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水(二)(上)
尹松筠2024-09-08 09:373,629

  两个月后,一名身着青袍的男子,趁着男主人到官衙处理政务,登门拜访沈氏夫妇租住的镬耳屋。离去时,身畔多了一人,两箱书和一把二胡,齐齐上了马车。二胡的主人原本不想收这份礼物,拗不过女主人沁如的好意:“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就拿走你最爱的乐器吧。功用也多,兴致来了,奏一曲过瘾;急需用钱,卖了它应急。”

  君岚只得笑纳,环顾四周,朗声道:“多谢您了。日后若有我帮得上的忙,您尽管开口。对了,您若想要孩子,我是说,您改了主意,当真想生一个孩子,可以去大佛寺。求子的话,比六榕寺灵验。”

  沁如笑着点头,算是默然应允。在沈宅里,君岚只同他简单寒暄了几句,并未多言。既欠了点胆量,也因前尘往事,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多少也存了点戒心。叶涣彰初来乍到,不熟悉广府道路,只得雇人驾车。不知是初次见面,顾及君岚不自在,还是他想熟悉街巷,待君岚坐稳,他并未坐进车内,反倒和车夫并排坐在外头。

  不多时,一行人便抵达了叶涣彰租住的宅邸。相较沈宅的两进院子,这屋又少了一进。所幸,叶涣彰孤身一人南下,多容下一个君岚,院子尚且吃得消。车夫和叶涣彰一道,将君岚的箱子和包袱放入西厢房。见叶涣彰亲自动手,她不禁羞赧,欲伸手接过箱子,自己搬入屋内,却被叶涣彰按住手。他只碰了一下,立即收了回去,好似不留神触了火栗子,烫得缩回手。

  饶是如此,他仍一个箭步挡在君岚身前,侧过身。就此,主人和箱子之间,多了一道人墙。未等君岚开口,“人墙”不慌不忙道:“你一路舟车劳顿,又是我的客人,怎么好让你干这种活?合该我尽一下地主之谊。”

  君岚心道:明明您是松江府过来的客人,我才是这边的人,这么一说,岂不是本末倒置。

  念及对方并无恶意,往后这段时日,又是她的雇主,还住着人家租的宅院,君岚到底按捺住冲动,未将刚才脑中滑过的心里话和盘托出,由衷笑着道谢:“多谢您,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嗯,你先进屋歇息,箱子我来搬就好。”

  说话间,箱子和随身包袱已悉数进屋。沁如赠她的二胡,她自始至终,护在自己怀里。一进屋,环顾四周,先替它择了个好地方,柜子旁放了两小包竹炭,那一格将将好背光,恰是存放二胡的好去处。君岚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将其置于精挑细选的宝地,仿佛安放于此的,不仅是一件价值连城的乐器,而是她有生以来最好的岁月,由琴弓起,点点滴滴,一并汇进琴弦,漫透琴皮,入音窗,最终封存在琴筒里。日后忆及往事,琴弓化作九曲回肠的钥匙,琴弦上每拐一道,抽出一节音符,再一点点渗入琴皮,打开音窗,记忆一跃而上,乘着音符结成的风,直冲天灵盖。

  君岚手脚向来利落,半个时辰后,她已安顿妥当。行至正房厅内,只见叶涣彰已换了身月白色常服,案上摆着两个青瓷果盘,一个盛着剥好的枇杷;另一个果盘里也躺着三个红色瓜果,乍一看像柿子,只是色泽更红艳些,果皮上挂着水珠。君岚未曾见过,免不了好奇心作祟。纵使有些许冒犯主人之嫌疑,她仍忍不住用余光多瞄了几眼。

  “只看着多没意思,要不尝尝?”

  说话间,他已将果盘推至君岚面前,笑着示意她坐下。君岚忖度须臾,既然是主人邀请,那么此刻试试,应该也无妨。见主人没有切红果的意思,君岚取过最小的一个,将将单手握住,咬了一小口,透过牙齿破开的小口子,窥见果肉更似骨架,赤色汁水裹着瓤,充作它流动的血肉。君岚唯恐血肉横飞,下一口仍是小心的,同时不忘取出帕子,接住随时淌出的汁液。红果子口味偏酸,并无半分甜意,却也不涩,尝起来倒清爽。

  再怎么慢条斯理,谨小慎微,帕子终归染了红。食用完毕,君岚终究按捺不住好奇,不禁问道:“还请您赐教,这是什么水果?看着像柿子,虽不甘甜,但也格外可口。”

  “哪儿来的赐教,方姑娘言重了。佛郎机人传进来的,我还想试试,能不能在咱们的土地上种植。我还来不及给它起名字,你说它像柿子,又是漂洋过海传进来的,不如就叫它番柿?”

  “行呀。”

  “再尝尝枇杷,今早买的,应该还算新鲜。”

  头一回有人一而再、再而三为她做事,而非她伺候别人,君岚本能般不自在,下意识缩了手,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对方察觉她不对劲,客气问道:“怎么了?不爱吃枇杷吗?”

