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她不假思索便给出答复,他心下了然:“也是,江边凉快。立夏未至,这边的暑气已经往上冒了。云山蚊虫多,真要爬摩星岭,怕是要中暑。我们租条船,你择个想去的地方,为我指路,我来划船。当然,若实在想不出去哪儿,我们沿江看看风景也不错,你意下如何?”
“行啊。我在书上看到,有个下渡村,村里有一口古井,叫杨孚井。杨孚是东汉时期本地的名士。我先前读地方志和《太平御览》,里头提及他所著的《异物志》,记载了岭南本地风貌。可惜原本已失传,只留下部分四言诗,散落在不同典籍里。真有意思,我明明是本地人,却得靠《太平御览》,才晓得有这么一号人。不过……”
君岚陡然间意识到什么,陷入思绪,正揣度着如何开口,眼前人率先问道:“怎么了?可有什么顾虑?”
君岚酝酿道:“下渡村在河南【1】,您……当真愿意去吗?”
在五羊城住了数月,叶涣彰业已知晓此河南非彼河南,也清楚那一带系市井贫民聚居之处。见君岚起了顾虑,瞬时明白她在愁什么,开解道:“愿意,你不说,我都没留意,河南还有这么个地方。行,我们去看看。”
君岚依旧未开口,默然注视着他,却不说话。这回叶涣彰当真陷入惘然,想破了脑袋,也弄不明白她还有何纠结,正要开口问她,君岚自己打开了话匣子:“我替您整理笔记,编纂成册,闲暇时,我也会翻翻您屋里的书,还有沈夫人赠我的书,偷偷记下了不少以往不知道的事情。东汉年间,杨孚提出恢复旧礼,被汉和帝采纳,这才有了守孝三年之说。王朝更迭无数,这个习俗却流传至今。沈夫人说,您丁忧三年,适才辞了官职。可书里说,丁忧期间,您不能出游,否则便违逆了以孝治国的礼法。我还没翻到本朝律法,是否严禁官员在此期间出游踏青。我……您邀我踏青,是否会给您添麻烦?”
叶涣彰先是一惊,随即心头泛起久违的暖意,宽慰道:“不会。再说,只许皇上几十年不上朝,不许我们平头百姓踏青,哪有这样的道理。”
“您可不是平头百姓,迟早……迟早要重返仕途的。”君岚心底莫名有些不情愿,仿佛他重回官场,二人的日子便会被一举清空。连她自己也理不清,究竟留恋什么,她替他干完活,两人就各走各路,哪怕她还没完全想好,接下来该怎么走。也许她能开家书屋,或是找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当一名乐师,将她最爱听的曲目改编成二胡曲,无论听众喜爱与否,只为自己图个乐。那些不该有的幻想,犹如月见草,落日熔金之际,方能蓓蕾初绽。他只属于白昼,永远见不着她隐匿在暗夜里的心绪,即便东方既白,空气里残留着余香。再不情愿,她终是吐出最后那句话,宛似以此举,逼迫自己认清现实,切勿再入绮梦。
他张了张嘴,像有话要说,终究未作声。君岚只当他默认了,不禁微微叹了口气。沉默召唤朝阳,昼日当空,散尽了月见草的余香。是夜,二人相对无言,平日里相敬如宾,彼此话不多,隔着层纱,到底能说上几句。今时今日,君岚一语揭破二人关系走势,她编译完他的札记,便是二人分别之时。往后,他走他的康庄大道,回归仕途,过着士人理所应当的日子,既应该,亦情愿。她则前路未定,仿若江心处一叶孤舟,一个浪头拍过来,方知下一程漂向何处。二人之间的纱帘一破,迅速被孤寂填塞,反倒不知说什么了。
