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水(一)(下)
尹松筠2024-09-01 09:186,291

  她欲挣扎起身,被唤作沁如的女主人忙按住她手背,反唇相讥道:“她干什么行当,姑且不论。你一个监察御史,一口一个婊子,也是你自轻自贱,玷污了你家名声。”

  男人冷哼一声:“你自己肚子不争气,嫁进来八年,一点动静没有。看在已故岳丈的份上,我入了仕,一直没纳妾,更没休了你,已是仁至义尽。可你也不该这般胡来,便是续香火,也不能什么女人都往家里带。传出去,我们家的脸往哪儿搁?我从不去勾栏之地,到头来因为你,稀里糊涂落了个沾花惹草的空名,平白脏了我家清誉。”

  沁如怒极反笑道:“沈鸿庭,你可真看得起自己。谁说我救她,是让她给你做小。一天到晚净惦记着虚头巴脑的名头。你嫌人脏,我还嫌你虚呢。”

  这话大体戳中了她丈夫痛处,额头青筋暴起,一只手抬至半空,顿了顿,终是未落下去,不知是心虚,还是怂,抑或是清名的执念阻住了他。读书人的斯文占了上风,压制了丈夫的怒气,大手一挥,拂袖而去。待他悻悻然退出自家客房,女病人许是过意不去,歉然道:“对不住,等我能站起来,我就走。这几日在您府上养病,多有打扰。”

  “你去哪儿?或者说,你还能去哪儿?我碰上你时,瞧你形容憔悴,衣着素朴,倾盆大雨眼瞅着就要下了,但凡你有个容身之处,也会去躲躲雨。你却只待在寺庙门口,就这么淋着。”

  女病人垂首,任由沉寂化作封条,缠住她的唇齿喉舌。见她不吱声,沁如叹了口气,重又开口道:“你先在这儿住着,待你身子好些,我们再商量。对了,你叫什么?识字吗?除了那行当,可还有一技之长?别怕,我对你多一分了解,也好为你筹谋出路。甭管什么行当出身,先前遭遇了什么,找对了路子,指不定就能换个活法,活出新样子。”

  沁如一席话,多少卸下病人心头大石,答道:“我是疍家女,不似太太您,出身清贵,我们都没有正式姓名。我被卖到游船画舫,才有了艺名,就不说出来,脏您的耳朵了。也是在那儿,我识了字,学了音律。我也读了点书,主要是话本子,有时闲下来,胡乱写着故事玩,不太会吟诗作对,可我弹唱功夫倒也凑活。不过您家在江淮一带,无论扬州还是南京,皆是文人雅士聚集的繁华之地,远非我们岭南可比,何况我这点雕虫小技,不足挂齿。这里,蛮荒之地尔。”

  沁如微微摇头,委婉反驳道:“不必自轻自贱,每一地,每个人,各有千秋,你不必妄自菲薄。你说此处没多少文人雅士,可文人雅士,还有中了进士的,也不乏口蜜腹剑、表里不一的伪君子。而蛮荒之地,亦有不被束缚的好处。更何况,五羊城吞吐着寰宇货品,说是蛮荒之地,也不尽然。当然,此地女子的日子不大好过,我来了三个月,已然体会到了。不说远的,就说你自己吧。你出身贫寒,身陷泥淖,被卖入烟花之地,却能坚持读书识字,自己也能写话本子。你本人就有寻常人所没有的坚忍心性,更何况,你有一双天足,这是我没有的无价之宝。”

  “太太您这么夸我,听得我不好意思了。自打我出了娘胎,不是没人说过我好,只是他们各有所图,要么当我是摇钱树,要么图我身子,当我是个能歌善舞的青花瓶。您是天底下第一个当我是人,而非玩物的人。不对……不管了,就冲您这番话,哪怕我今日无法参透,我也会好好活下去。”女病人先是惊喜,旋即一脸惑然,“只是有一条,我实在想不通,且非得今日问个明白。烦请太太解惑。”

  “你说。”

  “太太说,我这双天足是无价之宝,我们水上人家没法子,小时候就得忙生计,顾不上裹小脚,这才保留了天足。可无论在游船画舫,还是诗书文章里,不都以’小脚为美’吗?太太为何羡慕天足。”

  “你有双天足,意味着你不必困居一室,偏安一隅。你可以靠自己的双脚,走向更宽广的天地。这是我再无法拥有的,只能终身困在家宅里,无论是多大的宅院。而你还能走,也走得动,何尝不是你特有的礼物。”

  病人纳罕道:“未曾想,如我这般命如草芥之人,身上也有宝贝。”

  “当然,切勿再称自己命如草芥了。至少,我救下你,是我成婚后,头一次觉着自己这条命,尚有人妻主母以外的价值,不再是个绸缎加身的奴仆,时不时发愁,能不能生一个孩子,生下来又该如何教养。明明我也不怎么想要孩子,尤其跟那个人生,更不乐意了。可我肚子没动静,就好像一切都成了我的罪过。”

  “太太竟会为此烦心?”

