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真推开上司祝允峥官廨门时,发现刘融已经在里面了,似乎正在跟祝允峥汇报,他正想退出在外面等着,但坐在桌案后的祝允峥看见他,朝他招招手,让他进来。
于是他迈步进门,在刘融旁边停住脚。
刘融象征性地看了他一眼,口上没停:“手上还有个私贩酒曲的案子,两个犯人已经抓住了,刚刚审了两轮,招了,就是口供还得理一理,要是着急,一个时辰之内就能赶出来。”
说实话,林真对刘融其人有点嗤之以鼻。虽然他到开封府任右军巡判官还不到三个月,为官的门道还并不是很清楚,但他也能看出来,刘融是个油子——话说得好听,事做得却没什么水平。
就拿之前姜徽的案子来说,最开始是刘融查,结果不但没抓到真凶,还将姜徽当做凶手。后来姜徽堂上翻供,复查案件落在他身上,才查出真正的凶手。所以他对刘融的能力很是怀疑。
不过奇怪的是,上司祝允峥似乎对刘融并不反感。他想过刘融是不是上面有人,但转念一想,不对,如果有人的话,不至于四十多岁仍只是从八品的左军巡判官。
祝允峥听完刘融的话,点了点头,转过头对林真道:“昨晚你交给我青木巷的案子汇报我看了,证据基本能把凶手锁定了吧?今天整理完材料移交给法曹,有困难吗?”
今天?怎么这么着急?林真犹疑着,“还有些疑点没查清,比如凶器,虽然在汪清岚家里找到了和案发现场一样的五芒星飞镖,但已向兵器铺伙计取证,汪清岚买的是五枚,在她家也发现了五枚。还有汪清岚衣服上的血迹,如果她是使用飞镖的人,和被害人站位应该有一段距离,血迹不会溅到衣服上。还有刚刚审过她,口风很严,不排除她的确与此案无涉的可能。总的来看,虽然她身上仍有很多疑点,但实质证据不足,还需要补充证据,或者从其他角度考虑他人作案的可能。”
祝允峥是那种习惯把思考说出来的人:“凶器可能是案发后她重新购买的;至于血迹距离对不上,可能因为她有同伙。不过你说得对,没有口供,关键证据也缺失,不好办。嗯……如果她不是凶手,谁是?有方向吗?”
林真实话实说:“暂时没有。”
祝允峥显得很为难,“你看最快,还需要多久能查清?”
林真犹豫了下,他想说出个具体时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来,只道:“没法确定。”
祝允峥的脸色更加难看,像是自言自语地道:“哎,来不及了……”
林真和刘融几乎是同时说话:
“什么来不及了?”“我忙完酒曲案也一起查吧。”
两人相互看看,都露出疑惑的表情,仿佛一点都不理解对方怎么会说出那种话。
祝允峥抓着胡须,皱着眉头,过了片刻,猛地站起身,声如洪钟地下达指令:“有个非常任务,官家突然决定后日要过来巡查府司西狱,府尹给的任务,最迟到明天晚上,府司西狱必须清空,无罪的释放,有罪的速判!我们负责的刑案还有几个嫌疑犯在狱中待审,按照时间倒推,最迟明天上午要开庭审判……”
林真突然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祝允峥接着道:“再倒推,最迟今天午夜子时,务必查出确凿证据,移交法曹,今晚开封府没人能休息了。刘融,你尽快办完酒曲案,然后协助林真……不,你们两个分开办案,青木巷这个案子,能拿到凶手供词最好,拿不到供词,就拿出驳不倒的证据,现在是午时,每两个时辰到我这汇报一次进度,也就是在子时之前汇报三次。谁查出来,谁拿季度奖金!”
要知道已经两个月月俸没发现钱,而是拿盐茶酒折支。奖金是现钱,谁都想拿。
刘融脸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案子他是半路接手,还是帮忙性质,奖金发放若以查明这个案子为标准,不太合理吧?祝军巡看似公正,实则总是偏袒林真。
林真则没想那么多,他听到奖金,不自觉吞了一小口口水。
*****
同一时间,开封府的林真正襟危坐,翻看案子卷宗,找突破口,规划接下来的行动。
而朱雀门外大街的袁府后花园却坐了一些达官贵人,吃着枇杷果,看着台上戏班子唱《西厢》,好不热闹。
袁府多数使女都在后花园伺候着,只有柳儿,她柳儿手提一只布袋走在耳房廊檐下,双肩夹紧,时不时左右探视,像是有什么秘密任务。
她听到后院飘来的戏班子的声音和观众的喝彩声,这出戏好像快散了,她得尽快行动,心里想着,脚下的脚步更快了。
走到大门口,忽然身后有个人唤她,“柳儿,这么急着哪去啊?”
