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香港的摩理臣山道。一家家店铺鳞次栉比,其中一家用乌木的招牌上镌刻着“永春堂药店”——中共华东局对台工作委员会第二工作队隐蔽在此。
午时,正值生意最繁忙的时候。一位上了岁数的阿婆站在柜台前等着取药。药店唯一的伙计从中药柜取出各种药材,放在柜台的牛皮纸上。
经理叫万景光,这位穿着长衫的先生说道:“我来吧。”他娴熟地包好药材,用粤语热络地对阿婆说:“徐太,您的方子我看过了,只要按时服用,不出一月徐先生就能见好的。”
“谢谢万经理啊,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
“我叫黄包车送您。”万景光说罢给伙计一个手势,伙计赶紧跑出去。
“你真是好人,我儿子要是像你一样就好了。”
“您太客气了。”万景光亲自为徐太开门送她离店。
走到永春堂阁楼上便会发现桌子上架着一台收报机,前面坐着戴耳机的专职台长。进来的是万景光,他反锁门的速度奇快。
“情况怎么样?”
台长转头看了一眼这位中共华东局对台工作委员会第二工作队负责人,摇摇头。
“今天又在约定时间发过三次了,东海小组的电台依然没有回复。是不是那边出事了?”
万景光看了看手表:“继续试。我去一趟合众公司,大约一小时后回来。”
香港合众公司的财务主管室里,这是最常见的商行布置:一台打字机、 一部电话、 一个地球仪、几份英文合同、签字用的钢笔、封蜡和漂亮的封蜡戳。颇为显眼的是相框里的合影——一位女士和两个男孩。
这位风雅的女士有些沪上口音,看着来访的万景光,她热情又略带惊奇地问候道:“小万,真是难得,你到我公司里来,这不符合我们工作纪律的吧……”
“你搞到的八万五千支青霉素,一支不差都送到前线了,这得挽救我们多少伤员呀。上级专门来电点名表扬了你。”
女士嘴角忍不住扬了一下:“这是我应该做的。”
“还有,我是代表组织上来向你传达新一阶段的工作任务。组织安排你回上海支援新中国建设。这是电文。”说着,万景光从怀里拿出两封电文交给她。
女士双手接了过来,激动得红了眼睛。
“你的情况组织上都了解,你来香港三年多了,现在你们全家也该团圆了。”
女士哽咽地点了点头。
“好了,你要准备的事情肯定很多,我就不多待了。再握个手吧,朱大姐,走的时候我也不便去送您。”
二人握手。女士话题一转:“东海小组回电了吗?”
万景光摇摇头。
“得想办法呀,上级也没下一步的指示吗?”
“还没有。我得走了。”
女士起身送他出门,回到办公桌前拿出两份电文反复看着,然后不舍地烧掉了。
这位女士便是朱枫,出身浙江镇海望族,自小聪慧,为父母掌上明珠。加入中国共产党后以商行经理为公开身份,表现出过人的生意头脑,在香港名流社会颇具声望。
同事德英拿着两封信走来,对朱枫说:“朱大姐,你的信,台湾寄过来的。”
朱枫瞄了一眼信微笑。德英害羞了,说:“我男朋友的!我先回去读信了!”说完跑着离开了主管室。
朱枫拆开信,继女阿菊的笔迹映入眼帘:
亲爱的妈妈,我和昌诚已随单位抵达台北。孩子已顺利出生,是个男孩,和父亲长得很像。您在香港的工作还繁忙吗?如果有时间的话,我和昌诚想邀请你来台湾小住。我很想念您。
阿菊
随信而来的还有一张证件,抬头写着“入台证”,贴着一张朱枫的照片,落款单位是“台湾省警务处电讯管理所”。
“平安号没有出海,老张也不回电,恐怕是出事了。”永春堂药店阁楼上发现了远在海峡那边的异常。
“老张这个位置太重要了,是不是赶紧选派一位新交通员接替老张?”