  “嗯,那日去六榕寺,原本也是他的意思,要我烧香拜佛,祈求佛祖赐我一个孩子。我根本不想去,眼瞅着又要吵,一看外头要下雨,我倒乐意去了。小时候,我这双脚还没被弄残,能跑能跳,我就喜欢雨天往外跑,全身淋湿了也无妨,有种别样的畅快。所以那天我一看要下雨,立马出门了,哪怕现在走不了远路,水珠子滴在脸上,也是惬意的。莲青怕我憋坏了,就陪我一道出了门。没想到,碰上你了,听说你在那儿熬了好几天,住持却怕你染了麻风病,不敢让你进去。霎时间,我羞愧难当。”

  病患不解道:“您……为何要羞愧?”

  沁如不紧不慢道:“我娘家历代行医,家父是次子,无法继承家业,一门心思放在科举上,中了进士后,入了仕途。他没有儿子,只有我和我姐姐两个女儿。除了缠足和婚事,他也没什么对不住我的。我父亲当了官,我们这房也没忘家学老本,我和我姐姐,从小就修习岐黄之术,也算是我人生仅有的那点乐子了。我身为医者,见到倾盆大雨,只一心沉湎童年趣事,光顾着自己过瘾,却未考虑过,一场瓢泼大雨,可能会要了一个人的性命。

  “遇上你之前,我日日夜夜,都困在日常琐碎里。以为躲进成婚前的回忆里,我就能躲开眼前的苦闷。是你点醒了我,不该光靠着回忆过活,更不能躲进往事,以逃避当下的困境。夫妻不睦如何,我走不了远路又如何,我救下你,我的日子就不是虚妄,我也不再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废人和怨妇。我把肺腑之言告诉你了,你还觉着自己命如草芥么?”

  病患果断摇头:“听君一席话,胜读万卷书。”

  沁如发自内心笑道:“这么抬举我,可否告诉我,你叫什么?”

  “芳女,我被卖掉前,家人这么喊我。”她斟酌着要吐露多少实情,到底同沁如交了底,“我九岁被卖,到现在转手两道,花名起了不止一个,我不喜欢。太太就喊我芳女吧。”

  沁如摇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一道,给你起个新名字如何?反正你也识字,索性挑个自己喜欢的名和姓。”

  女病人闻言,先是讶异,旋即也接下了沁如的好意,应允道:“多谢太太垂爱。您可否借我一本《说文解字》?”

  沁如爽快道:“行,我这就拿给你。”

  少顷,沁如捧着《说文解字》,折返回芳女的房间,见芳女面露难色,询问道:“怎么了?”

  芳女双手绞着床单,迟疑片刻,终究吱了声:“我……我其实刚才想了一个。但我看您已经去拿书了,也不想您白跑一趟。左右为难,要不要同您说。”

  沁如笑着宽解道:“这有何为难,你直说便是。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总归特别些。”

  “那我说了,倘若不够雅致,还请您见谅。”

  “说吧。”

  “方君岚。’天圆地方’的’方’,’君子’的’君’,山风’岚’。”

  沁如称赞道:“我说你先前妄自菲薄了吧,你还不信。看看你给自己起的名字,这不挺好嘛,就叫这个吧。”

  君岚依旧不敢相信,小心求证道:“您……当真这么看?不觉着我一个青楼女子,用了’君子’的’君’作为自己的名字,算是僭越?”

  “不会。君子与否,只取决于品行,不取决于男女,更非出身所决定。心存善念,品行端正,便是长于勾栏之地,也不妨碍你日后当一个女君子。你放心大胆用,若真碰上不讲理的,就说是我给你起的。”

  “多谢太太。敢问太太可有别号?”

  “没有。你若不介意,可以唤我本名沁如。”

  君岚慌忙婉拒道:“当不起当不起。我怎敢直呼其名?”

