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一行人抵达云南府【1】。两个月前,暑气漫溢,无声无息填满了广州城。幸而叶峥已痊愈,比叶、方二人预想得还早些,三人得以依照原计划,过了小满,时节上羊城入夏半月余,便一路西行。一路上,三人一落脚歇息,叶涣彰便教养子功课,不认识的汉字自是要学。每离开一处,叶涣彰还会留下的识字与算术的册子,赠予招待过他的人。至于诗词骈文,则一切随缘。孩子喜欢的,聊上几句,不喜欢的,一并略过。旅途歇脚的时日,白日里大半辰光,叶峥读着养父翻译的几何算数,抑或对着地图,目光总停驻在陆地边界之外。他时不时想,原先待在船上,只觉着去哪儿都远,五羊城绵绵无尽头。殊不知寰宇内,孩童眼里偌大的广州城,也不过是沧海一粟。而世间没去过的地方竟这么多,若有机缘,他定要去看看。之后每到一处,他便根据父母的提示,执笔画起路线,标注游历过此地。就这样,笔尖一路西行,最终停驻在云南府。
云南府四季常春,一昼夜功夫,散尽了长途跋涉积攒的汗湿与倦态。休憩几日后,三人恢复了精神头,决定去云南府西郊的碧鸡山转转。是日天清气朗,登山途中,亦有树荫遮蔽。纵使云南府的日光泼在脸上,远比广府干枯毒辣,似是随时要在脸上扎出小孔,再以此为支点,扯开一层皮。所幸树荫成片,出行前,君岚也备足了水,行至半山腰,亦不至于口干舌燥。
君岚不是没忧心过,挪了地方,叶峥是否会不习惯这边的气候,无端端添了新的病症。孩子却未如她担忧那般,故土难离,一路走来,大多兴致高昂,神情雀跃,尤其到了临安府,见此处生产先前未见过的石头,天然着色,熠熠生辉,旋即捡了几块揣入衣兜里。自始至终,他鲜少流露出不舍之态。她私底下问他:“会舍不得走吗?”
叶峥道:“不会。树挪死,人挪活,能看看先前从未去过的地方,多好啊。母亲,您会舍不得离开吗?”
君岚摇摇头,瞬时想起了什么,补充道:“不会。只是,我在六榕寺里,遇上了我命中的贵人。没有她,我不会认识你父亲,也不会认识你。就算那天碰上你,恐怕也无力救你。我知道的那点医术,还有随身携带的医书,也一并出自她之手。非得说舍不得,与其说是一座城,倒不如说,是那座城里,寄存着我在意的人,还有我们共处过的辰光。别的,倒也不值得留恋。”
走着走着,三人渐近山顶,云南府尽收眼底。滇池澄澈如绿松石,镶嵌在山脚下。叶峥不禁想起自己捡的石头里,恰有一块颜色与之相近。出游轻装上阵,他捡来的宝贝石头,也只能寄放在客栈里。他正回忆着那石头的纹路,冷不防地,周遭杀出一群人,将他们团团围住。同他记忆中的疍户一样,拦截他们的人,大都面黄肌瘦,也因此,他竟也不算害怕。
君岚和叶涣彰却不然,两人一前一后,将孩子隔在中间。叶涣彰下意识握住防身的小刀,说道:“要钱要命,单冲着我来。孩子和他母亲无辜,放他们一条生路。”
那群人未料到叶涣彰这般反应,面面相觑,竟一时不知所措。见他们略有松动,叶涣彰续道:“我瞧你们气色不好,是不是许久没吃饱饭了?唉,也是可怜人。这样,你们是谁,有何冤屈,又为何到这步田地,一并告诉我,我也好替你们想想对策。但我们全家若死在这里,那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再说,我今日出游踏青,并未带多少银两,只为轻装上阵。截住我,你们拿不到多少钱,方才在路上,干粮也吃得差不多了,近乎是一无所获。让我们平安离开,我倒能允诺你们,竭尽全力,替你们讨一个公道。”
人群中有人开口道:“你说你会替我们讨回公道,我瞧你是个读书人不假,可如今读书人多了去了,也不是各个都能当上官。即便当了官,也未必能直达天听。我们目不识丁,身如蝼蚁,也不认识官府里的人,凭什么信你,能办到你所说的话?”
叶涣彰沉吟片刻,说道:“我的确是朝廷命官,只是先前家母离世,这才丁忧辞官,暂且离京。不出意外,满了三年孝期,我还得回去。即便我不做官了,我也有信得过的同僚,愿意将你们的境况,一五一十昭示天下。反过来,我若死在这儿,那你们可就真成了罪人。纵是先前有说破天的委屈,也无从伸冤了。横竖都是赌,怎么走都走不出活路,倒不如信我一回,最差,也不过重操旧业。我若替你们办成了,岂不是皆大欢喜?”