“台湾现在白色恐怖严重,想派人接替老张,难啊。”看着窗外的维港,万景光愁容满面。
突然有人敲门。
暗号对上,开了门,万景光一见来人,便惊讶道:“朱枫同志。你怎么来了?我们刚见过……”
“小万,我这儿有个东西,不知道对你来说有没有用。”朱枫说着把那个贴着她照片的入台证递给万景光。
“你怎么会有入台证?签发单位还是台湾省警务处。”
“是我的继女阿菊寄给我的,她丈夫王昌诚在警务处电讯管理所当主任。”
“我记得,以前你汇报过她准备去台湾。”
“她请我去台湾看她,但我已经决定要回上海,这张入台证也就用不上了。我知道你是负责对台工作的,不知道这张入台证组织上是不是用得到。”
万景光看着那张入台证,眼睛闪烁出光亮:“这张入台证来得真是及时啊!以前无论秋天的徐州,冬天的北平,春天的南京,夏天的重庆,只要咱们想,就没有进不去的城,台湾我们也派过不少干部,现在却没那么好进了。现在台湾白色恐怖严重,五月份省主席陈诚又颁布了戒严令,现在想派一位同志去台湾,是相当的困难。有了这张入台证,我们就能仿制了!”
“其实你需要入台证应该早点跟我说,我可以写信问阿菊要一张的。”
“入台证上都有住址和签发单位,你问她要了,不去会给你女儿一家惹麻烦,去的同志又不能住在她家,很容易暴露。现在他们主动寄来,会省去很多麻烦。朱枫同志,我代表组织上感谢你的帮助!”
朱枫显然没有常人的那种客套。只要她想做,似乎一切都难不倒她。
王碧奎坐在客厅沙发上,不停地擦着眼泪。
“碧奎,别哭了……周总长请我去接收一批美国援助,实在没有别的人选了,我就答应他了。我的身体我会注意的。其实这种任务比在部里轻松多了,而且香港的医院条件也比台湾好得多,我正好多开点药,周总长还打算专门给我派个随行医生。”
“他那是怕把你累出个好歹来没法交代。你们国防部离了你不转了是不是?就指着你一个病人使唤?你就不能推辞一下吗?”
“最后一次出差,我保证。”
“你保证的事情太多了,我都不知道该信哪个……”
吴石正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客厅电话响了。
“喂,吴公馆……哦,周总长呀……”
吴石伸手接过电话:“总长,是我。”摆摆手,让王碧奎出去。
“学长啊,不好意思这么晚叨扰你啊,打扰你们休息了吧?”
“总座怎么打到我家用电话上了。这么晚了,总座肯定是有要紧事。”
“告诉你个好消息,总裁听说派你去香港接受军援,非常满意,特批你一行乘太康号军舰去香港。”
“太康号曾是总裁座舰,我一个次长乘坐,不合适吧?”
“现在不是了嘛。总裁的意思是,太康号本就是美国军援,现在乘坐它接收新的援助,让某些人看看美军对我们的支持,你现在代表的可是国府和国军的体面。”
“感谢总裁关怀。”
“还有,既然公开的名义是接收美国经济援助,就不妨尽量高调一点,交接仪式之后还会有一个盛大的酒会,届时全香港的工商界人士都会出席,总裁要让那些逃到香港看风向的人看到,美国跟我们的关系牢不可破。”
“总座,可应酬交际实在非我所长啊,酒会这种场合……”
“安全问题学长不用担心,我已经安排了二厅的人随行,保证万无一失。”
“总座思虑周全。”
吴石挂了电话,一转头,王碧奎等在门口。
“周总长的电话?说什么了?”
“总裁亲自安排了他以前的座舰送我到香港,总长还安排了二厅的人随行。”
“很大的阵仗啊。”
“没办法,部里很重视这次和美国人的交接。”
“既然这么正式,那我就不陪你去了。”
“多谢夫人理解。”
“我不是理解,我是没有好看的旗袍!”
“你穿什么都好看。”
“行了,你再去看看孩子们吧。动作轻点!”
聂曦开门进来,打开灯,发现家里没人。他走到大衣柜前面,打开大衣柜门拿出一个行李箱,开始往箱子里收拾东西——军装、军便装和一套西装等。
突然,阿美推门进来,吓了一跳。
“阿美,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在医院加夜班吗?”
“我不知道你回来了。”阿美看了一眼打开的行李箱,“你要出差啊?不会是要回福州去接孩子吧?”
“你说笑了,福州我现在的身份不是没法回去嘛。我是要跟老师去香港出差。”
“老师办法多,你们能不能想点办法,把孩子先从福州接到香港呢?然后不就能接回台湾了嘛。”
“我这次跟老师去香港是代表国防部公干……”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把孩子接过来呢?”