翌日,水河漫漶,江畔雾色苍茫。江水并云雾,合着吐出丝丝缕缕的水汽,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两岸花草虫鱼,齐刷刷坠入白蒙蒙的大口袋里。唯独榕树的枝叶须条,总有个别不甘心被罩死的,时不时从网口罅隙中探出头来。二人登船之际,仍是雾锁江洲,昨夜的静寂挥之不去,无形横亘在二人之间。仅有的几句,是叶涣彰原本想着自己亲自划船,不巧赶上雾沉沉的光景,委实没把握自己划。清早起身,他想过改天再去,然而前一晚已答应了君岚,临了食言,唯恐扫了她的兴致,遂作罢。
饶是云遮雾障,仍有疍户驾船,捕捞鱼虾,或是载人过江。叶涣彰雇了艘船,称要去河南下渡村。船夫见二人相携出游,却不怎么说话,也未多问,收下他的报酬,就让两人上船。船桨破开水面,划出三四丈,船夫适才意识到,这两名客人要去的地方不大寻常。唯恐自己听错,得罪了身披长衫的官老爷,船夫勉强操着不标准的官话,再度向他们求证:“老爷,你们真要去河南么?那里……那里可不比河北【2】,不是像我这样的穷人,就是地痞,不是您这样的读书人该去的地方。”
叶涣彰道:“对,我们就打算去下渡村,听说有一口杨孚井,想亲自去看看。”
话已至此,船夫也知趣,收了声,不再多问,只干好他的份内活。君岚依旧一言不发,只身坐在竹篾编的船篷底下,随船向南漂去。从小到大,她已看了无数回江景,除了伴她出游的人,景致本身并无特别之处。何况今日,沿岸风景皆被相识多年的雾霭吞没,全无新鲜之处。舟楫渐近南岸,纵使雾气散了人气,出门采购的顾客少了,疍家人依旧将今晨捕捞的河鲜,泊船叫卖,硬撑着塌了边的热闹。
船只一路东行,驶出疍民们的水上市集,独奏的喧嚣一点点淡去,最终化作茫茫江水无音的点缀。许是船篷里待久了些,小船又开到僻静之处,君岚适才挪了步子,起身出了船舱透气。此时江风拂面,片开了他们上船时浓雾和江水织就的天罗地网。距离岸边尚有三丈远,君岚已能看清南岸风貌。须臾,小舟晃过湿地,芦苇丛生,鲜有人迹。眼下并非芦苇开花时节,君岚仍打算摘一把芦苇带回家,半边身子探出去,隐约窥见靠岸的芦苇丛里,横卧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她正思索着,那究竟是活物还是别的什么。陡然间,那团黑貌似动了动,只是雾气犹在,君岚立在远处,影影绰绰,瞧不真切。眼瞅着船要漂过芦苇荡,电光火石间,君岚改了主意,顾不上跟叶涣彰细细解释,径直用官话对船夫说:“掉头,我要去看看那团黑的是什么。”
船夫见她并未知会叶涣彰,擅自作了决定,雇佣他的工钱,却是男人出的。瞧她未梳已婚妇人的发髻,想来并非是男主顾的妻妾,撑死是个进不了士大夫家宅的外室,无名无分,不知该不该听她的,一时陷入两难。
君岚见船夫没动静,亦未回应她,情急之下,扯开了嗓门,疍家话脱口而出:“我叫你返去啊,我要睇清楚系乜【3】。”
叶涣彰觉察了动静,只见君岚一脸急切,眼珠子死死盯着芦苇荡的某一处,也没追问她缘故,用官话对船夫说:“你照她说的做。”
船夫听闻此言,如蒙大赦。男主顾开口,万事皆好说。他掉转船头,卖力撑起桨,依着他们的意思,向那团黑物划去。君岚这才意识到,自己先前忘了跟叶涣彰解释,赶忙补充道:“我看那团黑的会动,但看不真切。万一是个活物,丢在这地界,怕是不能活。”
叶涣彰了然:“嗯,我们去看看,究竟是什么。你做得对,真要是活的,甭管是人,还是小猫小狗,都是一条命。既然我们碰上了,总不能丢在这儿,任由其自生自灭。”
不多时,船已接近君岚要探清楚的那团黑。船刚停稳,她迫不及待上了岸。江上看着近,路实则不好走,她拨开层层叠叠芦苇,一路小跑,方至目标跟前。如她最初所料,果真是活物,不是野猫野狗,而是一个昏迷不醒的男童,约摸五、六岁。,头发打结,一绺绺耷拉着,裤脚衣袖皆破了洞。孩子的脸上和脖颈双双沾了泥,仍掩不住密匝匝印上去的红色疱疹。君岚犹记着沁如赠予自己的医书里,提及水痘或天花患者,会生出类似疹子,伴随发烧症状。
