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防部”办公所在地是一处以红砖白墙为主体的大楼,正中间耸立着一座砖红色的高塔,高大的石拱门上刻着“介寿馆”三个字。
走进这间办公室,一架格外醒目的B-24轰炸机全金属模型安放在一黑一红两部电话旁边。
“喂……快、快请他进来!”对着黑色话筒讲话的,是“国防部”代理参谋总长、空军总司令、陆军二级上将周至柔。
他起身整理了一下军装军容去迎接客人。
随着副官一声“报告”,进来的人正是吴石。
周至柔笑容可掬道:“学长啊,可把你给盼来了!”
吴石立正敬礼:“周总长。属下吴石前来报到。”
周至柔忙道:“学长折煞我也,代理,代理而已!坐。请坐。”
落座之际,张副官送来了茶水,又出去了。
“顾总长辅佐总裁在广州主持大局,我不过是奉命临时代管国防部在台湾的各项事务,可不敢擅称总长啊。”
“那……全听总座吩咐。”
“罢了罢了,我只当学长叫的是空军总司令。话说回来,现在战局发展着实不容乐观啊,几个月前还打算划江而治,如今政府已经一退再退到了广州,国防部对战局的所有预测没有一次应验,学长应该知道,我在陆军最高只干到副军长,此后便始终在空军效力,总裁这个时候让我负责国防部的事务,真不知是福是祸啊。”
“依我之见,一段时间内总座尽可高枕无忧。”
“哦?说说看。”
“共军粟裕部占领福州后一路南下,直取广州,看似凶猛,其实该部自徐蚌会战以来连续作战,元气大伤,进至福州已成强弩之末,短期内无法突破我军在漳厦、潮汕地区的重兵集团,东南方向暂时可保无虞。华中倒是必有一场恶战,林彪休整已久,对湖南志在必得,不过守桂必守湘,李宗仁代总统绝不会坐视不管,白健生小诸葛的名号也非浪得虚名,无须总座督促,也会拼死抵抗。所以我才说,总座可以高枕无忧。”吴石站在中国地图前面一口气讲了下来。
周至柔频频点头道:“总裁有识人之能啊!日后工作上少不了要倚仗学长了。”
“蒙总座信任,在下自然要全力以赴啊。”
“此情此景,让我不禁想起学长在保定军校毕业典礼上致答谢词的英姿,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
“总座又拿这些旧事调侃我。”
“怎么是调侃呢?我当时还是个刚入学的毛头小子,学长已经站在黎元洪大总统身边讲话了,那个情景,永生难忘啊。”
“这叫先前阔!”
两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一声惊雷炸响,台北上空陡然乌云密布。
吴石已经起身准备告辞:“那就不打扰总座了。”
“对了,学长有没有趁着还没上任去见见老朋友?”
吴石不动声色答道:“哦,去拜会了陈长官,还和一民兄吃过一次家乡菜。”
“我记得你跟何遂是世交,没去见见吗?”
“一直有书信往来,不过这次来台湾还没来得及见面……怎么,何遂出什么事了吗?”
“我听到香港的内线消息,他的小儿子何康在上海军管会担任农林处处长,被记者拍下来了。何遂恐怕也脱不了干系。我知道你们两家私交甚密,怕学长不知深浅,牵扯上就麻烦了。我可不想眼看学长满腹才学,却没有施展之地啊。”
“我本来正打算约他叙叙旧呢,多亏总座及时提醒。”吴石暗自一惊。
周至柔拍了拍吴石的胳膊:“你我从此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台北街头,吴石的那辆别克车轰鸣着疾驰而过。
一个急刹车,轿车沉重地急停下来,驾驶座上的竟是身着中山装的吴石。见左右无人,走进何遂家的院子,只见何遂已经收拾好了行李。
“你来得还挺快!前天我收到了紧急撤离通知,孩子们的船票都买好了,坤立跟孩子们一起走。现在应该已经上船了。”
“您都知道了?那您怎么还不走?”
