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哲学中,人们感到自己被迫以某种方式看待一个概念。我做的是提出、甚或发明别的看待它的方式。我提出你此前未想到的可能性。你以为只有一种可能性,或最多只有两种。但我让你想到其他可能性。此外,我让你看到,指望那概念适应那狭窄的可能性,这是荒谬的。
——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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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月的求救声叩响镜心堂大门时,夕阳醉倒在阴云的怀抱里,懒洋洋放着血,如同病入膏肓的瘾君子,行将就木。血雨流遍天际,堕入海湾,挟着腥气,将镜海层层浸染。十六年来,每逢日落时分,方澄总会先打烊半个时辰,拉上屋内所有帘幕。她宁可躲在人为的暗处,死上半个时辰,也不愿置身橙红色的血污海。凝滞的血迹一点点复苏,沸腾,裹挟着她每寸肌肤,最终溺毙在鲜血的呼嗥声中。直至黑夜笼罩窗外万物,她睁开眼,挂上三盏长明灯,唤醒在地狱里游历半个时辰的灵魂。
她双眸紧闭,宛似一长串九重钩锁,看不见摸不着,封住了眼帘。她欲将一切关在门外,姑娘的呼喊声,却如洞开无数铁锁的万能钥匙,任凭机关重重,风蚀雨锈,愣是能劈出一方新天地。呼救声近一寸,九重钩锁便撬开一分。至姑娘拍响大门,血海咆哮声犹在耳畔震颤,却在她起身之时,冲开她眼帘,再往两侧退散。
方澄深吸一口气,竭力遏住翻腾的胃液和血水,酸水并血柱齐飞,身上没破口子,屋子却已弥散着泛酸的血气。她挣扎着挪至家门口,取了挂在大门右侧的手铳,收入衣襟,开了门。只见一名少女哭得梨花带雨,衣襟袖口开了线,衣料完好处,也糊了几层灰。一瞧镜心堂女主人开了门,少女仿佛瞥见最后一线生机,左手捂着心口,右手紧紧攥住方澄的脚踝,止不住磕头,并大声哀求道:“您行行好!救救我吧,我爹娘都死了,一个人流落到这儿,又听不懂他们说什么……”
方澄欲开口让她起来再说,却见姑娘背后,陡然出现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孔。定睛一看,是个敦实的壮年男子。未等方澄开口,那人已拽住姑娘的衣领,吼道:“还不快跟我回去!”
姑娘拼命摇着头,依旧单手抓着方澄不放,祈求道:“您救救我,救救我……”
方澄抬起右手,用力按了按额头,以防它此刻陷入眩晕,沉声道:“你是这姑娘什么人?为何对她步步紧逼?”
那人盛气凌人道:“我是她亲戚,你什么人?奉劝你别多管闲事,你一个女流之辈,还是安生待在家里相夫教子罢。”
令她忧虑的眩晕消失了,橙红血污尚未尽数褪去,她的视线却渐次明晰起来。方澄冷声道:“亲戚?别是人牙子拐了小姑娘,再对外说是亲戚,以免旁人路见不平,把她救下来。毕竟咱们这地界,家丑不外扬。一说是家事,便是把妇孺折磨得不成人样,外人也不好插手介入。我不吃这套,今天这事儿,我还就管定了。你若杵在这儿,不许小姑娘同我讲清楚来龙去脉,那就尝尝火药是什么滋味儿。”
那男人不信邪,嘴硬道:“你一个妇道人家,哪儿来的火药?便是你男人存在家里,你也不会使吧……”
话音未落,砰地一声,头顶已炸开黑烟,散下一地翠碧榕树叶。落叶垂倒在地,拭不尽满身硝烟。所幸一束榕树须盖在叶片身上,宛若一袭裹尸布,无声仰望着方澄的枪口。此时镜心堂门前,已聚集了不少看客,不知是被火器还是求助声吸引过来,围着三人,议论纷纷。那壮年男子似是见事态脱离其预料,尤其是方澄当真会使火器,不得不放软了几分声调:“这位夫人大人大量。我们升斗小民,也是没法子。不瞒您说,这姑娘确实是我远方亲戚,本是扬州人,爹娘前后脚走了,她没地方去,北边又动不动打仗,才跑到这边投奔我。我瞧她可怜,便收留了她。只是前几日,她身上出了红疹,一开始还瞒着,后来瞒不住了,请了郎中上门,说她染了癞病,要么送她走,要么找男人给她’过癞’。没病我能养着她,有病了,我不是郎中,救不了她。”
方澄道:“巧了,我也懂些岐黄之术,既然赶上这桩事,多一个大夫诊断,也算兼听则明。咱们行医的,得望闻问切。我且问你,你请的郎中,可否问过这姑娘,这几日吃了什么?”
