管家,为何每月房租都要拖欠几天才交呢?”
那长者登时瞪大了眼睛,怒道:“你这女娃,怎么乱讲话?我们去年年头就一次性交了两年的房租!偌大的梁府,会拖欠你们钱?”
姜越岭语塞,大脑飞速运转,支支吾吾道:“梁……梁府?是我看错了,还以为是赵府,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那长者“哼”了一声便走了。
姜越岭几乎可以肯定,郑涛在账面上做了手脚。
正寻思间,就看见郑涛从对面一家妓馆大摇大摆走出来。两人目光交错,但都像没看到对方一样,转头便各走各路。
只是姜越岭心中已然有了主意。
*****
福邸牙行书房,只有姜越岭一个人,她正埋头理账,有人推门,她余光一看,是郑涛回来了,他哼着小曲,腻腻歪歪的,简直是听觉污染。
郑涛不哼曲了,“哎,青瓜妹,小甜水巷的药铺张家,收了季度房租,一百二十贯,钱交给楚掌柜了。”
姜越岭不答话。
“哼,你爱听见没听见,反正我就说一遍,你记错账是你的事。”说罢郑涛又哼着小曲出去了。
对于郑涛这种人,姜越岭觉得无话可说。
不仅因为他管自己叫青瓜妹这么侮辱性的名字,还因为他竟然故意说错关键信息,要让她出丑。
姜越岭的客店就在药铺张家不远处,她知道,自己住的巷子叫第三条甜水巷,而不叫小甜水巷。
相国寺东门大街北面的巷子叫小甜水巷,第三条甜水巷在其东南方向。
姜越岭不敢想象,如果她没有获得那颗珍珠,现在还指望这份工作赚生活费,又不知道这几条巷子区别的话,岂不是离被辞退不远了?
人心可畏。
她在账本上写上“第三条甜水巷”的“第”字。
她本就要让楚掌柜辞掉她,不如将计就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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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宝宝真的病了,她躺在床上,四肢发烫,头昏昏沉沉的,半梦半醒,难受到像是灵魂和肉体即将分离。
恍惚之间,她看到窗边有一盆红梅。
她记得之前这里是没有红梅的。她把桃叶叫来问话。
“小姐,这是昨天晚上杨家大少爷拿过来的,说送给你。”
晁宝宝想起她昨天在杨炳书房,看到花瓶里的梅花。
杨炳问她:“喜欢吗?花园开了好多,喜欢的话明天我叫人给你送两支过去。”
她不大开心,“人家梅花开得好好的,你非要摘下来干吗?!”
她苦笑,杨炳是在用这种方式表示对她的不满吗?
“拿走吧,我不想看见他的东西。”她跟桃叶道。
“谁不想看见我的东西?”门外有人边敲门边说道。
桃叶小丫头很机灵地笑了,“小姐,是杨大少爷来了。”
“我要休息,别让他进来。”
“小姐,你都休息半天了,也该找人说说话了。”
杨炳就这么被桃叶放进来了。
晁宝宝毫不客气道:“昨天不是跟你说了,不要来找我了。我哥哥看到肯定要误会。”
“那就是你自作多情喽。”杨炳提了一篮洞庭金桔,放到晁宝宝床头。
晁宝宝乐了,“哦,你来找我,原来是我自作多情?”
“老朋友病了,我来看视一下,立马就走,你就‘别人会误会’云云,当然是你自作多情。”
“我不跟你辩,你是不是昨晚来找过我哥?说什么啦?”
“不告诉你,我要走了,你好好休息。”说着,杨炳真要走。
“喂,杨炳你回来!”晁宝宝气得大喊。
杨炳的确回来了,但他不是回来回答晁宝宝问题的,“别扔我给你的梅花。”
“你帽子挺好看的,给我留下吧。”杨炳戴了顶十分新潮的赤色毡帽。
杨炳脱下帽子,看了两眼,摇摇头道:“不给。”
“我出钱买,你开个价吧。”晁宝宝虽在病中,但被杨炳气到已经恢复了她平时八成的跋扈水平。
“宝妹,不是所有东西都能用钱买到的。我去南衙了,你就躺着吧。”
*****
汪清岚在物色接替姜越岭的对象。
这不太好找,她知道,楚掌柜的眼光很高。
因为她家账本很复杂,至少有两套帐,这是她从同行那里听说的,很多同行都在楚掌柜那里吃了瘪。
她正在茶坊的雅座寻思着,忽然同行李生走过来,“汪姑娘,别来无恙啊。”
“李四郎,近来生意可好?”
