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夫扑通一声跪下,抖着嗓子,勉强用官话回复道:“您二位心善,出手也大方,孩子也可怜。我……我不忍心瞒着,一并说了吧,但求你们千万别外传。不然,不然我们全家……大人,胳膊拧不过大腿啊。”
叶涣彰道:“你起来说话,我答应你,就我和她两个人知道,不会再告诉别人。说吧。”
船夫似是心定了些,声调不再抖成筛糠,解释道:“前几日,有官员来此地推行人痘,说是防治天花。疍家人六岁以下的孩子,必须接种。每个孩子都得穿几天他们送来的衣服,这就算接种了人痘。您是当官的,知道我们这些人不能读书识字,终生不能上岸。
“可圆仔,就是您抱的孩子,出生时就聪明,四岁就能帮他爹算账,也跟着来买鱼的秀才举人,偷偷识了字,卖鱼时少收点他们的钱。有一回,我没算清账,也是他帮我看的账本,我这才没被人讹钱。可惜,他左手小拇指没长全,又生错了地方。他娘怀他时染了水痘,生完他,身子就不太好。
”我也不知道他从哪里看来的,圆仔说自己小时候得过水痘,不肯穿,说什么穿了也没用,一岁孩子穿了才管用。他爹却管不了这么多,官府下的令,我们只有做的份。结果……他穿的第一天,就发高烧,出疹子。病了两天,他爹娘觉着他治不好了,又冒出个江湖郎中,不知从哪里来的,看了这孩子病症,只说他不服管,一定是被邪魔附体,才会染水泡。得把他扔出家门,其他人才能安宁。后来……后来他就被丢在这里了。”
君岚忍不住说道:“这用的是时苗法接种,直接用痘浆染衣,再给小儿穿上。这法子毒性大,自是凶险,搞不好会令患者丧命。遑论疍民本就穷困潦倒,平日里吃的用的,皆不如岸上人。体内缺这缺那,染上疫病,只会病来如山倒。最坏的情形,莫过于挺不过去,一命呜呼。时苗法凶险,体面些的人家,都会用’熟苗法’,将出得好的痘痂,连续接种七次以上进行减毒,最后选择最好的痘痂,作为疫苗接种。”
“是了,我们疍家人命贱,哪来的好方子医病。别是……”
话说了一半,船夫忽然收了声,投向叶涣彰的目光惶恐不安。叶涣彰随即意识到,这人大概怕了他,解释道:“唉,我晓得。今日只有你我三人,这话,止于此,可千万别再对旁人说。”
“我知道了。那……这孩子……”
“他已成了弃儿,怕是亲生父母也不会认回他了。我带他回我家养病,现在就走。”蓦然间,叶涣彰眼神一凛,“你载我们三人回去。该付的酬劳,我一应给你。但今日之事,不可外传,以免节外生枝。”
船夫忙不迭应承道:“一定,一定,这孩子能跟着您,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云开雾散,船只驶回河北。一路上,除了船夫一人立在船舱外撑桨,三人皆窝在船篷底下,以免周遭疍民看见被遗弃的孩子,横生枝节。相较来时,回程路似乎短了一截,不知是两人一门心思扑在病童身上,无暇顾及其他,填满了时辰。还是江风转了向,顺水推舟之余,也推着时辰疾行如飞。只是圆仔上船前喝了水,再度昏睡过去,浑然不知这回入水再上岸,已是另一番天地。
不多时,小舟驶入河涌,水道收缩,到底容得下一叶扁舟,最终泊靠在离家最近的渡口。叶涣彰如约付了账,便带着君岚和圆仔回了家。一上岸,他便辟出自己下榻的卧室,作为孩子的病房。君岚遏不住心底讶异,试探道:“您把房间让给了孩子,自己睡哪儿?要不,还是把我房间腾出来,给他养病?”
他只摆摆手,婉拒道:“不必,这屋子空间大,我若累了,在地上铺张凉席,也就对付一晚了,再说,他是男孩子,住你那屋,多少不太方便。”
“可我要照料他,随时可能起夜,到您这儿……”
半截话卡在舌尖,君岚捏不准,该不该往下讲。他却捕捉到她的心思,接续道:“白天你照顾他,夜里,我也可以照顾他。当然,岐黄之术你更懂,有什么要格外留心的,我也能办的,你写下来,我来做。若是我做不来的事体,夜里我就敲你的门,你再起来,这样你也不必太辛苦。你看,这么安排如何?”