姑娘仿佛怕她亲戚撒谎,抢先答道:“没问过,他见我出了红疹,就说我得了麻风病。要……”
方澄收好燧发枪,深吸一口气,俯身弯腰,视线同姑娘平齐。她握住女孩的手,说道:“别跪着了,起来慢慢说。”
姑娘点点头,触及方澄的双手之际,满以为那该是双强有力的手,方能玩得转火器。没曾想,这双手的力气只够放一枪,握住她时,已然耗了不少力气,甚至再站起身都有些困难。小姑娘不动声色,左手护着胸口,伸出右手反握住方澄的手,助她站起身时,不被周遭瞧出,她随时可能被眩晕撞倒在地。两人携手进了屋,姑娘扶她坐在酸枝木椅子上,适才继续道:“我从小对海鲜过敏,前几日附近有户人家过生辰,我去厨房打下手帮忙。这几年,饥一顿饱一顿,看见白花花的海鲜粥,止不住嘴馋,征得主人同意,就去喝了几口,没留意锅底用了虾蟹烹煮。我想着自己不吃海鲜,应该不至于生病。想不到,还是出了红疹。我不敢告诉黄叔,怕自己没地方去。结果……”
讲到后面,姑娘已是泣不成声。酸枝木桌上,锡制水罐立于中间,罐身泛着微光,围着三个银灰锡杯子。方澄满了两杯水,取过其中一杯,一饮而尽,人缓过来不少,又将剩下一杯推至姑娘面前。之后,她转向姑娘口中的“黄叔”,说道:“这样吧,我先替她诊脉,过敏和癞病我总能分辨。你信不过我,可以问问附近街坊,我是否通晓医术。若这姑娘真是过敏,你养不活她,便让她在我这里住下,日后与你再无瓜葛,可好?”
黄叔眼珠子滚了滚,踌躇片刻,作了决定:“好,就让她跟着你。不过有个条件,我养了她三个月,未要过她一分钱。如今她跟了你,这三个月的食宿费,你得付一半。姑娘出嫁,婆家要给她备上嫁妆;卖给人当丫鬟,买主得付钱;便是进了风月场,遑论浑倌人清倌人乐伎,妓院还得出笔钱买断。三个月食宿钱,我特意给你打了对折,也是念在你一片真心,替她寻个好去处,不算过分吧。”
“你要多少?”
“三十两白银,一个子不能少。”
此话一出,门口看热闹的一片哗然。那老黄不过是个开杂货铺的渔夫,每个月供给姑娘的吃食用度,定然到不了三十两银子。这数目搁乱世,便是给小康之家未出阁的姑娘做聘礼,也足够了。老黄敢这么要,可谓狮子大开口,引得旁观者议论纷纷。
“这也太贪了,狮子大开口嘛。”
“还不知道是不是癞病,是的话,方姑不得亏死,倒贴钱收留一个病号,干不了活也就罢了,还得反过来照顾她……”
“唉,背着她男人这么干,又是半路夫妻,还不知道九指先生回来了,会不会动怒?”