“再过一段时间吧。”
“我们已经到台湾两个多月了,你说来说去就这一句话!”
“阿美,现在进出台湾管控得特别严……”
“我不想再听你的解释了。”阿美站起来拿上坤包,“我现在要去医院加班了。”
“你怎么老在加夜班?”
“因为我只有加夜班的时候,才不会想孩子!”
门啪的一声关上,阿美走了。
聂曦无奈地看了一眼空空荡荡的房间,继续收拾行李。
天色还未大亮。吴公馆门口,司机小钱把两只皮箱塞进别克轿车的后备箱,抬手看看表。
王碧奎打扮整齐地跟在吴石身边,交代聂曦:“你一定要帮我盯着你老师,让他按时吃药。再发生上次那样的事,师母饶不了你!”
“放心吧师母。”
“虞薰,记住我跟你说过的话,否则我一定飞去香港亲自盯你。”
“夫人,一个字我都不敢忘。快回吧。”
聂曦为吴石拉开后座车门。吴石看了王碧奎一眼,钻进了车里。
别克车疾驰在马路上,向着基隆方向。
聂曦发现副驾驶手套箱里露出了一角报纸,拿出来看了一眼,是一份《中央日报》,大标题写着“匪谍劫持国防部参谋次长反被击毙”。
小钱心知肚明,面露几分尴尬。聂曦瞪了小钱一眼,打开手套箱准备放回去,犹豫了一下,还是递给了老师。
吴石仔细看过报道,合上了报纸说:“昨天刚听段厅长说张灏还有个同党,现在《中央日报》都快变成特情通报了,消息比我还灵通。”
“这匪谍真是不要命,竟然敢劫持您,还好被击毙了,这要是被抓住了,次长您再怎么大度,二厅和保密局也饶不了他。”
“小钱说得没错,匪谍就是亡命之徒,如果没有将生死置之度外,谁会来台湾呢?”
谷正文和电讯处杨处长坐在相邻的两张沙发上,被一张小茶几隔开。电讯处处长办公室充满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杨处长摆弄着一套精致的茶具,边沏着功夫茶边说:“好久没在局里见到你谷大组长了,来,尝尝我这个凤凰单枞,专门从潮州带过来的,喝一次少一次了。”
谷正文笑眯眯地:“大陆到处都沦陷了,你们电讯处要派去潜伏的发报员不少吧?”
紫砂壶的水线应声断了,杨处长抬头看了一眼谷正文,端起茶杯轻轻吹着:“谷组长上次送来的东西我叫人看了,好消息是,基本可以确定被烧掉的那张纸上,写的是译电用的密钥,而且不止一组,坏消息是,纸都快烧光了,我们一组密钥也没有拼出来。”
“没有密钥会怎么样,不是还有密码本吗?”
“就是那本《雅舍小品》嘛,没用。比如我们截获了一段报码,开头是1234,拿密码本一查,译出来是个‘王’字,可如果还有个‘+11’的密钥,那就应该是1245,兴许就变成了‘谷’字。换句话说,只要没有密钥,就算把密码本拱手送给你,再请咱们的密码宝典姜组长亲自出马,也一个字都译不出来。在中文加密领域,这是目前最高级别的保密方法。恭喜谷组长了,看来你钓到的是条大鱼啊。”
谷正文自嘲道:“线断了,鱼再大也没用,白抓了个发报员……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杨处长品茶了。”说罢便要起身。可是,杨处长听见发报员三个字,突然来了兴趣:“茶还没喝完,谷组长急什么。”
“杨处长还有指教?”
“指教可不敢,就是有条跟大鱼有关的线索,不知道对谷组长有没有帮助。”
“那我有什么能帮到杨处长的?”
“他的发报员在你手上?”