君岚思索着,这不失为一个折中的法子,应允道:“行,我这就去写。若是夜半三更,有什么非我不可的事,要我进来处理,您就敲三下门。我要是没醒,就敲到我醒过来为止。最不济……您就推门而入。反正这是您租的房子,我……我也相信您。”
越往后说,她声量越小。两人处了几个月,他从未越界,她理应信他。这话说出口,倒显得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然话已出口,再撤不回去。又忆及前一晚,她同他谈起他的仕途,两人迟早要分开。只是今晨意外捡了个患病的孩子,他不忍心弃病童不顾,任其自生自灭,决定亲身照料,适才延缓了二人分别的时间。念及今日情形,他抱起长了水痘的圆仔,动作干净利落,仿佛全然不畏惧,孩子的病气可能过给他,继而落下病根,长远来看,误了前程。那一瞬,君岚不是没想过,或许他并不那么爱仕途。却又不敢深究下去,万一他想的同自己不一样,岂不是又一场镜花水月。她已亲身经历了一轮虚妄,断然不肯重来一次。
思绪飘忽之时,耳畔传来轻笑声:“今天你累了,我去烧些水,你把该注意的写好,我照着你说的配药,先去睡一会儿吧。”
“不必出门,我屋里五斗柜里有药材,暂时不用买别的,我这就去配药,配好了给他熬汤药喝。万一需要出门抓药,过两天再说。这孩子好几日未进食,恐怕只吃得下流食。我配完药,给他煮些粥。还有,我们给屋子熏上艾草。”
“好,听你的。”
艾草香持续了两日,君岚的屋门被叩响。经二人精心照料,病童退了烧,面色相较初遇时,也好了不少。彼时君岚心道:要不了多久,或许他就能醒过来。是夜,她正要解衣而眠,叶涣彰叩响了她的门,等不及她推开门,他唤道:“孩子醒了。”
君岚猛地从床上爬起,顾不得衣衫整齐与否,只匆匆披了刚脱下的外衫,就三步并两步行至门口。边走,叶涣彰边解释:“这孩子看着不会说官话,我只听明白他想喝水,好像还讲了别的话,可我没听懂,又怕他等得着急,只好叨扰你了。”
“不叨扰,您当日收留他在您府上养病,无论对我还是对他,已是仁至义尽了。只是疍户终身不得上岸,按道理,也不许读书识字。他不会讲官话,实乃寻常。不怕,我来问他便是。只是,他现在醒了,等他病愈了,您可有什么打算?”
“倒真有打算。不过,我们先进去吧,别让孩子等太久。”
二人推开房门,圆仔已硬撑着起了身。不知何故,他一见君岚,眼神添了光。君岚则赶至他床前,用疍家话说道:“病刚好,快躺着。系未要食嘢【1】?”
圆仔摇摇头,只问她:“我系未要走?等我可以行路,唔可以住係呢度【2】?”
君岚破为难地看了眼叶涣彰,她拿不准,他还愿意收留孩子多久,也不确信,自己还能在此住多久。她又不忍让他为难,不情不愿地带着个拖油瓶。她唯一能确信的,是她自己不会抛下这个孩子,无论叶涣彰是否继续和他们住在一处。念及此,君岚作了决断,对圆仔说:“无论他之后收唔收留你,我会陪住你【3】。”
圆仔似是放心了些,不再追问君岚,身子再次躺倒下去。倒是叶涣彰开始好奇,他们刚才说了什么,径直问道:“你们说什么了?”
“没什么,他想知道,自己病好以后,该去哪儿。”
“他能去哪儿,自然是跟着我们。他父母都不要他了,手指又有残疾,送他回先前待的地方,只怕这次真要小命不保。”
“我……们?”君岚愣怔了一下,未曾料到,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将他和她,说到了一处。
“离了你,我一个人照料他吃力。他不会讲官话,我能听懂他说了什么,若要回复他,自己却说得不利索。唯独你通晓两边的话,望闻问切,不在话下。再说我也答应过你,让他在这宅子里养病。我总不能对你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吧。”
君岚心里泛过涟漪,却仍不敢细想。她命如草芥,倘若怀揣不该有的心思,打了不该打的主意,事后必遭其殃。正待说些什么接话,病榻处再度传来孩童稚嫩的声音,只是这回换成了官话,仍带着当地口音:“太好了,有您二位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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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译文:是不是要吃什么?
【2】译文:我是不是要走?等我可以走路,不可以住在这里?
【3】译文:无论他之后收不收留你,我会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