“这倒不会。九指平日里对她如何,街坊都清楚。类似的事,她也不是头一回干了,九指不还是回回都依着她。用我们四川话讲,九指就一个耙耳朵。”
“你说话客气点,九指可是你家娃子老师,还不收钱,背地里说人家耙耳朵,不厚道。”
“只是方姑再怎么发善心,先前也没把人领回家过。这回却破了例,搞不好还得倒贴一大笔钱,但愿九指还能一切如故。”
人群里有个女人眼尖,仿似想到了什么,张嘴道:“指不定……”
有人留意到她开了口,却见她突然收住话头,好奇追问道:“指不定什么呀,你说呀。”
那女人摇摇头,架不住周遭好奇八卦的目光将她团团围住,不得不吐露道:“我受过方姑恩惠,昔日患了咳疾,病愈后,总是浑身乏力。说是病没好吧,我不咳了;可要说好了吧,又总是精力不济。是方姑诊出来,说我体内有炎症,用接骨木、灵芝和少许姜黄替我配了药剂,我才慢慢恢复过来。所以呀,我不好当众议论人家家里秘辛。诸位或多或少,也受过镜心堂主人的恩惠,且看吧,方姑这么做,必然有她的考量。”
……
姑娘见方澄一袭褪色竹布蓝衫,天足配布鞋,衣着素朴,未施粉黛,鱼尾纹贴着眼角,清晰可见,青丝间杂着几缕白发。除了手腕上的五彩丝线,挂着花朵和月牙小挂坠,方澄身上再无首饰。姑娘唯恐她出不起这么多钱,又不愿再回去,左右为难之际,却听老黄又开了口:“你不出也行,这姑娘随身配着长命锁,镶了青晶石,比寻常银锁大些,做工也精细,一看便是值钱物事。据说这是她父母的遗物,生前叮嘱过她,无论发生什么,天灾人祸,饥荒战乱,都不能卖掉。你让她给你看看这锁,值不值三十两银子。值这么多,就把它给我;不值,三十两银子,一个子不能少。”
方澄转向姑娘,柔声询问道:“有这回事吗?”
姑娘攥紧了胸前衣衫,已是泫然欲泣,生怕失掉人生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终究点点头。不待方澄开口,她探入中衣,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锁,递给方澄。如老黄所言,银锁体积比寻常锁大些,与其说是锁,不如说是自带锁的小银匣子。底部挂着三个挂坠,由左到右,分别是梅花、三叶草和月亮。仔细一打量,钥匙孔亦是三叶草形状。
那锁闯入方澄眼眶,只见她倒抽一口气,后退了小半步,复又神色如常,不假思索淡然道:“锁留给姑娘,我付二十两银子给你,不能再多。门口街坊怎么看你开价,你心里也清楚。还是那句话,要么拿二十两银子走人,要么再看看燧发枪怎么用。不过,这次可不像刚才那回,打的不是树叶,而是你的脑袋。门外街坊皆是证人,你若敢在这里对我动手,即便杀了我,三天后,外子回来,也不会放过你。”
看热闹的人纷纷会意,劝道:“是啊,二十两银子不少了,人不能太贪心,见好就收吧。”
“就是,九指这人看着脾气好,可我见过他跟人动手,一脚踹过去,那人直接废了。你可千万别动歪心思,打方姑的主意。”
黄叔见此情状,也顺坡下驴,应承道:“好吧,二十两银子,你把人带走,咱们两清了。”
“烦请诸位邻居在此作个见证,替我看好这姑娘,我上楼取银子,很快就下来,”方澄不紧不慢道,见外头人应允,适才行至木椅旁,俯身附在姑娘耳畔,悄声宽慰道,“你坐着等我,我去去就回。另外,看好你的锁,千万别丢了。”
姑娘点头答允。半刻钟后,方澄双手捧着铜匣子下楼,当着所有人面,打开机关,里头赫然躺着银钱。双方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倒是再无波澜。待人群散去,先前吊着的那口气,霎那间散去,方澄有气无力地倚靠在门口,欲挪动步子,却迈不开腿。进退两难之际,被收留的姑娘三步并两步,赶至她身边,焦急道:“我扶您坐下,大不了我背您。”
方澄心底忍俊不禁,却疲累得扯不出笑,只得轻声道:“你这几年饭都吃不饱吧,哪儿来的力气背我。”
到底年少气盛,姑娘被她一激,硬气道:“您瘦成这样,我年纪又小,身强力壮,肯定背得动!”