“而且已经投诚了。”
“每个发报员都有自己独特的发报习惯,既然都为大鱼工作了,也许能听出一两个同党也不一定。谷组长在北平破获过共党的活电台,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好说,回去我就派人把他送来,记得替我保密。”
杨处长忽然变得喜笑颜开:“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用用就还。”接着转了话题,面露一丝神秘,说:“吴次长要去香港接受美国军援了。”
谷正文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哎,自己人的电话偶尔也要听一听嘛,现在大家都喜欢往香港跑,好吃好喝不说,还能带不少紧俏东西回来。吴次长顶了别人的肥差,人家自然是要抱怨的。”
谷正文这才第一次端起茶,轻轻碰了一下杯,慢慢喝起来:“果然是好茶,喝一次少一次。”
基隆港的海面上,一艘美制埃瓦茨级护航驱逐舰拖着黑烟缓缓驶来,舷号21,挂中华民国海军旗。低沉的汽笛惊起一片海鸥。
船舱里,聂曦认真检查着舱室的每个角落。
“老师,检查完了,安全。”
吴石透过舷窗望着外面飞溅的浪花,脸上不无担忧。
“等到了香港,就只剩两天时间了。”
“香港的环境无论如何都比台湾安全,两天应该来得及。”
“但愿如此吧。”
“老师,早上您起太早了,要不再休息一会儿吧。”
吴石叹口气道:“周至柔给我们安排了一大堆二厅的尾巴,这次去香港,恐怕没那么顺利啊。”说着拿出一份香港地图,用放大镜在香港岛和半岛酒店之间仔细搜索着。
吴石用手指着路线说:“我们大概后天中午到维多利亚港,如果下午就以个人身份去拜访美军代表詹姆斯·沃克将军,那返回军舰的途中就可以顺路去在香港岛的药店接头,你觉得怎么样?”
“嗯,我看可行,部里给老师安排的日程太满了,从第二天开始很难找到合适的机会。”
“嗯,机会难得,除了金门情报,还要请求上级尽快派一位新交通员来。”
“顺便还可以把这次的军援分配方案也一并交给上级,老师的劳动果实不能浪费嘛。”
“我这就起草一封电报,你用舰上的电台发给美国人。”
有人一直惦记着船上的大鱼呢。
毛人凤面无表情地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面对着谷正文发难:“你想去香港?”
谷正文毕恭毕敬地站着回答:“对,匪谍试图派人接触张灏的下线刘慷福,说明他们一定有紧急情报要传递出去,现在前线处处吃紧,吴次长又突然要去香港交接军援,如果属下猜测属实,他应该是想去交接情报。香港鱼龙混杂,方便安排人员渗透,次长的随行人员中也可安插眼线抵近监视,望局座批准。”
“说完了?”
“说完了。”
毛人凤不耐烦地说:“我不是让你先放一放吗!你知不知道你给我惹了多大麻烦?你朝次长开枪打过瘾了,我却得低头哈腰挨个去给蒋主委、周总长、吴次长道歉,保密局从鸡鹅巷到现在,就没出过这么丢脸的事!”
谷正文头更低了,低声道:“属下之前冒昧行事,使局座蒙羞,甘受处分。”
“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是什么处境?国防部二厅、调查局、军情局、宪兵司令部、省警务处……大半个中国的特务机构都挤到了这座小小的台湾岛,僧多粥少,不闯祸都随时可能被整编,你还一直给我惹麻烦!台湾那么多匪谍,你查谁不好,为什么非揪着吴次长不放?!”
“还请局座相信属下。”
“你再积极也没用,吴次长坐太康号已经走了。你根本赶不上。”
“太康号?军舰啊?”
“是,总裁亲自安排的。”
“局座,有没有办法让我坐飞机去?”
“现在进出都是军机,是你想坐就能坐的?”毛人凤说着拿出一个笔记本翻了翻,“我去给你找两个航班位置,到了那边,我会让香港站的李云山站长全力支持你。”
谷正文一愣,望着毛人凤。
“好了,去准备吧。”
香港这边,地下党的同志们还在紧张地忙碌着。
万景光郑重地说:“德英同志,这次的任务就是这样……东海小组是我们对台情报工作的核心和源头,他们的交通线绝对不能断。”
德英坚定地表示:“明白,组织上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我绝不辜负上级的信任。”
“明天开始这就是你的新身份,尽快熟悉一下,随时可能动身。”万景光说着拿出一个证件。
“是!”
“我知道你跟朱大姐很要好,正好她也要回上海了,抓紧时间道个别吧。”
德英在万景光交代任务时始终很坚定,此刻却突然愣住了:“朱大姐要走了?”