  “随你,怎么舒坦怎么来。哪天你想直呼其名了,就直接喊出来。”沁如由了她去,切了话头,“对了,你愿意学医吗?我晓得你通音律,但技多不压身。往后你一个人也好,嫁了人也罢,多一门手艺傍身,也算给自己多留一条活路。”

  君岚瞪圆了眼,仿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您当真吗?我愿意学,只不过那是您的家学,我……我一个出身贫寒的外人……”

  沁如摆手打断道:“不必见外,多传授一个人,医术方能发挥其效用。如今我出不了远门,也没法给人看病,我的医术闷在这儿,便是一本本死书。索性一并传了你,它们才能活过来,救更多的人。”

  就这样,沁如作主发了话,君岚便在沈宅安心住下,一住便是半年。待身子稍许恢复,君岚就恳请沁如边治她的病,边教授医药常识。沁如调侃道:“起先你还顾虑重重,如今倒比我这个师傅还急。”

  休养数月,两人邂逅时君岚身上的死气,也被沁如春风化雨,渐次驱散。君岚情不自禁笑了笑,到底惦记着两人身份有别,垂首轻声回应道:“总不能一直赖在您这儿。虽说……您不在乎旁人怎么看,但人言可畏。纵使我干过下九流的行当,可我良心还在,不好让您为难的。待我学成了,我便自寻出路,总不能一辈子都靠着您过活。您别误会,与您同住的时日,是我这辈子最舒心的日子。”

  “我知道。那我就把最要紧的,都编成口诀。剩下的,我能教多少,就看咱们的缘分了。对了,那日你说你通音律,可擅长什么乐器?我不收束脩,听你弹唱小曲,便抵回去了。”

  “我会拉二胡,不过……您家里没这个。”

  “这好办,我托莲青买一个便是。”

  翌日,莲青依着沁如的吩咐,到十八甫市集买了鸡翅木二胡,送至君岚手中。君岚一眼便瞧出价格不菲,只当沁如买来当藏品,图个新鲜。此举落到莲青眼里,却成了另一回事。那日过后,她始终撇不掉劝自家女主人作主,收君岚入房,再替沈家传宗接代的念头。几日后,莲青趁着沁如在自家院子里侍弄花草,只剩君岚一人,在屋子里独自温习医书,径直踏入她屋内,说道:“有些话,太太不便直说,只好由我唱一回白脸。”

  君岚赶忙起身,替她斟了杯水,垂首道:“您说吧。”

  “我家姑娘和姑爷成婚八年,一直没动静。虽说姑爷受了老爷恩惠,提亲时应承过不纳妾,但如今老爷过身,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你受了她天大的恩惠,总该为她做点什么。”

  刹那间,君岚忆起苏醒当日,男主人对她发火的情形,不禁打了个寒颤,又想起沁如这段时日的一颦一笑,到底稳住了心神:“您家小姐救了我性命,我自当为她赴汤蹈火。倘若我嫁给您家姑爷,诞下孩子,一解眼前困局,助太太一臂之力,饶是我心存恐惧,我也愿意照您说的做。只是,依太太所言,您家姑爷并不喜欢青楼女子,更爱惜自己羽毛。我是什么出身,您也清楚。二来,我打小被卖进那见不得人的地方,从点了大蜡烛算起,就一直被灌药,以免怀上孩子。我现年二十三,已经灌了九年药,只恐生不了孩子了。比起我,太太自己跟孩子,倒是更有缘份。倘若我留在此处,给太太添了麻烦,那我择日离开便是。”

  未等莲青回应,沁如人未到,声已至:“我一个人受他的气,遭罪也就罢了,何必拖君岚下水。再说,他那个人,把虚名看得比命还重,不纳妾无非是为了图个清高的名声。你让君岚嫁他作妾室,岂不是把人往火坑里推。她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怎可以这么白白糟蹋?”

  话已至此,莲青再不多言。待她出了君岚的屋子,沁如适才道出另一桩事体:“君岚,你身子渐渐好了,我也不能一直困着你。你别误会,这些日子处下来,我很想一直留你作伴。但……我家那位老爷,你那日见了,也清楚他是什么人。你还能去更远的地方,不该困在这处斗室里。”

  君岚思忖太太不便再留她了,只是措辞委婉,顾及她的自尊。念及此,她亦不再惧怕前路茫茫,坦然道:“我知道了,您放心吧,我不会给您添乱的。这些日子,多谢您收留。您看,我什么时候走合适?”

  “瞧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既然救了你,自会替你寻个合适的去处。今日来,便是同你商议此事。我姐夫有位故交,叫叶涣彰,松江府人士。四年前,就是神隆二十五年,中了探花,授工部员外郎。及第前,他曾协助我姐夫疏浚河道。今年初,他母亲过世,丁忧三年。前几日,我收到姐姐和姐夫从扬州寄来的信件,说下个月,叶先生要来广州。他不太懂你们当地话,想找个通晓官话的人当翻译,包食宿,也有酬金。我一看,眼前不就有合适的。当然,还得问你是否乐意。你不愿意,我亦不会勉强。”

  君岚旋即心底一沉,只是这几个月受惠于人,亦不好推辞。纵使联想到某些无法明说的东西,她仍应允道:“我愿意去。这位叶先生什么时候到?”