说话间,两人已挪至酸枝木桌椅处。小姑娘搀扶方澄坐下,不消她开口,已取过锡罐,重新满上一杯水,端到女主人嘴边。须臾间,方澄已然恢复了些许力气,双手接过杯子,抿了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不假思索道:“我叫吴秋月,该如何称呼您?”
“我姓方,外子姓袁,就叫我方姑吧。”
见秋月面露疑窦,眼波流转间,又硬生生吞下困惑。方澄嘴角弯了弯,轻声解释道:“你是想问我,为何不唤我袁夫人吧。我俩是半路夫妻,鳏夫寡妇凑活过日子,亡夫在我心里,无人能及。婚前我同他提过,能接受,我们就一起过,不接受便算了,从此各奔东西。他不在乎,我们才过到一处。”
“那我就喊您方姑,我娘生前说过,女子嫁人了,也不该被抹去姓名。有什么我能做的,您尽管开口。”
方澄摇摇头:“没什么要做的。真有事,我会吩咐你。厨房在后头,我做了些豌豆黄,还烙了几张饼,灶台上还有些瓜果。你若饿了,就凑活吃点,垫下肚子。等我缓过这口气,我再给你下厨。”
“别说,这么一折腾,我还真有点饿了。多谢您款待。”
“那你自便,我进书房里小憩一阵。你要想吃别的,我又没醒,灶台旁边五斗柜上,有个小袋子,里头有些碎银,你就去附近,买你爱吃的。”
不待秋月开口,方澄已没入厅堂左侧的厢房,闩上门。一个时辰后,月上柳梢头,门锁打开,酸枝木桌子上,除了先前提及的烙饼和豌豆黄,已然摆上了一份烫煮干丝,一盘番茄炒鸡蛋、一份盐水菜心和一屉包子。秋月忙解释道:“只有牛肉包子是买的,别的都是我自己做的。我看厨房里还剩些豆腐和瓜果蔬菜,就自作主张,做了这些菜品。万一不合您口味,还望您担待。”
方澄笑道:“不会,你有心了,我尝尝你手艺。”
“不晓得您来自何方?我爹娘都是扬州人,我只会做点淮扬菜和简单家常菜,也不知道合不合口味。”
方澄慢条斯理道:“我在扬州住过几年,放心吧,不会吃不惯的。”
秋月不再多言,两刻钟功夫,一桌菜下了肚。方澄欲收拾餐具,秋月赶忙提议道:“您先歇息吧,我来就好。您救我一命,又给我安身之所,我还什么活都不干,赖在这里吃白食,我娘在天上,非抽我不可。”
“怎么是吃白食?这顿饭不就是你做的。”方澄淡笑道,“听你这么说,你娘是个厉害人物啊。”
秋月陡然噤了声,不复方才活泼模样,约摸是触及了伤心事。两人一时无话。最终,还是方澄开了口:“那今晚麻烦你了,我替你收拾间屋子。”
秋月点点头,不再多言。又过了半个时辰,秋月完工,方澄也已收拾好厢房,并替秋月备好了沐浴的热水,先引秋月到浴室里,嘱咐道:“你慢慢洗,不必着急,更不必顾虑我。你来之前,我已经洗过了。你住的屋子在书房后侧,门上刻着三叶草,一看便知。”
说罢,方澄回了书房,翻出砚石,开始研墨。不多时,秋月已洗漱完毕,见书房亮着油灯,踌躇片刻,还是敲敲门,听屋内传来回音,她压低了声响,说道:“我先进屋歇息了,您……”
“好,我还要处理些杂事,你先睡吧。”
语毕,见隔壁屋室沉入静夜,坠入梦乡,方澄才打开桦木书柜的暗格,取出一本册子,封面躺着三个字“江河水”。她径直翻到文字和白页交界处,字迹止于乾德四年。此后光阴醉了酒,断了片,滞留在此,裹足不前,一歇,便是十六年。方澄右手运笔,狼毫蘸满墨汁,吸足了为时间特制的解酒药,笔尖再触泛黄书页,一点点挑开昏沉十六年的睡眼:“乾德二十年,镜海,镜心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