柳儿转过头,见是管家,抬手摇了摇布袋,笑道:“给官人送信。”
“哦,那快去吧。”
管家说完就转头走了,语气也很平常,看来并未生疑,柳儿松了口气。
柳儿出了袁府大门,走过两条巷子,进了拐角的赵记酒肆,来至二楼,在角落的阁子里看到陈小东,走进来,拉上帘子,便在他对面坐下。
陈小东见她来了,探身向前,“打探到了吗?”
陈小东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体型还保持不错,只是略有秃顶,眉毛下的一双精明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滴溜溜乱转,他们这行的人都这样,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是他们包打听的职业素养。
柳儿点点头,十分谨慎道:“你买这个不是为了给那人通风报信吧?袁大官人什么样你也知道,你要是通风报信,你得死,我也得死……”
陈小东是个迷信的人,听不得某个字,赶紧打断柳儿:“妹子,我跟你交个底吧,我打听这个,不是为了放走那个要死的,是另外有人不小心犯了事,想找个要死的顶缸。所以啊,这个人,他虽然自己注定要西去了,还能救别人呢,咱们也算胜造七级浮屠……”
柳儿没空听他胡扯,也打断他,“行吧,我的钱呢?十贯,先付后说。”
陈小东从袖口拿出两只银锭,放在桌上,双手推到柳儿一边。
柳儿拿起来检视一番,确认是真货,收在怀里,凑近了些低声道:“你记好了,是……”
*****
“宜秋门外,文府,文诚。”陈小东在暖阁里跟朱子厚交易,他变得拘谨了点,可能因为在朱子厚旁边的缘故,朱子厚是个几乎不笑的人。
“消息准吗?”
“当然准,京城里就没有我陈小东不认识的人,也没有我陈小东……”
“来源是哪?”
陈小东干笑一声,“这我不能说,得保护我的信息源。”
朱子厚蛇一样冰冷的眼睛盯着陈小东。
陈小东觉得后背发凉,“……子厚兄,我的尾款呢?咱们说好的三十贯尾款。”
“等文诚死了再给你。”
嘿!真是晦气的一天,怎么一个两个都说些陈小东不愿意听的字?他赔笑,“成,就祝文兄弟早日达成使命。倒时候小弟再上门讨彩头。”
*****
刘融接到青木巷男尸一案之后,找林真要了一份目前的调查结果,里面写晁宝宝之前因为受了风寒而无法配合调查,刘融就过来了。他认为晁宝宝是个突破口。
他来到熙熙楼客店,两人在一楼的会客位置坐定。晁宝宝叫茶博士端上两杯热茶来。
他对晁宝宝说明了来意,晁宝宝记得汪清岚说过,开封府有两个负责刑案的军巡判官,一个姓刘,一个姓林,晁宝宝于是问:“林判官怎么没来?”她一是想看看姜越岭说的对不对,二是想显摆一下她熟悉开封府的人事架构。
果然,一听晁宝宝这么说,刘融有点动容,“姑娘认识林判官?”
晁宝宝模棱两可道:“随便问问。”
“现在这桩案子我和他共同负责。我想请问晁姑娘,……”
两个人负责一个案子?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同寻常。接着刘融问了晁宝宝一些常规问题,诸如案发当天当时她在哪里,她与晁宝宝的关系等等。
晁宝宝语气诚恳道:“刘判官,我跟汪清岚自打认识就是好朋友,你要是能对她网开一面,我一定感激不尽,这个小玩意,请刘判官收下吧。”说着,她从头上摘下一只簪子,放在桌上,刘融目光轻轻掠过金簪,微微一笑,“晁姑娘,你对珠宝似乎有些研究,不知这颗珍珠,姑娘认识吗?”说着刘融从口袋里拿出一颗金色珍珠,托在手掌上。
晁宝宝突然怔忡,这颗金珠,她一看便知是她衣服毛领上的当做扣子的金珠,也是她昨天早上从毛领拽下来给姜越岭当路费的金珠,怎么会到刘融手上?
她假装看珍珠,仔细回想,她那件毛领上共有五颗珍珠,似乎昨日给姜越岭时,便已经少了一颗。难道是掉在哪里了?
她心思左右徘徊不定,究竟要不要承认这是她的东西呢?