万景光点点头:“是的。”
“没有别的事,我去了。”
万景光站起身,伸出手,与德英的手握在一起,郑重说道:“德英同志,注意安全。”
“是。”
一辆右舵的沃克斯豪尔轿车停在香港启德机场外的街边,后座车窗上搭着一只夹着雪茄的手,手腕上戴着一只硕大的金表。
随着一阵巨大的轰鸣,一架C-47运输机几乎是擦着楼顶飞了过去。
保密局香港站站长李云山在发号施令:“走吧。”
“是,站长。”
司机驾驶道奇车向飞机的方向驶去,后面又跟上另一辆。两辆沃克斯豪尔直接停在跑道边,而跑道几乎就泡在海里,飞溅的浪花似乎随时都会打到车上。
远处的跑道上,谷正文戴着鸭舌帽走过来。余骁男跟在他身后,手上提着两只小皮箱。
李云山等谷正文走近了,伸出那只戴着金表的胖手道:“谷组长,久仰久仰。”
“不敢,这次来港执行任务,要叨扰李站长和香港的同人们了。”
“谷组长客气了,局座吩咐过,需要香港站做什么,你尽管开口,香港站全力配合。”
“那就先谢过李站长了。”
李云山看了眼时间说:“时间还早,咱们先去吃个早茶。”
话音未落,一名西装革履的小特务已经拉开了车门。两人身后,另一名西装革履的小特务已经从余骁男手里接过了全部箱子,带着美滋滋的余骁男走向第二辆车。
谷正文和李云山并排坐进后座。
“李站长的好意我心领了,吃饭就免了吧。此次任务非同小可,只有两天准备时间,我们还是以工作为重吧。”
“早就听说谷组长办案是雷厉风行,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也好,那我们先去酒店,安顿好了我再带谷组长四处转一转,熟悉一下香港的情况。”
“酒店?不住在站里吗?”
“局座交代过了,谷组长这次是执行重大任务来的,军援交接仪式就在半岛酒店宴会厅举行,美军代表也住在那里,条件嘛又是全香港最好的,于公于私都应该安排谷组长下榻半岛酒店啦。”
“云山兄经营得好啊,自从毛局长和总裁共进退之后,艰难,别说是台湾站,就是局本部也不如香港站的日子过得舒坦。”
“哪里哪里,这话要是传到局座耳朵里,我可要遭殃咯。”
“说笑了。”
“局座说了,叫我全力支持。我专门给你调拨了一组熟悉本地情况的外勤,供你调遣。只要谷组长一句话,我本人也随叫随到,绝对配合谷组长工作。”
合众公司财务主管办公桌后面的书架上放着中英文的各种书籍,地上摊着的一只皮箱里已经放了不少书籍。朱枫纠结地看看左手英文原版的《国富论》,又看看右手英文原版的《经济学原理》,最后索性都放进了箱子。
“请进!”
“朱大姐,你这就要动身了吗?”
“是啊。”
德英急切地喘息着:“这么快……”
“你来得正好,来挑两箱书带走吧,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谢谢朱大姐,不过……我很快也要离开香港,刚接到了新任务。书就不拿了。”
“你也要走?”
德英点点头。
“小万也真是的,就不能提前点说吗。”
“朱大姐……”德英欲言又止。
“德英,你今天怎么了?”
“朱大姐,能在您身边工作我真的很开心。这段日子,多谢您的照顾。”
朱枫的目光温柔地洒下来,她用指尖把德英的头发轻轻别到耳后。
“我知道你也是‘九一八’后离开的东北,那么小就跟家人分开,一个人背井离乡的,不容易,你喊我一声姐,我照顾你不是应该的嘛。”
“对不起朱大姐,到时候我可能没法去码头送您了,今天就算提前给您送行了……”德英禁不住开始抽泣。
“哎哟,说得那么伤感干吗,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朱大姐,我就是怕……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朱枫拉着德英在沙发坐下,给德英擦泪。“你想想,咱们半年之内解放了大半个中国,你这次不管去哪里,最多一年也能回来了。等你回来,你就来上海找我。”
“我男朋友也在上海。”
“那就方便多了呀!”
德英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一封信说:“这是我给我男友的回信,里面有地址,我想请您到了上海后转交给他,我想让他尽快看见。您再给他捎句话,让他等我一年,如果一年后我没回来,就让他……彻底把我忘了。”
“德英,你怎么会这么想?”
“朱大姐,我不是第一回出这种任务了。会遇到什么样的情况,我真的不敢保证。但你放心,我会尽力平安回来的。咱们还要在上海相聚呢!”