听闻他在京城任职,又是一番循循善诱,围堵他们的人,神情松动了。可依旧有人不肯后退,似是陡然间想起了什么,说道:“咱们不识字,也没跟当官的打过交道。还是问问吕汶。他跟咱们不一样,本就是军户后裔,他家有银器铺子,平日里也跟官府打交道。咱们辨不明白,这人说的话有几分真,可吕汶行。”
另一人开口道:“可是吕汶今日不在这里。头一晚他还推脱,说今天不来,不想淌浑水。再说他有银器铺子,跟咱们不一样,谁知道他能不能豁出去,替咱们干这等得罪官府的事。”
“谁说我不能?”
树梢上,突然传来一声大喝。叶涣彰和君岚听闻此言,不禁仰首,猜出坐在树枝上的男人,大约就是他们口中的吕汶。只见那人并未束发,须发披散在粗布麻衣上。未待君岚和叶涣彰开口,那人轻巧一跃,稳稳落地,说道:“不跟你们掺和一道,是权衡利弊后,发觉你们这法子委实行不通。昨晚我才没答应,随你们一道来。并不是说,我不在乎大家死活。你们说要在云南府滇池畔的西山,找个僻静处劫财,最好这人是当官的,就能解眼下燃眉之急。行不通,完全行不通。可我也知道,人饿急了,什么烂法子馊主意,都可能想出来,走投无路了,可不就这样。我不放心,就暗中尾随你们,一路跟到西山。果然,挨了大半天,才等到一个人。也好,酿成大错前,没有碰上真正的恶人。依我看,这位先生靠得住,咱们可以信他。”
他又转向叶涣彰和君岚,深深鞠了一躬,致歉道:“先生,太太,抱歉。去年干了一整年,上头人说,过了春节就发薪饷。半年了,到现在一个子儿也没发下来,一点动静都没有。您也看出来了,他们饿得皮包骨头,有的人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结果今年上头要我们干的活,一点没少干。他们这才出此下策,头一回落草为寇。我倒是想劝,可也劝不住,您大人大量,能否瞧在他们是初犯的份上,饶过他们一回。”
叶涣彰叹息道:“当然。这些年,百姓苦,我不是不知道。”
“那夫人和令公子……?”
君岚松了口气,不再有性命之虞,许多事情,便也多了宽宥的余地。矿工们肤色黝黑,面色青苍,亦唤起她一无所有时的记忆。她面朝吕汶,淡笑道:“我不怪罪,都是可怜人,何必彼此为难呢?”
叶峥本就不怎么怕。又见吕汶一跃而下时,身姿落拓,举止洒脱,听完他刚才两番话,更是油然而生出几分好感,也爽快道:“我不在乎。”
有了吕汶担保,众人渐次散去。待他们走远,吕汶对叶涣彰说道:“先生,您是否来过云南府?若没来过,可否需要一个向导?”
叶涣彰略显惊喜道:“你不问我,我正想问你,可否知道云南府里有没有可靠的向导。你若愿意替我们当向导,那再好不过了。今日之事,也算是因祸得福,同你结缘。放心,我会付你工钱。”
吕汶听他提及工钱,难得有点不好意思,垂首笑道:“不提钱。谈钱,伤感情。比起他们,我还有门手艺,也有点家当,不必天天下矿井。先生您想去哪儿,告诉我便是。云南境内,多数地方我都去过,也还算相熟。”
叶涣彰说道:“别这么想,亲兄弟也得明算账。朝堂上有人要当赖子,可不是所有人都同流合污当赖子。你放心,工钱我会如约付给你,绝不欠你一分一毫。至于去哪儿,容我再想想。不过有件事,我当真要向你请教。”
“先生请讲。”
“我听你们说话,不像云南府的人,你们该是从云南别处跑来这里吧。”
吕汶笑道:“我从澄江府来,他们有些人同我一样。更多人,是从个旧、蒙自还有大理过来。只是之前去那边跑过马帮,做过小生意,所以同他们打过交道。唉,先生知道我为何想着与您同行么?这些天,拖欠矿工薪水之事,已然激起民愤了,大家从云南各处赶来省城,也是想替自己讨个公道和说法。估计接下来几日,云南府不太平,您又带着女眷和孩子。我陪着您一道游历,他们大概不会把我怎么样。”
叶涣彰抱拳道:“多谢。”
“先生不必谢我,只希望您真的能做到,先前应允之事。前朝至今,云南的银课占了全国一半,本朝征三成税,实属历朝历代最高。从百姓道朝廷,中间再拐几道弯,最后真正落到矿工手里的,勉强养家糊口吧。“
————————————
注释:【1】即昆明,云南府系明代昆明的旧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