  沁如却看破了她的顾虑:“我先给你吃几颗定心丸。他人品上佳,不会因为你的过往而看轻你,更不会因为这个,当你是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不过,我不会告诉他,你先前做什么。什么时候你们俩觉着合适,彼此说开便是。他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倒不是因为他也行医。他中进士前,认识了几个黑袍和尚,约摸受了他们影响,叶先生也开始主张众生平等,无论一个人先前来自何方,出自什么行当。我和我姐姐姐夫作保,他不会强迫你,做违背你心意的事。”

  君岚听闻此言,悬着的心放下一半,然而“和尚”两个字,又没法令她彻底卸下心防。沁如察觉她表情松动,知晓自己一番话,令眼前人放下不少顾虑。只是,君岚仍残存别的顾忌,遂追问道:“还有什么烦心的,一并说出来。”

  踌躇片刻,君岚的眼珠子转了又转,最终定格在沁如的脸庞上。她深吸一口气,仿似下了大决心,起了话头:“我至今没告诉过您,那日我为何会在六榕寺。您没问过我,我既不便说,更不好意思说。”

  “眼下你愿意说,我便洗耳恭听。”

  “您碰上我时,我已经被赎了身。那个赎我的人,同我好了快两年。他赎走我时,老鸨谎称我染了癞病,其实是想扣住我,毕竟我不止一个客人。把他打发走,就说我病好了,继续当她的摇钱树。但他还是把我赎走了,被老鸨讹了一笔。我们真正在一起的日子,不到三个月。有一天,他突然说,自己要到六榕寺出家,一点征兆没有,只说现世红尘没意思,又赶上百鬼夜行的年头,同我在一块儿,是他最后那点留恋,也想试试跟我在一起,能不能留住他。到头来,他发现我也留不住他,他对这世道,再不留恋了,只想一心躲进彼岸乐土里。他不知道,我翻了好几天《说文解字》,给自己想了个新名字。他不嫌弃我出身,是君子;先前我们一道上山赏花,凉风习习,那是我们头一次结伴踏青。我才给自己起了这个名字。

  “我留不住,先去了海皮,我们初次见面的地方;再是六榕寺,也没见着人。住持差人出来告诉我,要我别等了,他去意已决,留给我的细软,总归能支撑一阵。我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留恋滚滚红尘,还是自始至终,都疑心我染了脏病过给他。这才想着躲进寺庙里,图个六根清净。抑或凭借此举,洗净自己同大脚妓女的露水情缘。所以,您别见怪,一提和尚,我就忍不住忆起往事。哪怕我现在,已不再像半年前那么伤心了。”

  沁如听完她的过往,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我有几句心里话,你可愿意听?”

  “您说,我洗耳恭听。”

  “你身陷泥淖,是十八层地狱,又碰上老鸨诬陷你染了病,以断你新出路。纵是如此,他还是将你赎出来,算是把你从地府里捞出来。你大概想说,’他把我从孟婆手里捞过来了,处了一阵,到头来不要我,不又把我踹回地狱里?’非也。他若真不在乎你,就不会帮你熬过最难的时辰。只是,人心总有不止一样想要的。人最想要什么,会变,即使没变,有时也得做取舍。或许在他心里,佛祖是他最想靠近的神灵,并不是你不够好,只是你争不过彼岸世界的神,也许还有他渗透骨髓的厌世。但不管怎么说,你恢复自由身,熬过了最艰难的关口,继续往前走,就有新的生机,新的可能。你脑子灵光,又够勤奋,既通音律话本,也懂点岐黄之术。就算你不再靠他,凭着自己的本事,你也能开出你的新路。”

  君岚迟疑道:“我……当真能走出新路吗?”

  “能。你可以先在叶先生身边待一阵,既能自食其力,也能给自己攒些积蓄。之后怎么走,就看你自己了。”

  听君一席话,君岚豁然开朗:“是了,至少他出家前,还给我留了一笔钱,存入钱庄。比起别的姐妹,若无人赎身,等岁数大了,就可能沦落到下等堂子,我……我至少有了自由身,还遇上夫人您,跟您学了点医术,又何尝不是幸运呢。您放心吧,我会看开的。如您所言,我有脑子,有天足,就能往远处走。”

  沁如欣慰道:“我就说你是七窍玲珑心。你能想通,再好不过了,果然是个伶俐通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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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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