朱枫搂过德英轻声细语道:“信我会帮你转交,但话,我就不带了。我会等你,你未婚夫也会等你。”
太康号在风浪中艰难前行,舰艏的两门七十六毫米主炮随着波涛上下起伏。船舱内,吴石趴在一张贝里琉岛战役的英文作战图上仔细研究着。
聂曦进来后顺手关上了舱门,把一份电文交给吴石说:“老师,沃克将军回电了,说他很期待后天和您的见面。”
吴石看过电文,稍稍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有点好消息了。”又指着那张作战图道:“来,如果让你指挥,你怎么打?”
“贝里琉岛,这不是美军的战例吗?是不是对金门战役有什么借鉴意义?”
“滑头,我考你军事,你猜我心思。”
太康号拉响汽笛,缓缓驶入维多利亚港。
吴石已经换上了笔挺的西装,聂曦在为老师整理下摆。
张处长高声道:“报告!”
“请进。”
张处长打开舱门进来敬了个礼:“次长,沃克中将正在码头等您。”
吴石一愣,说:“他怎么到码头来了?”
“美国人就是不爱按常理出牌,搞得大家都措手不及。”
“知道了,你告诉美国人我马上就来。”
吴石和聂曦不禁面面相觑。
“这美国佬也太热情了,不是约的以个人身份在半岛酒店见吗?”
“计划赶不上变化啊。”
聂曦低头看了下手表,压低声音:“十点前到药店应该都来得及。”
“看来不把他送走是没法下舰了。”吴石开始换上军装。
军舰已经到达维多利亚港码头,穿着笔挺的将官常服的吴石步下舷梯。聂曦、张处长、上校舰长等紧随其后。沃克将军一行人则站在两辆威利斯吉普前,清一色美国陆军常服。
“你好,沃克将军,非常荣幸见到你。”吴石的英语熟练而地道。
沃克将军热情地握住吴石的手说道:“你好吴将军,我知道我没有遵守我们的约定,因为我看了你的著作,想尽快来跟你聊聊。”
与此同时,谷正文靠在码头几百米外的栏杆上,远远望着泊位中的太康号。
余骁男在谷正文身边举着望远镜:“来的都是美国军人,跟在酒店遇见的军装一样……他们出海了,吴次长呢?”
“看来今天一时半会儿是见不到咱们吴次长了。人都安排好了吗?”
余骁男放下望远镜说:“都就位了,码头附近的报亭、卖烟的、擦鞋的,都有咱们的人,出口还有车,三班倒全天值班,只要他离开码头,一举一动都逃不出组长的手掌心。”
谷正文的视线随着余骁男的汇报一一扫过那些外勤。余骁男突然说:“他要是当缩头乌龟不出来怎么办?”
“怎么会呢,费尽心机来香港,就是为了接头嘛,现在对手可比咱们着急。”
吴石和沃克等人登上停泊在公海上的一艘自由轮,下到货舱。
堆放整齐的大批木条箱,还有M101式105毫米榴弹炮和威利斯吉普车。吴石和沃克在货舱并肩走着参观着这批军火。
“吴将军,现在你看到的只是一小部分,一共有十艘船,我想这些武器足够你们武装五万人,当然,这些自由轮本身也是军事援助的一部分。”
“慷慨的盟友,我代表国民政府诚挚地感谢你们,事实上不光是这些自由轮,连我乘坐的太康号——她曾经的美国名字叫‘Wyffels’——也是你们援助的,否则我就只能坐日本人的军舰来了。”
“这说明我们两军曾有过一段愉快的合作。我们今天能在这里见面,很大程度上应该归功于你提供的那份分配方案。你提出火炮和机枪集中在沿海岛屿使用,而不是运到四川送给共产党,这与我们的思路不谋而合。我相信,陆军部就是根据美国在太平洋战场上的作战经验,才选择这些装备援助给贵军的。”
“美军如此为盟友着想,愿意帮助国军守住这些岛屿,我们不胜感激。不过既然如此,这批军援又为何在香港滞留了这么久呢?”