她尚未来得及替孤儿诊脉,不便判断,冲着船夫和叶涣彰摆摆手,示意他们先别过来。随后,君岚使尽全力,扯下衣裙一角,围住脸。她心知肚明,若这孩子当真得了传染病,一块破布也未必防得住。然而,有块布遮挡总比没有好。君岚深吸一口气,蹲下身替男孩把脉,发现他手心处的红疹,已然鼓成水泡。她又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果真烧得滚烫。目光下移,男孩干裂的嘴唇亦映入眼帘。君岚推测他至少大半天没喝过水了。纵使暮春时节,穗城氤氲着水汽,江畔更是湿漉漉,也抵不过这么久不喝水。
君岚有点懊悔,刚才走得太急,该带上水壶。眼下她确认这孩子染了水痘,尚不确定自己是否会被传染,先前备下的药剂和银钱,又都存放在叶涣彰租住的宅院里。瞧他衣着打扮,大约家境贫寒,亲生父母无力找郎中救治他。她要给他治病,既需要隔离的屋舍,也需要她存下的银钱和药材。假若这么一会儿功夫,她也染上了水痘,直接过去找他们,就可能把病气过给叶涣彰和船夫。于公于私,她都不愿如此。然而,水壶在叶涣彰处,她待在原地,也无济于事。进退两难之际,小病人的嘴唇动了动,似是燃尽生命最后那点火花,在唇角处裂开,化作呻吟:“水,水……”
君岚见此情形,终于下定了决心,附在他耳畔,用疍家话说道:“你等我,我去拿水,亦会救你。”
刚一起身,叶涣彰冷不防出现在她身后,见此情形,大致明白了怎么回事。君岚下意识后撤一步,解释道:“他染了水痘,想喝水,我先喂他喝一点。您……您要是害怕染上,就把水壶给我。一个时辰后,劳烦您将我房间五斗柜里的药材银钱拿给我,别的东西我就不要了。我带这孩子离开,不会打扰您,也不会再见您。”
他却没有马上回应她,先转过身,冲远处的船夫挥挥手,像是道别。随后,他将水壶递给君岚,开口道:“我不能答应你。你要给他治病,我们一起回家替他医治。眼睁睁看着妇孺流离失所,叶某恕难从命。”
君岚一心扑在孩子身上,小心翼翼扶起他,喂他喝了几口水,润了润嘴唇,才回过神,咀嚼叶涣彰说的话。还未想好如何接话,眼前人已学着她的样子,撕开袖口处的绸布,蒙在脸上,又吩咐道:“我来抱他,我们现在就回家。”
边说着,他已接过孩子,将他抱在怀中。君岚愕然望着他,而此情此景,终是令君岚确信,他的确想救活被遗弃的病童。顾不上眼眶行将涌出的泪,她旋即想到另一个问题,问道:“那船夫见孩子染了水痘,还愿意载我们回去吗?”
叶涣彰道:“眼下雾气散了不少,他若不乐意,我就再给他一笔钱,就当今日包下他这艘船,我划船,咱们回家。我把船清理干净,再同他约好日期,将船还给他。”
俄顷,两人已行至船夫跟前。船夫看见叶涣彰怀中的孩子,骤然吓得面无血色。对面两人对视一眼,无声交换了眼神,最终由叶涣彰问出口:“究竟怎么回事?你为何见到这孩子,会是这般反应?”
————————————
脚注:【1】特指珠江南岸,现海珠区一带,广州人称”河南“,旧时贫民聚集区,下同。
【2】特指珠江北岸,现越秀区、荔湾区一带,与河南相对,广州人称”河北“。旧时,官员和读书人多聚居在东山口(原隶属东山区,后并入越秀区),商人则住在西关(隶属荔湾区)。
【3】译文:“我叫你回去,我要看清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