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大人皆愣了一瞬。少顷,还是叶涣彰开了口:“原来你会说官话,为何要装作不会呢?”
圆仔缄默不语。霎那间,仿佛无数针脚,密匝匝铺开,在他的双目和嘴唇之间织起了天罗地网,封堵一切言语。君岚见状,行至床榻边,轻轻覆住他的手,劝导道:“你别怕,叶先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我们只是想知道,为何你要这么做。你放心,刚才我们说的都作数,不会因为你隐瞒了我们,你会说官话的事,就不管你死活了。”
她一席话,如利刃,戳破了桎梏圆仔的层层罗网,勾出他的心里话:“他们把我当妖怪,扔在路边,就因为我说了官话。我不知道您有没有和疍民打过交道,像我们这样的孩子,本该眼盲耳聋嘴哑,不识字也不懂官话,一辈子浑浑噩噩才好。合他们的意,我们才配活着。我不合他们的意,他们就要置我于死地。”
语毕,圆仔再度垂下头,不敢看他们。开口前,他不是没迟疑过,要不要讲最后几句话。不讲,不触怒任何人;讲了,会不会惹怒两个收留他的恩人。可不知怎的,君岚一席话,莫名令他安心,此刻和盘托出也无妨。冥冥之中,他隐约预感,眼前两个恩人,同他以往见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他们接得住他的肺腑之言,即便这不该出自五岁孩子之口,还是个出身疍户的孩子。
君岚默默叹口气,只摸了摸他的头,安慰之言却无从谈起。他讲的每句话,皆是事实。倘若他病好了,叶先生不肯带着他,只能靠她养着,她至多做到不让他饿肚子,多了,她允诺不了他。她又不禁在心底感叹,诚如那船夫所言,这孩子悟性高,机敏好学,却生错了地方。他脑子越灵光,负累越重。智识于他,不是厚礼,反倒是诅咒。他窥见了旁人看不到的机理,却碍于身份寒微,勘破了官样文章下的真相,依旧无路可走。念及此,遗憾惋惜之意顿时填塞腹腔。君岚免不了倒吸一口凉气,冷意倒灌,仍压不住满腔心酸。
心绪飘忽之际,叶涣彰冷不丁开了口:“你什么都没做错。穷尽天下学问,尤其是那些不知道的事情,原是人的天性。你顺应了天性,何错之有?更何况,你出身贫寒,仍怀揣一颗格物致知之心。相较家境优渥的士族子弟,更难能可贵。”
圆仔听闻此言,双眸添了光,一开口仍是忐忑的:“您……当真这么想?我……我这样的人,也能……”
叶涣彰笃定道:“能,学问面前,人人平等。只要你想学,它就不会拒绝你。”
“那我一定跟着先生好好学。”
到底孩子心性,一时兴起,心里话脱口而出。圆仔无意中瞥了眼自己残缺的手指,赶忙补充道:“假如……假如您乐意教我。”
叶涣彰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有何不乐意?我才告诉你,学问面前,人人平等,此刻却说不乐意教你,岂不成了骗子,只给你开空头银票。你把心放进肚子里,我会教你,前提是,你愿不愿意学。学识也许不能给你带来功名,却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刻,让你受益终身。”
一席话,清除了圆仔大半顾虑。身子虽未全然恢复,神情目光已然判若两人,不再是先前病怏怏的模样,神采奕奕道:“我学!本来我偷着学我不该学的,也不是为了考功名。我……我知道我们这种人,考不了的。可我就是想知道,那些我不知道的事,不把它们想明白,就浑身不自在。我也说不出所以然,为何会不自在。我只知道,我弄不明白,就浑身难受,觉也睡不好,满脑子净是一堆问题,好像有蚊子在脑门上叮了个包,致命倒不致命,就是发痒,得不停挠,才没那么痒。”
讲到最后,两个大人亦忍俊不禁。君岚率先敛容。叶涣彰嘴角始终挂着笑,似是被孩子逗乐了,沉浸其中,一时半会儿出不来,说道:“我们相识那日,船夫说你是聪明孩子,今日算是见识了。别误会,即便你不那么聪明,那天我们还是会带你走。如今看来,我们能碰上你,倒是主赐予我的福分了。”
圆仔听他说的是“主”,而不是“上天”,内心困惑不已,不知他提及的“主”,究竟为何物。他正欲开口问,却被君岚抢了先:“好了,夜深了,你大病初愈,仍需好好休养,不宜劳心劳神。我还有些话,得单独跟叶先生谈。我们会去东厢房叙话,就不打扰你了。”