“既然渔网破了,就要补好,不然以后怎么打鱼?小康被记者拍到,照片在香港见报,再传到台湾,总得有几天时间,我打算利用这段时间把补好的情报网全都交给你,而在这之前,你不知道,就是最安全的。”
“我知道您是好意,可既然连周至柔都听到了风声,保密局的特务随时会来找你。快跟我走。”
吴石往外走了两步,却发现何遂没有跟上来。
“何兄……”
“我去基隆赶船。你快走吧,我这里不安全,不能让别人看见你来过这里。”
“两个小时后有一架去香港的飞机,我托可靠关系腾了一个座位,我的学生聂曦现在正在松山机场踩点确认安全。”
何遂交给吴石一个牛皮纸袋:“我留给你的材料,以及你联络交通员的信物都在里面。交通员叫张灏,是老地下了,他现在的身份是基隆港轮船公司的大副,电台藏在船上,出海才会发报,所以测向台、查电表这些常用的办法都找不到他,很安全。他负责紧急联络的电台,平时不启用。”
“好,有重要情报或者紧急情况我会启用他。”
“另外,如果将来你在台湾有什么困难,可以去香港永春堂药店找万景光万经理,还是以这里面的信物和暗号为证。我回去后会把你的情况告诉他,安全起见,他必须见到你本人,才能接头。”
“明白了。”
“还有,我一直在查是谁在两周之内渗透了整个基隆工委,导致了这次基隆工委的全军覆没。最近刚调查明白,他叫谷正文,保密局侦防组组长。万一你们以后打交道,这个人,不可小觑。”
“谷正文……略有耳闻。”
……
一道功夫茶的时间还没完。两辆道奇轿车突然停在何遂家院外。
保密局行动处处长叶翔之下了车。紧随叶翔之的特务们也纷纷下车。叶翔之一挥手,特务们纷纷朝院门走去……
和煦的阳光透过日式木格窗洒进客厅,茶几上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白开水,门外传来一阵母鸡受到惊吓的咯咯声。
两个特务破门而入,叶翔之紧跟着进来。然而,客厅里空无一人。
特务们鱼贯而入开始搜查。叶翔之闻见了什么。
特务甲跑来报告:“处长,没有人。”
特务乙跑来报告:“处长,厨房正在煎中药。”
行动队刘队长跑来报告:“处长,后院晾着几件衣服,还没干。”
叶翔之摸了摸水杯命令道:“守株待兔,一组守前门,你带二组守后院,注意不要留下痕迹。”
“是!”刘队长对特务甲、乙命令着,“快检查一下!”
叶翔之大步流星出了院子,把正在门口啄食的母鸡吓得咯咯直叫。
别克车行至机场旁的稻田,稻田后面就是松山机场的塔台。
九月的三季稻一片青翠,几个穿得很少的本地农民在田埂上撑着一张网子抓麻雀。
“就送到这里吧。你的这车和人都太显眼了。”
吴石把车停住,何遂下车。
“东海小组,以后就交给你了。”
“收拾乾坤归腕底,吾辈固应如是!请叙圃兄放心,我不会辜负您和同志们这三年的心血,您交给我的任务和材料,我会一一落实好。”
“你我‘孤心郁勃凭双剑,共济安危托一舟’……我那幅《长江万里图》,还想请你再添一首诗呢。”
“会有机会的!”两位老战友的手再次握在了一起。
不多久,吴石看到远处一架C-47运输机低空掠过稻田,缓缓爬升。
一辆吉普车在飞机巨大轰鸣的掩护下悄然停在别克车跟前,跳下车的人是聂曦。
“老师放心,我亲眼看见何老登上飞机后,才离开机场的。”
吴石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再抬头,飞机已隐没在云层之中。
吴石的别克车沿着介寿路驶向那栋暗红色的建筑。轿车里的收音机传出女播音员柔美的声音:“……共军以大陆沿线澳头、集美等地的炮火向我厦门第一线嵩屿等地猛烈轰击,继而乘帆船分别在厦门之五通、钟宅、高崎与鼓浪屿等地登陆,我军分头截击,激战甚烈。汤司令恩伯表示,金厦堡垒,固若金汤……”
轿车穿过荷枪实弹的卫兵人墙,沿车道直接停到正门前。
吴石下车,只身走进这场如江河入海般无法逆转的历史巨潮中。
巨大的“国防部”作战室里,每一个人都像拧紧了发条的自鸣钟。
最外面的桌子上放着一排发报机和收报机,每台机器前都有人值守。
参谋甲拿着一份电文交给一名发报员:“直接发五十五军,快!”
发报员戴上耳机,开始发报。
作战厅中将厅长带着几个参谋正在进行图上作业:“在这里,神山、后莲尾、墩上一线……”
一名顶着金色空军帽徽的少将激动地对听筒吼着:“八大队吗?你们准备好了没有!……就他娘一架?一架也得给我派出去!”