“我喜欢你的直爽。我可以向你透露,据说国会并不支持提供这批军援,担心会惹恼在北京的共产党新政府,担心苏联人会说我们是帝国主义。但军方只担心一件事,丢掉台湾。于是如你所见,这些根本就不是武器,而是轴承和汽车零件。”
沃克将军踢开一只写着“通用电气 汽车零件”的木条箱,里面是两挺码得整整齐齐的M1919A4式重机枪。
“这些汽车零件动静还不小呢。报纸上说铁幕已经落下,司徒雷登大使也回国了,难道总统先生和国会还在北京和台北之间犹豫不决吗?”
“鬼知道那些政客是怎么想的,作为一个军人,看在上帝的分上,谁能想到国军会在短短一个月里丢掉整整一个西德那么大的国土呢?”
“其实这就是我不打算把这批军援运到大陆去的原因,我知道运过去了也无济于事,国军缺乏的并不仅仅是武器。”
“吴将军,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如果你1944年在法国,一定能跟我打得一样好。”沃克将军露出一副相见恨晚的表情。
“这话我可当真了。”
“我说的是事实!为了表达我对您的敬意,我在半岛酒店安排了晚餐,你不会拒绝我的,对吗?”
“中国有句俗语,叫恭敬不如从命。”
“不愧是我的朋友!走,我们再去看看那几艘船,那上面还有更多好东西。”
夜晚的维多利亚港美妙至极,香港半岛酒店金碧辉煌。吴石和聂曦从酒店大堂往外走,两名军医一步不离地跟着。
“你们也赶紧回去休息吧,辛苦了。”
一名军医在后面急切地说:“总长交代我们,要时刻保障您的身体。”
“我没那么弱不禁风,不必寸步不离。”
军医们无奈,只能停下脚步。
这时,几辆轿车依次停在酒店门廊。吴石一行人从大堂出来,张处长快跑两步为吴石打开戴姆勒车门。
吴石指了指心脏:“你们先回舰上吧,我去药店买点药,老毛病了。”
“您告诉我买什么药,我去。”张处长很是殷勤。
聂曦抢上来道:“我陪老师去就行。”
张处长看了眼后面的车:“那我们跟着您,段厅长专门交代了,必须保护您万全。”
“好吧。”
吴石正要上车,忽然一个美军上校匆匆跑来冲聂曦敬了个礼。
“聂上校,非常抱歉,我们必须再跟您核对一下吴将军明天交接仪式的详细流程。”美军上校知道聂曦和吴石都懂英文。
“稍等。”聂曦看向吴石,“老师?”
吴石踌躇片刻,冲聂曦点点头,坐进了车里。
聂曦关上车门,又拉开副驾俯身进去对司机说了两句什么。戴姆勒轿车缓缓驶离门廊。
张处长听不懂英语,但见聂曦没上车:“哎,你不去我跟次长去啊。”说着上车走了。
聂曦心里着急,望着张处长远去的车眉头紧锁。
戴姆勒轿车拐出酒店门廊,车灯扫过停在酒店一侧的一排车,每辆车里都坐着一个司机,包括其中一辆沃克斯豪尔。
谷正文从沃克斯豪尔车后座的阴影里探出头道:“跟上吧。”
司机特务启动车子驶出了车位。
吴石坐在轿车后排,目光却一直在后视镜上,突然开口说:“靠边停一下。”
戴姆勒轿车靠边缓缓停下。后面张处长的车也紧随其后停下,张处长下车小跑过来,哈着腰靠近窗边询问着:“怎么了,次长?”
“我们后面一直跟着个车,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张处长回头一望,果然看见一辆沃克斯豪尔熄了灯停在不远处。“我去看看。”他交代司机,“你等我一下。”张处长往沃克斯豪尔走去,那车却突然启动拐走了。
张处长赶紧跳上自己的车:“赶紧追上去!”
吴石从后视镜看张处长去追车了,对司机说:“开车。”
司机为难地说:“张处长说在这儿等他。”
“开车!”车启动了。
靠右行驶的香港街道,戴姆勒轿车在十字路口的红灯前缓缓停下。
绿灯变红灯。
吴石瞄了眼后视镜,发现另一辆沃克斯豪尔从另一个路口拐了过来,吴石对司机说:“开过去。”
司机犹豫了片刻。
吴石捂了捂心口:“我喝多了,心脏不舒服。”
司机只好一脚油门闯过红灯向前疾驶。
“加快点速度,我这会儿疼得厉害。”
加速、加速,戴姆勒轿车飞一般地疾驰。