李四郎年约三十左右,圆头圆脸,脸上常挂着微笑,“生意还行,只不过有单大生意,不知你愿不愿意一起做?”
汪清岚突然想起晁宝宝跟她说的,不禁哑然失笑,“最近怎么总有人要找我做大生意。”
李四郎也笑了,迎着道:“汪姑娘是贵人,合该财运亨通。这桩生意我说给你听听,可以的话我们合作,绝不会亏待你。居养院因为没有经费,常平司的官爷已经下了温书,要遣散一批十岁以上的孤儿……”
这常平司,乃是居养院的主管部门,下拨经费、人事任免都由它负责。
居养院一般将孩子养到十五岁,能自力更生方才送走,汪清岚也是十五岁离开的居养院,她听到“遣散十岁以上孤儿”,不禁色变,竟然笑道:“常平司的人不怕丢了乌纱帽吗?”
只听李四郎接着说下去:“汪姑娘,这你还不了解吗?蔡太师一下台,居养院搞得好不好还有谁在乎吗?不过啊,只这一桩事还不算生意,官家最近因修建艮岳,搜罗最后一批奇石怪竹,好多投机官员投其所好而高升,要修宅建院,正用人。咱们低买高卖,一本万利,赚他一笔,怎么样?”
“既然你都想好了,来找我干嘛?”
“就一点没疏通好,虽然常平司要如此安排,但居养院的老院长现在不同意遣散,主要原因就在于还有人给居养院钱让它维持运营,这个嘛,汪姑娘就是其中一个大财主……”
汪清岚听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你是想让我断了接济?”
李四郎竖起大拇指,笑容可掬,“汪姑娘一说就通,一说就通。”
汪清岚缓过神来,假意试探,“这里面我能得几分好处?”
“事成的话,给汪姑娘这个数。”李四郎说着,张开右手比了个“五”。
“五十贯?我的良心就值五十贯啊?”
李四郎被说的有几分尴尬,“汪姑娘,你说个价吧。”
“至少也要五百贯吧。”
“汪姑娘,我是诚信过来谈生意的,不是过来开玩笑的。”
“慢走不送。”
*****
林真手下几个小吏已调查归来。逐个把情况跟林真汇报。
“马闲的父亲酗酒,几年前就死了,母亲整日打牌。跟他母亲说了,都不来认尸,‘死了就死了,就当没这个儿子’,原话。”
“马闲欠的酒钱可太多了。”
小吏拿出了一张纸,林真一看,密密麻麻写了二三十间酒家的名字。
“到几家兵器铺问过了,只是很寻常的暗器。买的人很多。”
林真看着桌上的五芒星飞镖。心想,寻常的暗器,的确最适合杀人。要追踪简直难于登天。
到目前为止,几乎等同于一无所获。
“小李呢?他去查马闲昨晚的行踪,还没回来吗?”
正这时,小李跑了进来,禀道:“查清楚了,跟他昨晚一起吃酒的几个全招了,都说,马闲昨晚在青木巷,是要打劫一个牙人。
“前天马闲在街上遇见她,跪着求她帮忙介绍份活计,那牙人没答应,骂了他一顿走了,马闲记恨在心,就说晚上要埋伏在青木巷打劫她。别人还以为马闲是随口说说,没想到最后就死在青木巷。那个牙人也打听清楚了,是个女子,姓汪,名清岚。”
林真一听,如五雷轰顶,立马从座椅上弹起,朝小李走了两步,瞪着眼睛喝问道:“查清楚了吗,那几个人不是信口胡咧?”
小李从来没见过林真这么严厉,也吓呆了,结结巴巴道:“查……查清楚了,几个人都是这么说,也跟小二核实过,没错。” 林真心乱如麻,“你再说一遍,马闲要打劫的人叫什么?”
“叫汪……汪清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