一块硕大的金厦地区沙盘,沙盘上的厦门岛四处都是要塞,但红色箭头已经从西、北、东北三个方向包围了厦门岛。身着白色空军军装的周至柔面对沙盘眉头紧锁。
周至柔并没有转头,快步走来的张副官便听到长官发问:“汤恩伯还没联系上吗?”
张副官赶紧应道:“总座,吴次长来了。”
周至柔精神一振,目光落在刚进门的吴石身上,远远开口道:“学长您可算回来了,如何,与辞公议出什么妙计了吗?”
“总座,厦门……已经失守了。”
“汤恩伯不是说他的厦门要塞固若金汤吗?!不是号称守个三五年没有问题吗?!现在还不到三天!三天啊!”
“共军在鼓浪屿用佯攻牵制了汤司令的预备队,趁机在北半岛建立了登陆场。陈长官也是接到厦门电信局局长的电话才知道共军已经攻入市区的。”
“伤亡情况怎么样?部队能撤回来吗?”
“目前可以确定北半岛的七十四师、一八一师,市区和鼓浪屿的二十九师,全军覆没。南半岛的第六十八、九十六军余部也凶多吉少,只有一六六师比较完整地随汤长官撤到了金门。保守估计,伤亡接近三万人。”
周至柔沉吟半晌道:“总裁说过,台湾是头颅,福建是手足,这让我如何向总裁交代!”说着手一挥,沙盘边的杯子在地上摔得粉碎。没有人敢说话,也没有人敢来收拾杯子。
吴石目光落在沙盘上那毗邻厦门的金门岛。
“总座,厦门已经丢了,金门,近在咫尺。”
周长官没有回应。
吴石的办公室几乎所有墙壁上都贴满了地图,一张全国地图、一张东南战区作战图、一张华中战区作战图和一张华南战区作战图。最大一幅地图两边挂着唯一的手书,是自己写的“俯仰不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
聂曦端着一杯茶递过来,吴石接过喝了一口,继续看那张他已经看了很久的华南战区作战图。
“老师,厦门的永久性防御军事要塞都被打了下来,我想不出十天,金门也能传来捷报!”
“未必。无金马便无台澎,金门一旦破了,台湾这颗头颅难保,所以老蒋一定会想尽办法在金门背水一战,保住手足。”
“金门只有李良荣两万多的残兵败将,学生认为不足为患。”
“如果胡琏的十二兵团驰援金门呢?他最近在海上的行踪,一直飘忽不定。”
聂曦愣住,喃喃道:“狡如狐的胡琏……”
“如果十二兵团和二十二兵团联手防御金门,将出现对解放军最不利的
态势……”
吴石突然转了话题:“老张今天能接头吗?”
“今天可以,明天一早他要出海。”
“国防部”会议室里,东南军政长官公署长官兼台湾省主席、一级上将陈诚坐在上首,右手边是周至柔、吴石,左手边则是素有“儒将”之称的中将刘咏尧次长和林蔚。
“……目前驻防金门的,是李良荣的第二十二兵团,但缺编严重,算上归建的一六六师,最多只有两万余人,而且很多部队已经是第三次重建,连军装都还没有配齐,好多士兵穿的还是老百姓的服装,真打起来,恐怕顶不住。”吴石如实汇报。
陈诚问:“我们还有多长时间?”
“根据金厦海域的潮汐规律,最近一次大潮将在十月二十五日夜间到来,持续两三天左右,我们认为共军很有可能趁此机会对金门发起登陆作战。”
“还有七天,形势很不乐观啊。我已向总裁汇报了厦门失守的消息,总裁指示,金门不容有失。诸位,有何良策?”
大家面面相觑。
林蔚急切地建议:“能不能派二〇六、二〇七师过去?”
陈诚明显不赞成:“二〇六、二〇七两师尚在台南接受孙立人将军训练,青年军唯一能打的二〇一师已经在金门了。空军的情况怎么样?”
周至柔答复:“我计划派第一、第二两个轰炸机大队,分多个波次对共军的登陆船团及登陆场进行地毯式轰炸,不过……金门没有机场,三板斧抡完了,飞机就得回来,守不住阵地啊。”
刘咏尧发言:“现阶段各地战况都颇为吃紧,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抽调几个师运到金门岛,并非易事。能否在海空协同的基础上,请汤、李二位将军,在防御工事上多下功夫?”