圆仔瞧她神色肃然,少了几分先前照料他时的温柔和善。他虽不知缘由几何,也品出几分自己不宜参与其中的意味。再者,自己昏迷之时,她不顾安危,将他从鬼门关里拉回人间,即便眼下神情端肃,于他亦非恶意。他们要谈的,大抵是孩子不该听的。他们助他重获新生,他也不该对恩人得寸进尺。思忖须臾,圆仔识趣道:“好的,我也乏了,就先睡了。谢谢先生和……太太。”
话音刚落,他连忙翻了个身,像是表明自己知行合一,当真犯困了。君岚听到那声“太太”,不禁偏过头去,不敢注视叶涣彰的神情。揣度再三,她终究庆幸这孩子没继续追问。一时说错话就说错了吧,大不了她待会儿再给叶涣彰赔个不是。两个大人松了口气,这孩子小小年纪,已学会察言观色。所幸底色不坏,聪明劲儿没用在勾心斗角上,充其量给自己谋个容身之处,本质是个淳朴良善的好孩子,倒也盖不住骨子里的锋芒。
两人步入东厢房,君岚面色不改,仍是一脸肃穆。叶涣彰不明就里,惑然问道:“你说有话要单独跟我说,是真的,还是为了让那孩子早点歇息。”
君岚沉声道:“我确实有话要跟您单独说。这些话,于情于理,都不该让孩子听到。”
“你说。”
她稳了稳心神,酝酿道:“刚才您对孩子说那些话,可否想过,若他病好了,您继续走您的康庄大道,他却得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于他而言,岂非更残忍?倘若一开始就只有死路,此时给他希望,到头来还是绝望,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该让他抱有希望,无论对这世道,还是对他自己。”
他顿时豁然开朗。孩子那句无心之言,尤其那声“太太”,无端端挑破了他掩埋已久的心思。今日之前,他未曾拿定主意,是否再进一步。过了今晚,先前隐没在云雾中的飘渺之物,逐渐成形。原先飘忽不定的,蓦然间,竟也定了型。叶涣彰坦然道:“原来你忧心这个。君岚,相识以来,我从未这么唤过你,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君岚始料未及,本是关于孩子的谈话,猝不及防地撇入另一个方向。她下意识背过身,不敢看他,饶是同一屋檐下,共处数月,面对这般直白的询问,她仍旧免不了羞赧:“本来是谈那孩子的出路,怎么无端端说起我了。您可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叶涣彰气定神闲道:“我这么问,自是有我的道理。或者说,你的事,还有圆仔的出路,我们应该放一处谈。容我再问你一遍,君岚,我可以这么叫你吗?你若不乐意,也无妨。但求你告诉我真心话。我不愿,你有分毫勉强。你只需顺着你的心意,不必顾虑别的,告诉我,你乐意吗?”
君岚心知肚明,此刻应允,意味着两人的关系自此越了线,再不复从前。只依着自己的心意回答,她自是心甘情愿,听他唤她名字。然而,两人身份有别,他又随黑袍和尚,信了他的主,只能有一位夫人。眼下他虽未婚配,可他要重返仕途,娶妻生子、传宗接代是迟早的事。人再聪明,再强大,也逆不过运转了上千年的古制,除非他彻底弃绝仕途。可她又算什么呢,凭什么让他放下他的志业抱负。
她理应拒绝,偏生对上他凝视她的灼灼目光,又想起他近乎恳求般,让她顺着自己的心意作答。天人交战之际,鬼使神差的,君岚的心意先占了上风,朱唇轻启,回应道:“若无礼教世俗,只问我本人的心意,我自是愿意的。遇上您之前,我受过情殇,差点一蹶不振。自那之后,我只想封心锁爱,再不陷入男女情事。没成想,我有幸认识您,跟您处得越久,我愈发觉着,我要对自己食言了。”
叶涣彰先是欣喜,再是了然:“你想说,你不是不乐意,只是碍于世俗、礼教和规矩,你没法依照自己的心意而活。那我答应你,至少在我面前,你不必拘礼。你想说什么,做什么,都告诉我,我力所能及,就竭尽全力替你办到。”
君岚摇头道:“我相信您的心意是真诚的。可我跟您不一样,您不到三十,就中了探花,前途无量,入世出世,进退皆可。我,还有圆仔,我们本都是命如草芥之人。若给了我们希望,再抛弃我们,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跟我们牵扯,任由我们沦入泥淖里,彻底死心。我有幸遇上沈夫人,这才找到了出路。可那孩子呢,您先让他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再把他打回原形,倒不如一开始就别让他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