  君岚仰首同他对视一眼,复又垂头,折回她最熟悉的神态,斟酌道:“我……我不大习惯。”

  “你不习惯什么?”那人循循善诱。

  “我……”她犹疑着,双手紧攥着帕子两头,绞成瘦长的一团,不知该不该道出实情。他注视自己的眼神,当真不像过往客人喝花酒打量她的神情,宛如猎人打量猎物,迫不及待丢入油锅烹煮。搁他们眼里,自己不过是个通晓音律的玩物,随时供他们猎取亵玩。便是陪酒时,他们装腔作势,给她斟满一杯酒,无非是偶尔兴致来了,在她这个猎物身上,添点小花头,装点自己的猎艳之旅。

  只有那人,望着自己时,几乎没有那些脏东西。然而,他最终弃她而去,一心摆脱红尘,没入佛经里的净土。眼前人亦和黑袍和尚有往来,便是此时此刻,他对她的肉身无所求,谁知道哪一天,他会不会也跟着穿黑袍的和尚,一走了之,一门心思追逐他彼岸世界的神。君岚又惶恐自己太久不回话,这位新主顾一怒之下,不再留她,她又得露宿街头,无处可去。倘使她惹恼了他,这位先生是否会迁怒于沁如他们。

  一想到沁如,君岚心头的惶惧迟疑,霎那间清扫大半,让位给勇气和决心,令她豁了出去:“您跟沈夫人的姐夫是故交,想必他们提及我时,也告诉过您,我先前是做什么的。画舫也好,青楼也罢,我们这些人,只有伺候别人,服侍他们饮酒吃茶,从没有人替我剥过枇杷。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不大习惯。”

  他也不恼,继续笑道:“没关系,你也不必不自在。你是我的客人,主人为客人做点什么,理所应当。你不吃,倒显得我招待不周似的。当然,你若不爱吃枇杷,但说无妨,不必顾虑,我不会不高兴。别的事体也一样,若违背你的心愿,同我直说便是,我不会强迫你的。”

  君岚听闻此言,正欲伸手去取,又缩了回去,试探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有件事,我不问清楚,心里总不安生,更不便承您的情。不是我信不过您,只是世间的男人,对女人好,或多或少,皆有所图。除了沈夫人提到的,您不太懂当地话,要找一个向导,替您翻译。您现在这么对我,可否还有别的企图?”

  那人忍俊不禁。君岚见状,起先如坐针毡,想继续追问,又拿捏不准他的意图,只得闭嘴。她忍不住打量起他,相较江浙人常见的娃娃脸,他面部棱角多些,笑起来,下颌又柔和了。倘若他真有别的企图,提前知会她一声,她对着这张脸,不至于太难捱过去。思绪纷飞之际,眼前人开了口:“你放宽心吧,我不会有别的企图,也不会强迫你。他们写信告诉我,你擅长音律,尤其是二胡。你要实在过意不去,不如吃完了枇杷奏一曲?”

  君岚也笑了,这回算是卸下大半心防,相比刚才,轻快不少:“好。只是二胡的调子,要么怆然涕下,要么欢快至极,好像没有折中的曲调。也因如此,有些古琴曲目,修一下乐谱,改用琵琶演绎,尚且像模像样。改用二胡演奏,就怪模怪样了。”

  “没关系,怪模怪样我也乐意听,拣一首你最爱的曲子就好。”

  君岚思量再三,初次见面,一上来大开大合,大悲大喜,终归不合时宜。私底下她倒试着改编过《十面埋伏》,乍一听刺耳,冥冥之中,却也暗合了战场的肃杀之气。俄顷,她择定了曲目,为她的客人兼主顾奏一曲《春江花月夜》,典雅悦耳,端庄大气,也算跟二胡相宜,不会出差池。

  就这样,两人四平八稳开了头,日复一日,君岚演奏的曲目渐次繁复。叶涣彰亦遵守承诺,不越雷池半步,只当君岚是他的翻译和教他方言的女先生。他有时出门采购,抑或观察当地风土人情,携君岚一道,既是翻译,也是向导。时不时碰上不知情的,以为他们是两口子,两人也不便解释,只当作耳旁风糊弄过去。其余辰光,君岚不是替他整理此地方言,在旁标注官话,最后汇编成册,就是琢磨沁如赠予她的医书。闲下来,她也拾起老本行,将古琴曲改编成二胡乐谱。每隔一日,他便请她拉一曲,以作消遣。

  随着二人日益熟识,两人初识那日避讳的曲目,经由君岚之手,一丝丝拨拉进叶涣彰耳中。至此,叶涣彰日渐通晓广府方言,君岚闲暇的时辰多了起来。他付给她的薪水一分没少,她却莫名惆怅起来。既希冀叶涣彰能达成来此的夙愿,又隐隐期待两人共处的日子能再长些。心绪滑到此处,君岚陡然一惊,明明在六榕寺,她自认封心锁爱,再不对什么人动心。只不到一年,她竟被近几月的细水长流,扭转了心之所向么。

  “想什么呢?”瞧君岚拉完一曲发着呆,叶涣彰问道。

  君岚摇摇头:“没想什么。”

  “这样啊。有首曲子,不知道你是否听过?也不算曲子,是几年前我到关外辽南一带游历,那会儿刚打完仗,送别逝者,便用二胡奏了这几段调子。听当地人说,这些曲调取自孟姜女哭长城的典故。我把它们记了下来,能否请你奏一曲?”

  说着,他取出一叠乐谱,君岚瞅了一眼音调,骤然心惊,旋即婉拒道:“我听过这曲子。只是,我不是谁的未亡人,以后也不想当谁的未亡人。我拉给您听,不大合适。”

  他仿佛预料到她的反应,也不恼,淡笑道:“没关系,那你收拾收拾,我们明天去踏青。近来你编辑书册,没怎么歇息过,还为我拉曲子,我总得犒劳一下你。想去江边还是云山?”

  “江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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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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