周至柔表示赞成:“刘次长所言,恐怕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我何尝不想如此,可海空协同、碉堡要塞,还能多过厦门吗?不是也丢了吗?”陈诚说着站起身,背着手看着墙上的东南战区作战图,继续说,“难道就没有一支部队能够驰援金门了吗?”
整个会议室一时无人敢应。
吴石打破沉默道:“陈长官,胡琏将军的十二兵团,此刻在何位置?”
“现在应该快到舟山了。胡琏所部驰援金门当然是最佳方案。但十二兵团名义上仍归薛岳将军指挥,我不便直接调动。”
一个上校参谋插进来:“报告!”
“进来。”
“报告长官,总裁急电!”
众人起立,陈诚双手捧着读了电文,不禁看了吴石一眼。
陈诚:“总裁手令……”
众人立正。
一丝笑意在陈诚脸上开始浮现:“即日起,胡琏兵团划归东南军政长官公署指挥……”
众人屏气凝神,静待下文。
“蔚文啊,你亲自给胡琏将军发电,命令十二兵团第十八、十九两军,即刻掉转船头,赶赴金门增援!”
“是!”林蔚领命后大步离开。
众人无不面露喜色,吴石也似乎松了一口气。
刘咏尧道:“总算是解了燃眉之急啊。”
陈诚看着吴石说:“虞薰兄这次又和总裁想到一处去了,不愧是总裁钦点的吴状元啊!”
“陈长官过奖了。”
“辞公用兵向来果决,学长也不必过谦。总而言之,如今我军在金门突然有了胡琏兵团六万多精兵强将,而共军既无海军也无空军,就算他们把叶飞十兵团的十万人马全部砸到金门,也必然有去无回!”周至柔打着哈哈。
“胡琏将军的这记回马枪,需要悄无声息,才能杀得漂亮,今天的会议内容,仅限在座诸位知情。”
“辞公尽管放心,难道我们之中还能有匪谍不成?”
大家哄堂大笑,吴石似乎笑得最为开怀。
走出会议室,吴石抬手看了眼手表,下午三点。他加快了脚步。
周至柔在后面喊了一句:“学长!”
吴石停步,知道是周至柔。
二人边走边聊:“老实讲,今天刚得知厦门失守的消息,我是真觉得在福建没得打了。厦门有要塞、有机场、有城市,只守了三天,金门有什么?残兵败将!”
“如果还像当时的情况,怕是要不了多久就能和汤司令在这里开会了。”
“能跑回来都算好的,保不准就步杜聿明、黄维后尘了。这个汤恩伯,自从豫湘桂会战开始就没打过胜仗,厦门交给他,不丢才怪。”
“总裁经略西南,指挥一百多个师应对共军的大迂回大包抄,广州战略撤退,可撤出来的十万多人何时能回来、能回来多少,都尚未可知。留给东南军政长官公署的就只有这四十万人的家底了,连守个小小的金门岛都得拆东墙补西墙,陈长官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学长的眼界还是这么开阔啊,话说回来你已经连着盯了好几宿了吧?你我现在可不是在军校的年纪了,今天不许加班了,好好休息休息。”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最近身体是有些吃不消了,血压一直下不来,我一会儿打算去医院看看。”
周至柔看看表:“哟,时间不早了,你快去吧,身体要紧。”
说话间,吴石的办公室已经到了,吴石目送周至柔走远。
匆匆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外间的聂曦立刻站起来。
吴石示意他进来关上门。
“快,联系老张!”
“老师,今天不是接头的日子,而且准备时间也不充分,我担心临时安排可能会有风险。”
“来不及了。陈诚已经下令让胡琏的两个军增援金门,金门兵力陡增三倍!渡海登岛作战本就是解放军目前最薄弱的环节,如果胡琏增援金门的情报送不出去,解放军便将在毫无制海权、制空权和纵深的情况下,以进攻两万守军的作战准备,背水强攻六万精锐把守的滩头阵地,后果不堪设想!”
