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黑浪团团围困前，已在六榕寺门口等了足足两天，海皮【1】候了三天，从艳阳晴好，等到乌云密布。黑云的肚皮鼓鼓囊囊，撑满了千斤重的劲风骤雨，坠压着五羊城。六榕寺塔尖硬顶了大半个时辰，终是扛不住暗沉沉的天，任由雷公亮剑，只一剑功夫，划破乌云的肚皮，一股脑儿泻出满城风雨。雷公舞了几剑，似是不够尽兴，遂玩起新花样，擂鼓鸣金，震得榕树枝叶乱颤不已。枝条抖得越厉害，它愈兴奋，不禁挥起鞭子，一鞭接一鞭，抽落一地叶片榕须。折腾完树还不够，捎上一个人才能餍足。恰好寺庙门口，几近渺无人烟，穗城人不善科举，但总看得懂台风天的先兆。疾风掀起重重雨幕，再层层叠叠，摔砸在她身上，直至将她推入昏沉沉谷底，再无力爬出来，适才等到迟来的云销雨霁，天清气朗。
就这样吧，睡过去，一切贪嗔痴，爱恨情仇，灰飞烟灭。
虹桥变了形，化作一双手，一架梯子，一张床，三管齐下，齐心协力，又将她硬生生拽了出来。悠悠醒转时，雕花木床畔，坐着一个三十上下的女子，一袭荆钗布裙，头顶盘着圆髻，饰着银钗，投向她的目光五味杂陈。身子仍是一阵冷，一阵热，无章法交替着，她攒足浑身力气，也只够环顾四周，仰躺着扫视陌生屋室。青砖墙，广东松木梁柱，酸枝木桌椅畔，立着博古架，除了一个青釉梅瓶，余下皆是书。眼皮子摇摇欲坠，随时塌下去，复又陷入黑甜乡，脑子却不受控地转起来，推测起眼前女子的身份，不大像女主人，更像是贴身女管家。她正欲开口问点什么，女管家模样的人，抢先用官话开了腔：“睡了两天，你总算醒了。”
她酝酿着该说点什么，女人没好气地添了一句：“为了救你，我家姑娘又跟姑爷吵了一架，都两天了，姑爷气还没消，两个人谁也不理谁……”
“莲青，瞧你，这姑娘刚醒，身子还没养好呢，你就拿这件烦心事扰她。”主人腔调的女声掐断了管家的抱怨，仍是官话，口音约摸是江淮一带。
莲青未起身迎出去，隔着门窗回道：“我还不是心疼我家姑娘。这边租住的宅子本就狭小些，比不得扬州和南京，您偏要挤出一间屋子，让她住进来。再说……”
“真心疼我呀，就别提那个糟心货色。药煎好了，我来喂她喝药，你去忙别的吧。”
莲青叹了口气，依着她家姑娘的意思，出了屋子，顺带阖上门。女主人嗓音清脆，只闻其声，不似已婚少妇。本人现了身，头戴鬏髻，再联系她同女管家说的话，昭示她无可奈何嫁了人。趁着丈夫不再，女主人仿佛又做回了姑娘，自顾自端着汤药进来，先将其放在床边案上，用官话问躺在床上的女病人：“你好些了吗？我扶你坐起来喝药可好？”
她试着开口说点什么，却委实没力气。此举落入女主人眼里，倒成了另一回事：“啊，瞧我这记性，都忘了你们这边的人，可能听不懂官话。可惜我只来了三个月，实在来不及学你们的话。这样，我请邻居过来帮帮我；或许你识字的话，我也可以写下来问你？”
她疲惫地摇摇头，千辛万苦总算挤出一句官话：“不必，我听得懂官话，这两天谢谢您了。”
女主人松了口气，笑语盈盈道：“那就好。我扶你起来，先服药，别的事情吃完药再说。”
边说着，女主人已重新端过药碗，白瓷汤匙舀了一口，吹了吹，适才送到女病人嘴边：“你试试，若是太烫了，我再吹吹。”
病患抿了一口，不冷不热，苦涩不已，却不便拂了女主人的好意，硬着头皮喝了下去，回复道：“将将好，谢谢您了。”
女主人又柔声问道：“你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有时候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脑袋昏沉沉的，也没别的了。我究竟生了什么病？”
“没什么，就是普通风寒，只是病气发在肠胃里。好在不严重，多歇息几天，就好了。”
女病患正想松口气，霎那间，昏迷前的过往撞开脑门，一颗心来不及滑回肚子里，又悬挂在嗓子眼。说话间，汤药见了底，冷不丁地，女主人变戏法般从怀中掏出蜜饯，揭开包在上头的纸，风干的果肉已被她碎成小块，说道：“喝药的时候，我见你一声不吭，可我知道藿香正气水是苦的。现在苦尽甘来，吃点甜的。”
踌躇片刻，女病患终归伸出手，取过一小块置入口中。嚼了一口，陡然意识到，这家人大约是书香门第，自己拿手抓着吃，不太和规矩。她赶忙将手缩回去，女主人却洞穿了她的心思，宽解道：“你是病人，什么劳什子规矩，眼下都不作数，你怎么舒坦怎么来，就用手抓着吃。”
患者这才安了心，又抓了几块放进嘴里。吃着吃着，眼眶猝不及防汪起来，俄顷，已是泪如泉涌。她自忖几日前被抛在海皮上，也没落泪，如今碰上大善人救了自己，反倒涕泗横流。她有些不知所措，唯恐眼前的女善人，会因她此刻失态，而蓦然转变态度，思绪百转千回间，女主人将剩余蜜饯放在空碗边，又从怀里取出丝帕，起身替她拭泪：“别哭，你病还没好，哭了伤神。你心里一定有很大的委屈，等你身体好些，有什么难事，我们一起商量。”
女病人默默点头，脑袋倚着女主人的肩膀。顷刻间，门外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呵斥，好似鼓足了狂风，骤然将她从女主人身边吹开：“朱沁如，你要悬壶济世，一视同仁，也不该把婊子弄进家门，玷污我沈家的声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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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海皮：旧时广州人对珠江沿岸的称呼。因旧时珠江广州段江面宽阔，故广州人喜欢称呼珠江为“海”，过江称作“过海”，江边叫“海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