若是否认,假若官府搜查她的衣柜,也会戳穿谎言,不如承认了。
于是她装作十分吃惊地感叹:“好像真是我丢的那颗!你在哪捡到的?真是谢谢你们!能还给我吗?”
刘融把托着珍珠的手掌合上,“在离案发现场不远的地方捡到的。”
晁宝宝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是在案发的时候捡到的吗?”
刘融道:“不是。”
晁宝宝冷笑一声,“那不就得了,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案发是在青木巷,发现这枚珍珠就是在青木巷巷口,不是青木巷的上一条巷,也不是下一条,晁姑娘,如果你不跟我说实话,我会觉得你和汪姑娘是同伙,一起炮制了这起案子。”刘融轻飘飘说着,轻轻拿起茶杯呷了一口。
事情在向着完全没有料想过得方向狂奔。
晁宝宝原本想的是在贿赂官员,帮汪清岚脱罪,哪知自己反而会卷入其中?
她感到嘴唇发干,拿起茶杯咕咚喝了一大口。
放下茶杯,晁宝宝打定主意了,她又从手上摘下一只剔透玉镯,摆在金簪旁边,“刘判官,行行方便?”
刘融的目光先是落在桌上,后来又看看晁宝宝。他在估量,这贿赂能收还是不能收?
*****
福邸牙行的大堂一进门正对着有两个上座,两侧各摆了两张圆桌案和四把椅子。
姜越岭和苏茂时分坐在两侧距离最远的两张椅子上,两人都面向门,各自忙着各自的事,谁也不说话。氛围有种诡异的祥和。
外面已经不下雪了,风也小了许多,他们屋内防风的门闩拿了下来。
姜越岭本来打算再查查账的,但是到书房拿账本的时候,突然发现郑涛桌上有恶女弑父最终话的话本,她想起林真说的,上面写的跟实际办案差不多,只是有所夸张,便拿到大堂来看。
几乎翻完了,才知道林真是怎么破的案。
原来林真是靠搜集了两遍所有船上人员的供词,两相比对,发现船上那厨子供词前后不一致说了谎,顺着线索查下去,发现他当日形迹可疑,搜查他家,发现脏污,才发现他就是凶手,林真也就是在逮捕他的过程中伤了腿,而凶手也运气太差,后面有追兵要逃跑时,没注意脚下,加之冬夜漆黑,掉进路边坑里,摔断了脖子死了。
这凶手是汴京人,书里叫“熊平”,姜越岭不知是化名还是真名,毕竟她在书里就叫做真名姜徽,而林真在书里化名林直之。
这个熊平,话本里也详细说了:他本是东京汴梁人,家里是开染坊的,不过他是个不孝子,不事家业,专爱惹是生非,有天大摆排场请狐朋狗友吃饭,吃完就走也不给钱,小二追着他要账,他反倒把小二扔到金水河里,那小二不幸溺死。后开封府来缉拿他,他也知利害,已脚底抹油跑了。后来就逃亡天涯,因为做饭好吃,最后在客船里当厨子。
姜越岭一页页翻着,心中不禁泛起涟漪,她虽知往者不可谏,但仍忍不住去想,如果……
如果她和父亲没乘船来汴京,如果父亲当晚没点一份夜宵,是不是这些像一场梦的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正这时,有人推门而入,姜越岭没抬头。
苏茂时站起身迎上去,“姑娘,是来赁屋的吗?”
“不是,我找她。”来人手指姜越岭。
姜越岭不用抬头,听声音也知道是晁宝宝来了。
*****
姜越岭带晁宝宝到了牙行旁边的酒肆,巳时,酒肆的人不多,两人坐在包间。
晁宝宝随便点了些牛肉菜蔬,不一会小二就端了上来。
姜越岭急切地问:“有进展了吗?”
“当然,刘融是个见钱眼开的,他不会对汪清岚动刑。”
姜越岭开始忧心,“是刘融查案啊……”
“不止是他查案,另一个也一起查案,后天有哪位高官要去他们那视察,要把府司西狱腾空,所有再审案子两天之内必须结案。”
姜越岭谨慎地又问了一遍,“他跟林判官一起查案?”
“刘融是这么说的。”
“两天内案件完成侦破?”
晁宝宝点点头。
“天啊……我先走了,你慢慢吃。”
晁宝宝看着姜越岭一溜烟远去的背影,她突然很好奇,姜越岭不是跟汪清岚只认识没几天吗,怎么对汪清岚的事这么上心?汪清岚是救过她的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