“基隆工委出事之后,老张最近一直在台北。我得提前去保安司令部给他办临时通行证,否则他今晚出不了台北。”
吴石抬手看表,说:“顺路把我送到医院,你先去办完通行证,之后再来医院接我。”
聂曦感觉不妥,直言道:“老师,我担心您的安全。还是我去跟老张接头吧?他也认识我。”
“叙圃兄离开台湾后这一个多月,我和老张在医院接头也有三次了,老张很有经验,要是有危险,他不会来和我接头的。不过,备用情报和临时通行证,你提前放在约定地址,万一接头的时候情况有变,老张会去预定地址取的。”
聂曦迟疑了一下,还是遵从了吴石的意见。“老师,那我先送您去医院。”
台大医院大门前车来车往,除了前来就医的患者,还有边嚼槟榔边拉客的黄包车车夫。小贩们蹲在街边戴着斗笠卖莲雾和凤梨。一名园丁漫不经心地修剪着花坛。几个药贩子徘徊在台阶上,神神秘秘地向患者兜售药品。
张灏身穿中山装快步朝医院走来,经过路边一个挎着书包的本地小孩儿,突然返身折回去,递给小孩儿一张新台币:“来包新乐园。”
小孩儿从书包里摸出一包烟递给张灏。张灏把香烟一支支放进一个金属烟盒里,利用金属烟盒里自带的小镜子,仔细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然而,不远处的一辆轿车内,保密局的谷正文在车内用小望远镜观察着张灏的一举一动。
张灏走向医院门口的台阶,靠近一个衣着不凡的病人,手里拿着一盒药品和男人说着什么,男人摇摇头走开。
那个园丁突然间被医院门口一个身影吸引了过去,手上的剪枝活计都停下了。
一个西装革履、气质不凡的人,从医院大门出来,正往下走。
远处道奇轿车内的谷正文又惊又喜,忍不住地自言自语:“吴次长?!”
聂曦开着吴石的黑色别克车在不远的台阶尽头启动。
吴石眼望向汽车,缓步前行。
张灏左右看看,主动迎了上去:“先生,要盘尼西林吗?”
吴石没有止步,低声说道:“注意有人。东西在老地方,赶快!”
张灏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盘尼西林递过去,注意到路边一个黄包车夫正侧视着吴石。
聂曦从驾驶座下车打开了别克车的后门,瞟了一眼台阶下卖水果的小贩,小贩仍在不时偷看吴石。
吴石此时距离汽车不过几步之遥。车夫、小贩、园丁……看似正常的环境里,火药味已经扑鼻而来。吴石镇静地把盘尼西林递回去,用一种很难听清楚的声音说:“绑我。”
张灏听到了。他立即从腰间掏出一支驳壳枪,一把勒住吴石的脖子,把枪顶在他头上。
一瞬间,园丁、车夫、水果小贩、患者齐刷刷掏出手枪指着张灏。
“都不许动,再动我就崩了他。”
园丁赶紧伸手制止众人:“别开枪,小心伤了吴次长。”
“你想干什么?”
“原来还是个次长,难怪这么大阵仗。”张灏对着聂曦喊道,“把后门打开!”
聂曦打开后排车门,脖子上的青筋直跳。
“劫持次长,你考虑过后果吗?”
“长官,今天这个忙,你不帮也得帮。……你、你也上车!”
聂曦没动。
“按他说的做。”
聂曦上了驾驶座,张灏勒着吴石的脖子来到后门旁。
车夫道:“站住!再动我要开枪了!”
张灏用枪口戳得吴石的脑袋一动,停顿了半秒,张灏半个身子已经进入车里,吴石被迅速拽了进去。
“开车!”
随着引擎一阵轰鸣,别克车挤开前面挡着的特务一冲而过。
谷正文从自己那辆车边闪出来,随手给了别克车一枪,子弹在钢板上击起一片火星。
车里面,张灏迅速掩护吴石低下头,聂曦一边从反光镜里观察谷正文方向,一边猛踩油门。
园丁突然从医院另一侧的车道钻出来,从侧面开火,一枪打过去,别克车停在了路边。
挡风玻璃碎了,聂曦耷拉下脑袋昏了过去。
吴石喊道:“聂曦?聂曦!”
张灏忍着痛:“去基隆三荣行,找老板要林义伟留下的钥匙……”
吴石惊愕地回头,发现张灏左手持枪顶在他自己的头上。
还没等吴石作出反应,车内枪响了,震得人脑袋嗡的一声。
后排车窗上赫然绽开一朵血红的花,鲜血顺着破碎的玻璃滴滴落下……
跑在最前面的是那个园丁,后面跟着一群蜂拥而上的特务。
张灏倒在血泊之中。脸上带血的吴石掰开他的手指,紧紧握住那支夺人性命的手枪。
聂曦被枪响震醒了,迷迷糊糊地问:“老师,您没事吧?”
“没事。”吴石说着走下车,掸了掸身上的碎玻璃。
聂曦拍了下脑袋,尽量让自己清醒,跟着吴石。吴石稳步走到园丁面前,扣动了扳机,一声枪响。鲜血从可怜虫的小腿上汩汩地往外涌,他痛苦地号叫着。
谷正文手里抓着他的鸭舌帽,匆匆赶到吴石面前深深鞠了个躬:“卑职保密局侦防组组长谷正文。是卑职驭下不严,让您受惊了!”
吴石手中的枪调转了方向,指向了谷正文的头,俯视众人。空气,凝住了。
谷正文闭上了双眼,岂料吴石拇指一拨,关上保险,面无表情地走了,坐进了谷正文乘坐的那辆道奇车的驾驶座位。
聂曦急忙跟着上了道奇车的副驾驶座,看到吴石的一个眼神,欲言又止。
地上淌着的鲜血分外扎眼。侦防组的小特务们呆若木鸡。
谷正文看着自己的车被吴石开走扬长而去,似乎心里盘算到了什么,眉头逐渐舒展。
“胡闹!堂堂国防部参谋次长,坐在陈诚长官送的别克车里,你竟然也敢开枪,谁给你的胆子!”毛人凤看罢文件狠狠地丢到谷正文面前。
谷正文脸上没有一丝愠色更没有尴尬,毕恭毕敬地说道:“局座息怒,吴次长恰好出现在匪谍接头的地方,又恰好被匪谍劫持,您真的觉得这是巧合吗?”
毛人凤面色稍霁:“说说看。”
“我们发现隶属基隆工委的匪谍张灏在台北露面,一直跟踪到台大医院门口。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我们没有立即抓捕,想着一并抓住跟他接头的人。他在医院门口一共向四个人兜售过盘尼西林,其中包括吴次长。之前那三个跟他有接触的人都被我们带走了,经初步筛查,可以排除通共的嫌疑。目前嫌疑最大的是吴次长……”
毛人凤打断谷正文:“空穴来风!吴次长和匪谍接头的内容听见了吗?匪谍身上搜出证据了吗?空口无凭!我怎么跟上面交代?”
谷正文似乎被问住了。
毛人凤继续说:“假设你是那个张灏或跟他接头的人,不论谁给谁传递情报,你不会约定好地址和时间,让对方自己去取情报吗?这样是不是更安全可靠?有什么必要一定要见面?何况还在这种公众场合见面。谷组长,你给我一个他们必须见面的理由。”
谷正文被毛人凤这一连串的质问问得无话可说,因为这也是他自己没有搞明白的地方。
毛人凤摆摆手:“谷组长,找到这个理由,再跟我回话。”
谷正文退了出去。
毛人凤站起身来,围着办公桌转了三圈,重新坐定,拿过面前的那部黑色电话:“给我接吴次长。”电话接通了,但无人接听电话。毛人凤就一直打,直到打了第三次,吴石接了电话。
电话听筒里传来吴石的声音:“我是吴石……”
毛人凤对着电话不惜露出媚态,“吴次长,今日之闹剧是我这个局长的严重失职,我必须向您道歉,您受惊了。”
电话里传来吴石平静的声音:“你们保密局抓匪心切,我能理解。”
“……您的海量,让在下愈发惭愧了。他们不长眼的敢对您开枪,实在是胆大包天。我一定会严惩属下,给您一个交代。”
“那就是你们保密局的家事了。”
“吴次长,卖您药的那个人我们盯很久了,狡猾至极。怎么就那么巧,您会和他那么个匪谍在台大医院迎面撞上呢?”
“我是去医院看高血压的,和周总长报备过。”
“原来如此。那您要好好保重身体,我就不打扰了。”
嘟……电话挂了。毛人凤思忖了片刻,又拨通了电话:“给我接周总长。”
“我是周至柔。”
“周总长,卑职毛人凤……我们今天在台大医院意外碰到吴次长……”
“……是我让吴次长去医院看病的!毛齐五,你打这个电话是什么意思?国防部参谋次长去医院看个病,还需要向你们保密局报备吗?岂有此理!”
毛人凤听着电话里的忙音,讪笑着道:“周至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